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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舟:组诗+创作谈+评论

2021-09-24 作者: | 来源:朔方文学 | 阅读:
雪舟,本名李存慧,1968年生,宁夏泾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少数民族文学高研班、宁夏文联第二期文学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星星》《朔方》《诗歌月刊》等,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选》《宁夏诗歌选》等。出版诗集《雪舟诗选》《秋日来信》,随笔集《山居笔记》。诗作荣获第二届《朔方》文学奖。

雪舟,本名李存慧,1968年生,宁夏泾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届少数民族文学高研班、宁夏文联第二期文学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星星》《朔方》《诗歌月刊》等,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选》《宁夏诗歌选》等。出版诗集《雪舟诗选》《秋日来信》,随笔集《山居笔记》。诗作荣获第二届《朔方》文学奖。

 

美高山笔记(组诗)

 

春风引

 

桥的倒影,摹仿了桥的心事

远远望去,洞穿而过的是意欲脱离

重量的楼群,细波微澜

春天起伏不定。你出现在桥上

 

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小狗也在东张西望,水面上的小彩旗

漂移着固定的线,风无脚印

柳条摆动,在一根一根将春天唤回

我唤回你,需要多少棵

春树,多少波段,连绵不绝的春水

 

边地

 

为了向世人告诉美高山

我动用了雄鹰、明月、寓言和传说

最高的峰巅,唯有雄鹰

才能盘旋其上。明月与一个

古老的地名有关:二桥映月

昭示桥两端的人家,昔日的繁荣

人畜兴旺,五谷丰登

而关于一座山的全部想象

在它臂弯的一处山脚下,一位狩猎人

和豆蔻的女儿,会在传说里出没

 

人影

 

美高山的树木,野草,河流

飞禽走兽,山体内的未知之物

有些来自《山海经》,有些

出自《水经注》,而更迭的朝代

人们口口相传的爱恨情仇

后来载于《诗经》

我翻遍了这三本经书,它们遗漏了

雨雪、雷霆鞭打下,而显形于

大地上,那生生不息的人影

 

长剧

 

为了抓取一个意象,我将季节的镜头

推移到梨花开放的四月

废墟南边,四五米见方的菜畦

西红柿两行,辣椒三行,卷心菜两行

玉米两行。突然剩下一行

另一行压在断墙倾颓的土块下

白色的农膜撕裂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守着拆下来的废墟

给我指东指西,复原老屋的模样

老梨树留下了,童年湿滑的巷子还在

豁口可通往水泉,那一处老院子

不是一部百年长剧的分量

 

足迹

 

滴水成冰的晨曦,我照例坐于

两摞书中间,拨开一道书卷峡谷

雾凇,连夜建造了一处玉宇琼楼

在方寸之地,接通天地的一棵树

以根须、以树杪,无限放大我的时空

助我分辨荣枯,与一个人独处的晨昏

庭中,木质牡丹,已逾二十年

 

秋日,花盘如碗,幽香月余

未曾知悉,它年年新添的纷乱花枝

它燃香了几吨月光

而词语在花木、雪和月光面前

总是打滑,游离于物之外

 

我曾许诺,词语要像数学一样精确

计算一场雪,一个春日,一树叶脉

万物必走向它沉潜的内部

贮存水份、色彩、年轮、旋律和经验

以备年事已高后,用心灵的放大镜

细察一幅卷轴里,我的足迹

从这里出发,又一次次归来

 

蝴蝶

 

蝴蝶在飞,蝶影重叠,宛若墨迹

刚刚透过纸背。迅速聚集的力

来自不经意的一瞥,回眸已是万水绿衣

 

蝴蝶在飞,涡旋的湍急得以静息

那震颤的波纹,在晨光里搁置过

你心际的不安

 

蝴蝶在飞,树枝不知它惊鸿一面

携带忧伤,梦里的亮色是一泓湖光

背影,已在语言出现前渐行渐远

 

蝴蝶在飞,精妙无比的羽衣舞

不用排练。歇息时,擦拭额际粉嫩的汗水

它不会想到,标本里拥有如生的记忆

 

