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诗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 > 中诗头条

荻港村|评顾艳《荻港村》:江南古村的写生和写意

——

2025-05-23 作者:黄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顾艳对荻港村的写生是通过许长根的回忆来进行的,看似是如此的遥远,却又是在写意中把这种回忆变成了一种精神的演绎,一种灵魂的冲撞。

北京出版社 2024年4月
 

  读完顾艳女士再版的长篇小说《荻港村》,一种厚重的历史文化之风扑面而来。在我看来,她并非只是打算简单地描绘荻港村这个极具经典性的江南古村的古风之貌,或为之写传,写村史,而是在要着力探寻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和生活在这个古村中的人和与之所产生的事件,也即人的故事,尤其是那独特的人的性格、心理和命运,独特的人的精神风骨和生命意义之内涵,要为之写生和写意,描绘出深蕴其中的历史与文化的精神品格与意境。

  应该说,这是一个极具创意且富有挑战性的写作,既要写出经典江南古村的历史文化之韵,又要写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性格、心理和精神之魂,对创作者提出的要求是很高的。毕竟,江南独特而深厚的历史,诗意且诗性的文化,以及在此区域所生产的人的理念、精神和品格,虽然是那样的悠久,那样的独特,那样的精彩和迷人,但真要通过文字表现出来则非一件易事。然而,顾艳却是做到了。

  她选择荻港村为小说的叙事物件,以时间为历史透视的经纬,以空间为文化审美的聚焦,以人物为叙事演绎的重心,以点带面,由表及里,深入其中,通过不同场景,不同人物,特别是对核心人物性格的刻画,心理的剖析,形象的塑造和命运的展示,让人们在她所描绘的荻港村这个经典性的江南古村中,感受到了历史风云的际会,文化交汇的碰撞,人物精神的构筑。

  在中华文化和地理版图中,江南总是有着独特的韵味。表面看上去,江南、江南古村与中华大地其他区域、其他古村,似无多大差别,但深入其里而细细体味,便可深深地感受到蕴含其中的独特之处。以历史文化维度而言,江南之所以为江南,并被称之为中华文化最富有诗意,也最具有诗性品格的文化类型和美学形态,就在于历史上的三次重大南迁,促使了南北文化交汇、交融,从而赋予江南以最为独特的文化审美价值和独特的美学意义。李泽厚就曾指出,历史文化意义上的江南之形成,是“生命在巨大的悲剧和苦难经验中的产物”,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的审美表现。

  顾艳选择荻港村这个具有经典性的江南古村落作为典型样本为小说叙事物件,扣住其中最能反映出江南特质的人和事来进行艺术表现,以写生和写意的艺术方式,暨再现出了江南古村的历史文化风貌变迁,也表现出了世世代代生活在古村的人的精神演化的脉络和轨迹,富有艺术创意和创新的精神,给读者带来的思想和艺术的认识、体悟都是深刻的。

  所谓写生,这原本都是美术的一个术语。一般是指从大自然取景、物、元素等,也可以人物及其构成的物件来进行艺术描绘,也即直接以实物或风景为物件的绘画艺术,其艺术手法也称之为写实,如宋代范镇在《纪事》卷四中记叙道:“又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遶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 ’。”又如,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中写有“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的诗句。而写意则多半是指绘画者不特意注重艺术形象的外在逼真性,重点则是表现所描绘的物件的精神实质的一种艺术创作,展示出所描绘物件在精神层面上的独特意蕴和品格内涵。写意也是中国绘画,乃至中国传统文化所致力追求和展示的一种艺术方式和风格,如元末明初画家夏文彦在《图画宝鉴》卷三中就如此说道:“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所谓写意者也。”现代的鲁迅也曾说:“我们的绘画,从宋以来就盛行‘写意’。”因此,借用这两个美学术语来论述顾艳在长篇小说《荻港村》的精湛构思和艺术匠心,我以为是十分贴切的。

