周瑟瑟：《姜太公钓鱼》（组诗22首）

午睡
 
晴空万里
我在北京飞往安徽的上空午睡
我在轰隆隆午睡
我在白云苍狗中午睡
我午睡的速度够快的
我乘着这架联航飞机
飞过长江进入了我的故乡
我躺在一张竹床上午睡
晴空万里
我在故乡的蝉鸣声中午睡
蝉的羽翼在阳光下扇动
棉花朵朵开在生产队的田野
一股凉风从竹林幽径吹来
我翻转身继续趴着睡
后背上的汗水浸湿了竹床
一个人一生要经过多少次午睡
一个人一生要有多少个晴空万里
才能从午睡中醒来
回到热闹的夜晚
四周全是小孩子
星星布满了天空
那架梦里的飞机
缓缓降落在晒谷场
把我从午睡中接走
 
2018.07.20
 
姜子牙
 
来临泉县看望姜子牙
一个久违的人
并非可以忘记
他在这里独自钓鱼
用一双陌生的眼睛看我
坐下来喝茶
一时半会还无法深入交谈
我们选择了各自的时代
也就选择了各自的面孔
姜子牙有一口洁白的牙齿
说话时舌头卷起
在人到中年的今天
相约在临泉县一见
我只是来看看他
他离开的这些年
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这也许就是姜子牙
要告诉我的消息
 
2018.07.20
 
去阜阳钓鱼
 
飞机缓缓降落阜阳
我从棉花中醒来
我必从棉花中穿行
山川河流就在脚下
这里的人仰起头
他们看见我从天而降
像一朵棉花
落在阜阳的田野上
你是游子归家
还是匆匆路过
只有空姐知道
我提着行李
去见一个人
他有我熟悉的面孔
在阜阳人尽皆知
但谁也没有见过他
我跟着他去钓鱼
至于是不是
真的能够钓到鱼
并不是我
和姜太公的本意
 
2018.07.20
 
葵花朵朵
 
民国临泉县政府旧址
的石牌立在门口
想必当年这里热闹又肃穆
清道光年间
在此建起辅仁书院
置学田170亩
乡绅们一个个来了
站在县衙外的田野
那里葵花朵朵
他们相互商量着什么事
我站在阳光下
像众多向日葵中
扭头看向今天的那一朵
 
2018.07.21
 
玉米的裸体
 
夜晚的玉米地特别安静
我把头伸进玉米地里
虫子们知道是我来了
全体马上噤声
我惊讶玉米茎叶
在夜晚不为人知的生长
如果不是我在皖豫平原
在临泉县误入玉米地
此生我也不会看清楚
玉米的裸体
我们都是羞涩而又大胆的
我摸到了玉米的根茎
那是我摸过的最干净的肉体
玉米翠绿的叶子把我抱在怀里
像抱着从人群里逃出来的
那一个肮脏的人
 
2018.07.21
 
去割草
 
安徽的鸟飞过头顶
我在皖西北的傍晚
与一个推自行车的人
迎面相撞
夏季的月亮升上了皓空
隐藏在草丛里的虫子
发出婴儿细小的叫声
我们同时向对方打呼唤
——你去干嘛
——我去割草
自行车两边各挎一个铁筐
他头戴有徽标的帽子
陈旧的衫衣敞开
他古铜色的胸膛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
天边的云彩正在下沉
我们在皖豫平原的紫薇花下对话
他紧握车把手
自行车的前胎纹路清晰
钢圈闪烁明亮的光
 
2018.07.21
 
福水长流
 
老两口生活在临泉老街
男人穿半旧圆领汗衫
女人穿碎花上衣
脖子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我闯入他们的厨房和卧室
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展开
全都是微小的细节
强烈的光线从窗口涌入
照亮了锅盆饭碗
阴影里的椅子
与墙根下的西瓜
毛巾和衣服
挂满了门廊的绳子
木门上只有一半对联
——福水长流幸福
其他人家都已经搬走
留下他们守护这条老街
水管子里冒出沁凉的井水
我吃了一瓣西瓜
匆匆离开了
临泉老街的最后一户人家
 