山雨已至

 

雨水太旺,树木疯长,葱茏

在加重它的色泽

日日,在雨脚歇缓的间隙

你总会急切地走入这片山林

云布罩着山,好似缥缈的歌音

已淹没了万物人间

树木像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水塔

鸟鸣剧烈,精灵们在练嗓子

河水奔腾,山涧乱溪汇集

幽静湿径,疾走的是另一个你吗

日日接受着山雨和雷声的锤练

你已变得坚硬,潮冷,残守着

内心那炽热的角落

在这四面环山的小镇,梳理着

湿重的翅膀,贴着地面

躲避着阻隔之物,透明的哀伤

 

响龙河

 

我已沉寂数年,我已包裹住自己

当我再次站在你面前

隔着一坡又一坡,白花繁盛的珍珠梅

隔着临近波浪的万千碎石

远远看见你,向我涌来

你的清流,狭窄处的激越

岩石荡起白色浪花

自幽邃的峡谷,携带源头的决绝之心

在我脚下訇然作响

向我发出问候,这久违的奔腾

袭人以泪崩——我幽闭多年的心

豁出去般兀自打开,向着你

向着这夏日葱茏的峡谷

嶙峋的错峰,斑驳的古崖

慢慢抬起我的双臂

拥抱你,初相遇的战栗、晕眩

在正午的山弯道边,一颗心一再跌落

似已与乱石涧,迴游的你

融为一体,徜徉成一段流水

一弯浅滩,呼应着碎浪的推移

 

重温

 

湖水看上去没有变化

如果雨水不倾注它全部的热情

树的髙音区一定在树的顶端

鸟巢里新添了幼小的啼啭

每天都有嘹亮的歌声飘过曲桥

喜鹊在重温我们的世界

残荷演绎着一部新的符号学

废弃后的铁轨不再负重前行

柳枝看上去轻松自恰,湖水历炼着

风的画布,那一排排杨树的倒影

与湖水的关系简单又驳杂

需要一树繁花将低头经过的人一一唤醒

回过头来,迎向它的香味,恍然失神

忘记心中的枯萎与繁华,就像音乐里

沉默仍然是音乐,在轻重音之间

 

山风

 

落叶飘满河谷

也许是风,或者不是风

我今生所有徒劳无功的努力都在风里

风一样,无功而返的忧郁

忧郁的深秋,寻遍大地的角落

寻遍世间所有的衰败,凋零

 

陡峭

 

一次是在秋天的龙头岭上

野灌木丛密密匝匝,遮蔽我前移的视线

拨开树枝,眼前豁然开朗,我竟然

踩在了孤峰的顶端,左侧,右侧,前方

已是万丈悬崖

恐高的我,跌坐,晕眩,孤立无援

另一次,是在一首诗,陡峭的结尾

而我竟然期待,那样的时刻再次来临

 

风雪里

 

在自己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

找寻分散到各处、各物间的自我

淘米水,以浑浊的养分浇花

用手指粘住一粒米,投它

到众米的簇拥间。常常会想起

母亲说过的话:

种子被人吃了,泥土便会饿死

菜根、葱皮、黄叶、筋骨和油脂

会弃之于垃圾袋

而我并没有将自己从它们中间剥离岀来

一闪而过的念头,某个身影

眼神的锋芒,刀刃下的咔嚓声

完成午间或傍晚的午餐

惯常的围坐,佐餐的话语,淡绿的茶水

在一天的光线里消弭

如影随形,随物赋形的语言和画面

排除了多少堪忧的离分

何方神圣,何方之力驱赶着苍茫的雪

 

白龙吟

 

落雪不在意会中

在苍茫陇山,雪如期而至

占山为王,居峰为巅

入谷,则跌入湍急的雪涧

冲撞、撕扯,左冲右突,向两岸的岩石

枯枝、藤蔓、衰草索要俯冲的襄助

肆意妄为,一再失控

峡中白龙,并不会预卜前程

 