  当然,写生及其所表现出来的写实艺术与精神,并不只是一味地对所要表现的人和事的一种机械性的记录、描写和反映,而是在总体认识和把握叙述物件特质之上的一种认真的审视,一种精心的展现,一种真实的演绎。

  顾艳通过许长根这位百岁老人的视域和经历,将时光的流年,尤其是将其中所发生的种种事件都给精细地表现了出来,让读者在许长根的经历中,认识、感受和体悟到了特定时代的变幻,人生的百味和人性的繁复。无论是一开篇写许长根所经历的“非典”事件,还是眼前村里、家里所发生的琐事,以及从第二章开始的回忆,都把人们带到了特定的历史、时代和发生江南古村各种事件的场景,使之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认知和感受。这里有儿时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世界大事,有家中亲人之间发生的事,有父亲打猎的英勇场景,有村长,也是亲叔叔的故事及其所经历和所讲述的故事,还有发生在村庄其他的种种人与事的纠葛,如有瘟疫的发生,尤其是有在瘟疫中死去亲人的伤感,有考上省立师范的欣慰,以及后续所经历的各式各样的事件和遭遇……,如此等等,无一不是从时间维度上,写生出了发生在江南古村百年来的人与事的种种表现形态,同时,也无一不是在空间维度上,写意出了历史、时代、现实所交集在其中的种种沉澱意识。

  不论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对性格的刻画,对心理的描写,还是对人生、人性的审视,都将对江南古村的写生提升到了一种历史反思,文化反省的层面,从中深挖出历史变幻,文化转型时期种种的人与事纠葛背后的故事及其内涵意蕴和内在逻辑,让人从中体悟到了历史、文化、社会、现实和人生、人心的多重内涵和意义,如同著名作家邱华栋评论时所指出的那样:“顾艳是一位能写出人间万象和人性深度的作家。这部小说以百岁老人的视角和口吻,向我们讲述了荻港村人在百年沧桑中的顽强抗争和凄美爱情。顾艳从内心感觉出发,通过跌宕起伏的故事,以诗意的语言深度道出了个人与社会、传统与现代、苦难与命运的交织和碰撞,以及人们在社会发展进程中表现出的坚韧和勇气,展现了江南村庄深厚的文化根基和底蕴。”

  看来,作家的心总是相通的。邱华栋的评论和评价都是很到位的,鲜明地指出了顾艳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特点。顾艳在谈到她创作这部小说亲自去荻港村实地考察与体验生活后的认识和感受时也说:“一个人重新踏上这古老村庄的土地时,比第一次有了更苍凉的感觉。我站在外港埭走廊上,望著汩汩流淌的曹溪河,忽然意识到我的小说主人公与这条河密不可分,小说中整个村庄的生生死死,也都与这条河密不可分。河承载著整个村庄,而那些人物的悲惨命运忽然闪现在我眼前,让我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来。”

  我以为,无论是邱华栋的评论、评价,还是顾艳的认识、感受,都表现出了作者精心创作的主观意图。这也就是要为这个经典性的江南古村写生和写意,并通过这种写生和写意展现出现代中国在历史转型时期的真实场景、面貌和精神特质。因为顾艳对荻港村的写生,并不是一般性地讲故事,或者说是一般性的如何讲好故事,也不是一般性地展示江南民俗、民风,或风土民情,而是在尊重历史、文化和社会、现实人生的真实写生当中,把对人的审视,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人物心理的透视,以及对人生意义的发掘,又以写意的方式,把对以荻港村为代表的江南古村及其江南历史文化,乃至所对应的现代中国在转型时期的种种精神特质及其独特的意蕴给揭示出来,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要在“看取人生”当中,写出人和人生的“血和肉”来,酣畅淋漓地揭示出历史、文化、社会给予人的那种不可预设、不可预见、不可推理的内在奥秘。坦率地说,这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