2018.07.21
 
低头
 
我在落日时分低头
白昼就要过去
我蹲在一片向日葵边
方圆几十里不见一个乡绅
他们种完向日葵就死了
我早晨遇到的向日葵
到傍晚全部低下了头
我也不例外
我父母死去之后
我学会了在夜里
隐藏起我的明亮和鲜艳
那灿烂的生命
沁凉如水
但都低着头
 
2018.07.22
 
出门见喜
 
临泉县老解放北大街45号
的一堵墙上贴着出门见喜
我试图与临泉县的大爷
在爆热的天气里聊天
他养的花花草草
我试图搬走一盆
门上的白色粉笔
写下了零乱的电话号码
和一个米字
我猜出来了其中的逻辑关系
高大的废弃铁门上
挂着一把细小的锁
很多年前的窗户上
依旧蒙着铁丝护网
门楣还有漂亮的标语
——文明生产，建设四化
我是从那个火热的年代
走过来的人
我喜欢临泉县大爷养的
那一盆韭菜
以及放在地上的
一塑料脸盆香瓜
 
2018.07.22
 
蓄须守孝
 
在安徽碰到一人
他一嘴浓密的胡须
人高马大
谦谦君子
我们在临泉的酒店大堂
拥抱了一下
兄弟你为何蓄须
我父亲过世了
我要蓄须一百天
这是在安徽临泉县
姜子牙的出生地
曲中取鱼
不是大丈夫所为
我宁愿在直中取
而不向曲中求
这里的男人
就像林语堂所言
——心肠好人公正
鱼若从水中
跳出三尺呑他的饵
那是鱼自己的过错
蓄须守孝
我的同龄人所为
 
2018.07.22
 
寢丘
 
周文王第十子
聃季载被封于沈地
建沈子国
我睡在古代的寢丘
一片月亮高悬于木屋顶
它照亮了我的裸体
我半夜起床
喝了一口水龙头里的水
又甜又有淡淡的骚味
我害怕怀孕就吐掉了
白天本地人告诫过我
古沈国羊肥马壮
人丁兴旺
喝水都会怀孕
在寢丘我小心翼翼
坐在紫薇花丛下
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但已被册封于此
 
2018.07.22
 
怀孕的水
 
有人跑到临泉县
咕噜咕噜拼命喝水
此事千真万确
你没有看到这里的人家
有的兄弟姊妹十几个吗
我们从玉米地中间走过
玉米清新如少女
正是等待怀孕的好时候
麦子晒在大路上
它们已经怀孕
向日葵已经怀孕
否则不会那么羞涩
夜晚跳出来的青蛙
它正忙着去生孩子
推着老牌自行车的本地男人
裸露健壮的胸膛
勤劳朴实
拼命喝水
夜色下的妇女
向我贩卖雪糕和冰水
她有一口雪亮的牙齿
只有喝了临泉县的水
怀孕的速度就会加快
临泉县有229.8万人
是我国人口最多的县
人口密度为1174人每平方公里
本地青蛙、玉米和向日葵
都是遍地怀孕的高手
 
2018.07.22
 
草与刀
 
古沈国的早晨
两个老人弓身割草
锋利的刀刃沾满露水
两把刀
一把刀身肥厚
一把又薄又尖
我靠近刀刃
刀后面的脸
一张喜悦
一张布满皱褶
青草的气息
吸引了刀刃
他们要割一天
才能把刀喂饱
割草人在草上飞
沙沙沙一对老年夫妻
握着两把刀
他们手下的青草
流出绿色的血
 
2018.07.22
 
韦小庄的孩子
 
韦小庄的孩子
柔软、笔挺、消瘦
像皖豫平原的玉米
他们以杂技的名义
吃了不少苦
这么小的年龄
比我吃的苦多好几倍
那个十二岁的男孩
额头和脖子上全是汗水
我为他和他搭档表演的
人叠人的杂技鼓掌
我为他们在屏声静气
和微微喘息之间鼓掌
我为他们在差点失手
而又稳稳撑住的
那一秒鼓掌
我如果生在韦小庄
我如果十二岁
也一定为了谋生
也为了杂技艺术
而一言不发
只是把我正在发育的身体
交给你的紧张和惊讶
 