冬麦田

 

勾皴烘染,是晨光的本领

鸟鸣啁啾,似乎忙于缠绕

赶制一件织物

越冬的麦田,似乎重新赢取了时间

 

山坳间,一棵酸梨子树

佝偻着腰身,感激它

从冬雾中,拽岀一轮红日

 

雀群,在场院起落

鸽群,炊烟,盘旋于屋顶

雾霰四野,村寨在微微旋转 

 


 

记录或转述(组诗)

 

转述

 

我曾想用诗行,霸占一道山谷

私藏一片白桦林,独享一条溪流

俯身一面野坡,因为这一张张

无人颁发的证件,我至今无法获取

向外界转述的身份

 

浪费

 

月亮地里,有父子二人

往田地里拉运农家肥,一堆,两堆

最后成整齐的三行,或四行

父亲说给我们听时,我们都不相信

时间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开春

阴坡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

农民睡不着觉,连照到自家地里

成片成片的月光,也不想白白浪费

 

苹果树

 

苹果树已移掉十五年

应该碗口粗了,碎花粉白,叶子稀疏

树枝弯曲,孕育秋日的果实

 

那年拾掇庭园后,你再没有见过它

女儿曾在苹果树下

跳皮筋。一端系在苹果树上

 

另一端,是我的双腿吗?

看她汗涔涔,发亮的额际

马尾辫一蹦一跳

 

面具

 

人一样活着,何其艰难

戴在脸上的面具,一张张揭下来

还是会痛,会流血

他撕下一张老虎的脸

仔细端详,发现它是一张纸画的

他想重新做人,必先写满忏悔

在一页页桦树皮上,留下墨迹

 

想象

 

我们一再赞美明月,它有无用之美

因为寄托,假借,还蕴藏着天机

而明亮的街灯,万家灯火的温暖

不是没有诗意,是我们没有用心

一如我们迷恋上古老的冷兵器

却对当下的生活缺乏想象

 

在群星之间

 

在群星之间的黑暗里

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

我有过想象,已经离开的亲人

在俯视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

你眉梢眼角的笑,和突然的哭泣

关于生和死,那早已写下来的谶语

山梁间奔跑的少年,幼童的咿呀、蹒跚

是一切过往、消逝,和噼啪裂溅的雨水

我说不清楚,只是长久地仰望

那幽邃的黑暗,有人们无法定义的

一种沦陷的蓝,有一丝忧郁的苍穹

和另一片绝望的海,张开温柔的深渊

像一阵阵夜风,将我带出很远

如升起了决心已定的船帆

 

再写文成公主

 

到了日月山,便说长安话

家乡的口音,你一直记得

眼前的油菜花,从脚下铺向

天边的湖水,遍野的青草和野花

是你从长安带来的春天

它们一路追随,寸步不离

走到这里,已是盛大的夏天

不是吗,你来之前

青藏高原那么荒凉,广大的西部

那么空旷。你留下来后

祖国的心脏,才获得了安康

隔着多年时光,再次来看你

我依旧心跳不已。噢,顺便告诉你

那年我带在身边的小学生

留在了长安,已长成了大姑娘

 

 

目送哥哥走出巷子,微驼的背影

骄阳似火。返身时,一小块碎玻璃的返光

刺目而惊悚,眼前岀现瞬间的黑暗

十八岁那年的一个寒夜,在脑际掠过

 

每每忆起,我的后背冰凉

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也像一块寒冰

哥哥驾驶一辆货车,前往二百里外的砚峡

拉混煤。其中夹杂着拳头大小的炭块

 

我们要在煤矿等上一夜,已是初冬

零星的雪粒,猎猎的风

师傅们在空旷处,燃起了火堆

驱赶着严寒,到了后半夜

 

困得实在站不住了,我便踡缩在

驾驶室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唯一的黄棉大衣捂在身上

衣衫单薄的哥哥,在火堆前守了一夜

 

我们装了一小货车,混着炭块的煤

返程时,我又睡了一路,年少无知

也没有多想,哥哥是怎样熬过

漫长的冬夜,还能把车开回家

 

春已深

 

一个久坐的人,当他再次起身

续茶水望向窗外。察觉世事大变

春渐深。桥头,那人已在小径的树隙

似隐去了时间的脸,岀现在水边的人

携带着不一样的心思。事物的身影

瞬息变幻。送过鸟群的天空

又重新散布下云阵

 

他会在一本书面前,重新衔接

上一回搁置的念头。坐下的已是

另一个人揣着窗外的某段流水

海棠,又落下一枚纤长的叶片

枯萎的事物与时间,交换了

那零落时咔嚓的喊声

 

晚风

 

必先交代时令,物候亦南亦北

我在弯曲的小道行走,云在天边织锦

树冠呼应着晚来的风

一个姑娘俯身草丛,掐拾艾草

 

无名的鸟,擦过草尖

如虚幻的暗影。我无力出现在

一个句子的空位。我完成的默诵

与新出的嫩丫有无关系?

校服还在长椅上。我想做个逃学的孩子

暮色四合的林子,更加空旷

 

林中漫步

 

树林是真实的,得益于它固定了

自己站立的地方。怀疑者

找不到空洞的言辞,枝柯交错

增添了许多新生的去向

作为春天的命题,从一树一叶入手

扶摇直上的梢头,似与天空

不名的讯号,获取了某种联系

树林深谙气韵生动,是类似于

雾霭的美学,流离疏淡

距离的间隙有隐约的避让

柳树柔和,杨树耿直,老杏树的花朵

吞吞吐吐。树木又是费解的

鸟鸣的剧场,它们鲜有座位

声乐自树叶间渗漏

那些呆坐在年轮里的耳朵

一直试图调准时间的罗盘

惦量遗失的脚印。并肩行走的两个人

唯恐小径尽头桥墩隐入大雾

当风重新找回弯曲的斜坡

他遇见了早年的邮差

这和林子有着莫名的昭示

飞鸽自行车的铃声是单调的

在陡坡的突降面前,鸟鸣是俯冲的

激石,风若湍流

一棵树张开的怀抱,跌落于梦

小镇上,日子归于宁静

鸟鸣在枝头,自行车在山道上奔跑

少年的梦想,是一座木器厂

建在无边的树林里

 

邻居

 

与养公鸡的人为邻,夜半打鸣

乱了时辰。一只公鸡,轻而易举

取走了我们的梦,包括

没有来得及用完的安宁

与养猫的人为邻,他几乎没有

脚步声,从猫那里获取轻巧功力

与养狗的人为邻,他有同样

灵敏的喜好,保持对陌生人的

警惕性,即使阴影出现

也会立即站定,观察,细听

朗月,刚刚滑入云朵的帆船

夜晚的屋顶,街道,树木,小狗

重重地跌入暗淡的水中

与夜空、星月为邻的人,知道

恒大之物,有一双凝视渺小的眼睛

 

居所

 

当主人离开,空荡荡的屋子

至少有三种活物——

一只猫,三条金鱼,一座挂钟

它们拥有一个独立排它世界

钟表的滴答声,拨付着银两

金鱼,占据水

猫对可触之物,都有发言权

它们分配着,三者不能交换的玩具

倾听者是对方,也不是

在一部关系学的书籍里,任何事物

都有自己遥远的疆域

眼前的隐居者,出现在另一个居所

 

志稿

 

他需要一张出行攻略,随行物品备齐:

三卷手誊的民国化平县志书稿

通行证,介绍信,纸币和银元

他的年龄、长相、方言和吹口哨的喜好

并未记载于书志里,辞行妻儿,按照预案

辗转登上了旧火车,待抵达时,南京沦陷

战火纷飞,那家寄存书稿的旅店已为废墟

亡命天涯,下落不明

他是民国化平县府第一科科长

重修的县志却留下了他的名字:胡之谦 

 


 

另一种人生(创作谈)

 