2018.07.23
 
少女
 
十六岁至二十岁的少女
她们仰面躺在地上
像一条条浮在水面的鱼
随着强烈的音乐节奏
其中一个少女
小声喊出一二三的口令
她们一跃而起
这样的少女大汗淋漓
骨骼和肩膀对应技巧和韵律
速度和平衡无所不在
在安徽韦小庄杂技之乡
我化身为一个少女
混入了她们中间
我装作展示我未曾展示的美
还有我的倔强
在人的一生中
我缺失了杂技的教育
在以后的生长过程中
我应有少女的身体和心灵
 
2018.07.23
 
木椅
 
两把黑色木椅
摆在客厅的桌子两边
方方正正，秩序井然
一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存在于木椅、桌子和墙壁四周
它们依附在木头和砖头之上
我走进来
看不见的时间晃动了一下
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木椅空空，茶杯倒立
乡绅、地主和革命者
他们来过
并在这里居住生活
他们坐在木椅上
神态自若，谈吐得体
然后起身握手
投入了战斗
之后有很多年没有回来
回来时已经苍老
有人已经死了
木椅松动，落下灰尘
我走近，坐在上面
身板笔挺，态度端正
 
2018.07.23
 
发报机
 
我向你发报
嘀嘀嗒嗒向你发来我的请求
你头发上罩着耳机
你准确无误地
收到了我的电波信号
你坐在皖西北一带的山里
你的心跳我听到了
在深夜你纤细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叩压发报机
接下来战斗激烈
我沉默了好几天没有发报
你坐在木椅上看着发报机
你突然又收到了我的呼救
你背起发报机，腰挎手枪
跃入了莽莽群山
只有发报机的分叉天线
在你的头顶晃动
 
2018.07.23
 
机关枪
 
给我一挺生锈的机关枪
我伏在山坡上扣动扳机
突突突向不存在的敌人扫射
这样也是过瘾的
每个男孩都梦想上战场
每个男人都愿意血肉模糊
一身是伤
背着一挺笨重的机关枪
跟随部队深一脚浅一脚
从安徽向河南疾行
黄河泛滥
夜晚我们身上盖着稻草
肚子饿了我就抱着机关枪
舔舔子弹
睡到后半夜星星在夜空呼啸
我被推入阵地
我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敌人
其中一个特别像我
也架好了机关枪
 
2018.07.23
 
阜阳的朋友
 
广东的台风影响到阜阳
深夜我们从机场返回酒店
墙上钉了一块
严禁黄赌毒的黄牌
阜阳的早晨
传来有节奏的打击乐
今天风轻云淡
摩托车在街上狂奔
我躺在床上
享受安静的阜阳时光
它的某一处在微微颤抖
像一个陌生的妇女
我在阜阳认识两个朋友
其中一个昨天才见面
他是一个小学教员
另外一个已经离开了阜阳
他是一所民办医院的院长
如果要说第三个
那就是坐在摩托车后座上
转头看了我一眼的妇女
 
2018.07.23
 
木床
 
真正的木床有一个木框架
睡在木床上就是睡在木框架里
任你在木床上跑马翻滚
凹下去的木框架会把你拦住
我有过睡在木框架里的经历
纹帐高挂，空气沉闷
我静静趴在木框架中
等待夏夜渐渐变凉
蚊子停止了巡视
四肢在睡梦里摆动
睡眠会自动吸干身上的汗水
木框架里铺满了稻草
我一滚动
稻草就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临泉县的一间卧室里
我一眼就认出了
那张有木框架的木床
连床塌挡板上雕刻的花纹
我在模模糊糊的梦里
也伸手摸到过
 
2018.07.23
 
木雕画
 
我掏出一把小刀
在你的臀部
雕刻一幅丰收的画
在你的面部雕刻
你家的庭院和一方天空
若干年以后
你的亲人都不在了
你回到临泉县老街
看到墙角的木雕画
就像裸体的你被人遗忘
我掏出一把小刀
递给面目全非的你
 
2018.07.23
 
姜寨镇
 
我没有去姜寨镇
姓姜人家的老人
站在门口等了我三天
我找不到去姜寨镇的路
我到处打听——
你看到一个钓鱼的人吗
他已经很老了
胡须花白
一个人霸占一个地方
一条河流为他而流
他日夜垂钓
直到我找到他的那一天
 
2018.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