因为向往另一种人生,我须放弃许多,远离轰响与喧嚣,远离人事的烦扰。我余下的光阴是一扇有树木的窗口,一张有书的桌子,一盏陪伴时光的灯;我须回到童年的村落、老屋、小路、河流、大山和旷野,找寻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我须回到亲人中间,回放他们的音容笑貌,苦难泥土里的庄稼,细察荆棘的手掌;我须与自己困窘的青春搏击,和弯弯山道、狭窄的梦、艰辛的劳作、厚重的乡村在一起;我须与自己在中年的沉潜之后相遇。

这一切,全部来自于记忆,而诗歌在它们中间蛰伏,在我的周遭,凝视我的一举一动。直到有一天,它披着豹纹的霞光,猛然跳出来,拦住我的去路,与我结伴而行,瞬间又离我而去,丢下我,独自前往未卜的命运。我痴迷于这种说不淸、道不明的航行,在茫茫人海中辨认自己。诗歌更像是探测器,勘探生命的幽邃、丰富与杂芜。诗歌帮助我找到属于自己的面目、声音和在大千世界的坐标。在诗行间触摸到心跳、脉搏、情态,无论作为人,还是与人休戚相关的一切物。做一个诚实而勇敢的创作者,是我的本初愿望,也藉此找到生而为人的真正理由。古人讲“得山水清气”,是有道理的。长期生活、工作在泾源,我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山林溪水,它日日在塑造我,帮我消解内心的块磊,使我亲近大自然,亲近自己的往事。诗歌是最高形式的语言艺术,有着“向回看”的特点。它一直在个体的记忆里,唯有沉浸其中,它会随时来敲门。诗即生活,因为人心有爱的能力,才会览万物于笔端。泾源是一个安静的小地方,适宜坐下来读一本书。

写自然山水,写平凡庸常,写时空过往,肯定要与所处的时代、环境和境遇发生关联,这是任何一个诗歌作者必须面对的。我不是单纯的自然主义者,尽管我向往一种不断趋向自然的生活。我亦不是完整的自然捍卫者,毕竟我们的衣食住行受惠于大自然和现代文明。在二者之间,诗歌更需寻求一种新的平衡,这是我的立场,也是一种呼唤。想到一块田地承受的历史、泥土的恩赐,我的笔尖迟疑而深情。我生活的地方,种植针叶树,待它们长成绿化树时,被一棵棵运往外地,为保证成活率,必须包裹上泥土。这样,可供耕作的土壤已随树远走他乡,而我们的土地越来越瘠薄。越来越年轻的打工者,负债的婚姻,缺失爱的儿童,刚刚脱贫的农民……我的亲人及后代,就在他们中间。在坚硬的现实和诗意的浪漫面前,一个诗人不能没有立场。我希望自己的笔,能描绘出这方美若名信片的山水,又能留下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的记忆。

在近些年持续的诗歌阅读和创作中,我一直欣赏古代诗人身上的赤子精神,纯粹、朴拙,保持对世界的探究、天真、意趣与热情,是诗歌的内在品质,也在不断呼应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尝试一种与生命水乳交融的创作姿态。我们面对的现实是可感的,精神是体悟的,而一首诗的生成却是神秘的,甚至是未知的。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试错,向遥不可及的地平线挺进。这或许就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如何将现实影像转化为主观呈现,转化为心灵世界,从而获取意义上的真实,是我近来常常思考的。希图努力通过阅读与思考,向经典学习,触摸生活更深远的源生动力,寻求突围的路径。在阅历面前,我向内的挖掘是否麻木于司空见惯,是否丧失了激情与专注度,是否不自觉地戏剧化或“诗化”了生活本真的状态,这是常常警醒自己的命题。保持对艺术全身贯注地追问,持续纠正诗歌的方向。在摆脱创作惯性和寻求出路的途中,我常常想到布罗茨基的一句话,“重要的是构思的伟大”。这是关于诗歌立意的学说。怎么突破创作的困境,从“小我”观照“大我”,关注现实世界人们的精神生活。诗歌创作是不断去接近我们理解的生活,还原它无穷的丰富性,把诗人自己留在已经过去的生活中,并预示我们未来生活的无限可能性。具体回到一首诗,我喜欢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所有的诗歌或许都拥有两个职责:精确传递一件事並给予他们全身心的触动,如贴近大海一般。”诗歌源于一个人的内心,现实存放的内心,精神过滤的内心,携带一个人的血肉和心跳,以语言的方式,重塑人的形象,建立自己的心灵国度。 

 


 

      芦苇岸,1971年生,浙江嘉兴人。吴越出版社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铜仁学院客座教授。作品见于《诗刊》《南方文坛》《当代文坛》等。出版评论集《多重语境的精神漫游》《当代诗本论》等。作品荣获2013-2014中国当代诗歌奖·批评奖、《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度优秀论文奖等。

 

作为信使的心灵传叙及其言说方式(评论)

 

一、沉没的诗意创造与爱的容器

 

雪舟是一个严肃的诗人,他极力绕过表象的生活,伸入内在的开阔地带。他的严肃是对纯净的向往,是对境界的深情。“黄昏散尽,我从海边回来/阳台上远眺,暮色的护送下/大海在慢慢沉没/黑暗收回了它全部的海水/爱,也是沉没的那部分/你在慢慢收回”(《沉没》)。相较于高迥的内陆,这些作品,作为远方的互补,不仅拓展了他的书写面,让题材变得丰富,更是一种心境的外扩,是个人诗歌地理的板块迁移。在雪舟看来,大海“肯定不是沙滩,也不是暗礁,不是岛屿”。《创造》一诗,连用了五个“不是”,最后“一轮旭日”让大海“呈现了它完整的面目”,这个才是诗人想要的言外之意,是诗由象到意的形态转换中获得了艺术认证。

一开始,我纳闷,雪舟写大海怎么会生生插入“爱,也是沉没的部分”这句?感觉来得突兀,待读到《爱的容器》尾句“我们却没有爱那样宏大的容器”时才明白他在《沉没》里的那句直言不讳的明断。雪舟的语气不容置疑,爱就是大海,收集万物的大海如同爱包容一切,这寓意,天造地设般对位。我在雪舟的《暮冬:致女儿书》里,找到了他情倾大海的答案。他女儿在海口一个叫美梅的村子支教,这自愿行为是典型的爱的表现。“一个日日面对大海的人/自己已是栖身的小岛”,一个青春洋溢的生命“笑向苍天”、“汲取阳光的密”,这大志怎么能不让生父拈须断毫?这部分内容,助力他得心应手地创造自我。“我多么希望/一辈子做河床/哪怕你流向四面八方”(《己亥新年:再致女儿》)。这充分表明,诗人一生都在创造爱与被爱汇成的海,期冀把自己活成一片高原上的海。“我们只剩下骨头了”,这溢出酒杯的诤言,壮怀激烈,抵消了桀骜不驯的流年。保罗·策兰说:“诗歌从不强行给予,而是揭示。”跨越意气风发之后的理智的沉淀,正是雪舟的诗人身份得以确证并形象清晰的精神因素。也许这样才匹配“问道求真”。

 

二、坐看云起与精神地图的营构

 

精神择业有命定因素,科塔萨尔的观点是,生活中没有比偶然的遇合更必然的东西。说不清偶然,那就说必然。雪舟写诗,是精神需求的必然,与故土的人文渊源和丰厚的诗学土壤的层层加码。无论是《在固原南河滩想起学生时代》交代的怀揣一本《诗刊》(理想)在拥挤脏污的街道(现实)穿行的那份意气(走得气宇轩昂/尘土飞扬,所展现的精神追求的形象,和表达的一骑绝尘的执拗),还是《出生地》的“根性意识”的呈现,以及乡亲留守与我的出走之间的复杂情感生发的悖论性问题(踏上这条废弃的山路/我这棵中年的草啊//来年能否在出生地/再绿一回),都颇有重感。索尔仁尼琴的感悟是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对于诗歌,真诚的心思袒露及其依托的“情感元”所爆发的直击力量,一样分量不轻,萦绕在诗意里的真甚至有着更可咀嚼的价值与意义。确实,雪舟的情绪内置以及诗意审慎又使得他的创作充满更多的言外之意、意外之气和象外之觉。要在这个强大得不可摆脱的哐当现实面前做出高贵姿态——写诗,成了出身底层关切底层的他在生活的断裂处获得精神补给的一个谋求。曾在在庄稼地里荷锄劳作,如今成了“一个离开出生地的人”,眼里依然“噙满童年的泪水”,虽然肉体上不再受苦受难,但沉湎于诗,在分行里鼓瑟而歌,继续着道义上的劳作本色,使得文字有着命根一样的韧性。

“心之官则思。”(孟轲)这些诗句,恰切地传递出了雪舟“坐看云起时”的心境与态度。完全可以说,抗拒物质化的侵蚀与乡愁固本的一致性只有通过诗意传达才更能获得贴心的安慰。星月、鲜花、草木、山谷……构成旷野与时空。而“我”这个曾经足迹深入者的再次光临,显然有着诸多预设的心情起伏。“我”常常想到时光、距离和界限,隐含诸多人生无奈与现实繁难。幸好“秘密”在心,这份精神契约,暗示我没有背离熟悉的烟火人间,且“常常在它们中间”,心到意到,便要俯下身子。虽说“混迹人群”别无选择,但有与万物交谈让“我”深入。显然,低音区的事物,最为他偏好。这是一个有良知的诗人,必然会表现出来的低姿态。也许,正是“相信深入事物暗藏的内心”的趣味修正,让他不断抵达自我的诗意核心,在山水之间,在红尘梦想之际潜心修炼。

是的,在营构精神地图上,雪舟一直不遗余力。他的诗歌始终展现了对宁夏大地,尤其是对六盘山的敬畏之心,经年累月将那些关联的意象塑造为心象,在生命感悟与良心写真的不断累积之中,升阶经验内涵。在荒原、河谷、霜雪、日光流年的记忆回环里,壮大思考的体量,增强对抗孤寂的能级,展开向往温暖的翅膀。也因此,他加倍爱着大地,在现实中一丝不苟,在诗歌中激情飞扬。“少年意气,江湖旷远/那秘籍的总绪里/写道:剑在天山,心怀天下”(《少年游》)。这首诗起兴于“在西部”,带出“欲与天山试比高”的豪迈。雪舟的诗歌在通透中兼收隐喻与象征等传统技法,展现艺术搏击的姿态,锻打诗歌的现实意识,所有关于人性企望里的美好、温情、希冀、祝愿、倾诉、忏悔等,都能在他诗中撞响回音。如诗所诉,雪舟看似在完成某种自省仪式,实则在深度剖析和立体打量灵魂的自我,升华逆行的境界。诚恳而宽厚,谦逊又悲戚。

 

三、从生活的朴素进入诗的朴拙

 

不难看出,雪舟的诗写立场是“从生活的朴素进入到诗本身的朴拙”。他自求“降调”,却并没有用从生理粗俗或滥情的语言快感介入诗写向度,而是将本质化的诗意隐藏在颇具硬度的词语抑或舒朗的意象里。“瘦日如父/荒草有众友,万籁同浩歌,坐等天明”。这《岁暮》的情态,照应了诗人静心于一隅,从外部世界的美学延展与哲学思考中,找寻物我交融的完善。在《明月之窗》里,他发出中年的叹惋,借想象打开生命壮阔的景观,企望“拧慢时光的发条”,甚至虚构一阵夜风推开自己的胸膛,假想打开一扇明月的窗,与知音共赏。赏什么呢?诗人没有明说,但倒溯不难发现,诗人超拔滚滚尘世,独在星空下的行僧修道的模样,为清明的意象世界开通了属于这个时代当然也属于自己精神的绿道。孜孜求真,是他的本分。

因而,在《这些年》里,他直言不讳:“这些年,我都在一意孤行/这些年,我举着一盏迎风的灯/这些年啊,我不惧风雨不说晴/像一座空山,聆听风暴过后的回声”。决绝的意气里隐含迟疑,既敢于“一意孤行”“迎风举灯”“不惧风雨”,又自比“空山”,自知地“聆听”,一面是不认输,一面又谦谦然。这种典型的中年心境,因其逼真和富有形象意义,故加大了诗的内驱力。对于他的诗,我不想再从细分的角度去作切片透视,而更愿意从整体挖掘深度属性,比如他喜欢赋予意象以跳脱的思考,喜欢在不同事物的关联性中找到一些可以相互温暖和榫接的理由,出其不意地整出奇效。在《流逝》中,开篇使用借喻手法,以“一只鸟对翅翼诘问”达成“夏天消逝时我们在哪里”的自问。整首诗折射出个人与时间对抗、天地与流年搏击的均势,空茫的人心与自然面对时何其渺小,让诗人感到沮丧,发出落寞的慨叹:“再没有比落日,更落魄的书生了/向西翘望的地方,遍地金黄/最美的事物,常常流逝于瞬间”。生命短暂,时间无情,老夫虽尚能饭也,却不可撷美储芳,似如罪过一般。在雪舟的形象思维体系里,诗歌的醒世功能几乎不容争辩。如《哀歌》的哀而不伤,这一“跪”包含多少难言的隐忍,又折射了多少坚守的苦衷。在世俗社会煎熬活着,诗歌的求索之功,无异于一个人的宗教。雪舟的个人见识,也是精神众生的共识。

 

四、秋日来信与灯火指路的隐喻

 

通常,考量一个诗人创作生命里的艺术宽厚度,力作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对此,雪舟显然是有预知的,于是写下了24节体量的《定风波》。就篇幅而言,这首成建制的诗,在以短诗见长的雪舟这儿算“长诗”了。从开篇征引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只有风是对诗人的赞赏”来看,这首诗的主题表现来自阅读经验对个人认知的固化,更像是一把界定诗人身份的标尺。在他的诗意诉求里,此风,是采撷风雅颂的风,是吹过精神原乡的风,是个人化视野里,历史与现实相互交融的旷野之风,是精神成人的主体生长、沉思结果、心灵飞升的九万里之风,是风吹故土、爱抚万物、孕育生命、甄别良善、拂尘醒世、洞开大有的风,是“风吹送什么,什么就是风”的哲学官能化的风。在这风里,诗人任由意识驰骋,及地起兴,即景随性,充分暴露内在密闭的雷霆,唤起沉睡的闪电,通达时间长河里的未知。这种开放的意识状态,殊为难得,让尘世之“我”,在多维层面从被动跃变为主动,挣脱浮夸与矫饰,突破语言限定,独自在思想的旅途,把酒凌风。他塑造自己已然独立旷野,临风冥想,在低吟中反思,在沉默中构筑语言的奇景,是为雅兴勃发的理由。写了半生的诗,他需要长舒一口,制造新奇,编织梦想,诞下生动,但情感的主线无法避开复杂的缠绕,伴生疑惑、焦虑、迷茫和恍然大悟后的不安。雪舟这把年纪,什么风吹草动没有见过,或许只有基于诗与思的想象之风才能吹出一片能让茫然着陆的能见度。

毋庸置疑,《秋日来信》其实就是“期盼”的巨大隐喻。它让诗人的向前心里有底。这就不难理解他的信使名单中,高密度地出现了布罗茨基、白居易、王维、简·凯尼恩、艾略特、博尔赫斯、茨维塔耶娃等人,无论他们是在去取信的路上,还是在送信来途中,都是他精神的依傍。通读雪舟的诗,我更愿意将这种自设的喻面看成是深度经验的辞格,因为在雪舟这里,写诗是灵魂的活计,需要灯火指路,也需要抚琴而歌的知音。

 

责任编辑 夏川 本栏主持 杨建虎

原载《朔方》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