  如果只是单一的写生而写实,就难免会滑入一种细琐繁复叙述和机械反映的写作套路上去,落入单一的写实主义叙事陷阱之中。因此,如何在叙述荻港村的故事,并由此来透视历史和时代,写生并写意出社会变迁的进程特点,写生和写意出世代生活在荻港村的人的性格、心理和命运,展示出鲁迅当年盛赞俄国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致力追求的在“高的意义上”显示出“灵魂的深”的写实主义精神。

  在我看来,对于顾艳的创作来说,其实这就要将写生和写意有机结合起来,赋予创作以一种鲜明的现代文明价值理念,一种独特的美学价值精神。具体地说,她也即是既要对荻港村的历史与现实进行写生,也要对其历史与文化的交织,尤其是对复杂人性和人的心理、精神透视而进行写意,写出人性的深度,写出人是在有限的生命历程当中,是如何在经历各种磨难当中所获得的那种精神超越,写出人心的复杂内涵。只有这样,方能真正揭示出荻港村——这个典型的江南古村,在现代中国的“旧”与“新”、传统与现代的转型时期的历史命运、人生际遇和文化变迁,揭示出那种永不磨灭的江南文化诗意精神和诗性品格。显然,以这种写作理路来观之,顾艳在创作中是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如同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的确《荻港村》就和它的千年古村庄一样,经历过风雨的浸染和剥蚀,却有著屹立不倒的精神内核。”

  通读她的这部精心构思的长篇小说,读者不难发现,她笔下的荻港村就展示出了荻港村人那种独特的精神风骨,不论是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还是对人物心理、精神和命运的描绘和展示,从中都折射出了现代中国在历史变迁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百折不挠、生生不息的精神内涵和价值品格,而这也正是她的写生和写意的精髓之处。

  小说以百岁老人许长根通过给爱犬迪杰卡讲故事的方式,也即人与狗之间的对话,看似有点孤独寂寞,甚至是荒诞不经,然而,透过他漫长的一生,其中不仅承受著家族的悲欢离合,还目睹著荻港村人的喜怒哀乐,对应并感悟着时代变化所带来的人间冷暖、人生悲欢和世态变幻。尽管小说的结局不是悲剧性的,但通过一个不断经历变幻不定,生生死死的百岁老人而言,总是会有说不尽的忧伤,道不尽的悲欢,而这也恰恰就是现代转型中的中国农村、中国社会和现实人生的一段苍凉的基调。

  顾艳为之叙说,意味深长地讲述了生活在现代中国转型的特定时代的荻港村人,也即是普通的现代中国人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生。其中,通过对贯穿在普通而平凡的现代中国人的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生活理想、个人命运的一根线索的把握,便反映出了整个现代中国历史、文化、社会、人生的发展和变迁的轨迹。

  无疑,顾艳在小说中着力刻画出了许长根这个人物,进而从他身上折射出许多性格迥异的人物,并将对人性审视贯穿在小说的主要情节之中,其中又以史实的叙述,告诉人们现代中国的历史,是一段苦难而辉煌的历史。荻港村人像千千万万普通平凡的现代中国人一样,在苦难中也英勇的奋斗,谱写自己的村庄的历史,人的历史和整个现代中国历史,对未来总是充满著坚定的信心。小说在百岁老人许长根去世后,他对话的那只狗——迪杰卡又把自己对人类的所见所闻表达了出来,并且在它行将死时去告诉人们,荻港村将出现的未来当也是辉煌而灿烂的,如同小说结尾所写道的那样:

  那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子夜一直下到淩晨三点。我突然听到一阵梦呓般的叫声,那是主人对我亲切的召唤。我眼前出现了主人影子的轮廓,但一会儿它就裹著一团白气,嫋嫋地飘走了。我在疼痛中,战慄不已。于是随著那团白气,我消失在日出前的夜幕中。我知道当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山冈腾空而出时,大地一片银白、洁净,千年的荻港村,将妖娆而斑斓地熠熠闪光。

  从艺术构思和创作上来说,顾艳的这种叙说是富有创意和极其用心的艺术创造。回顾历史不仅仅只是为了永不忘却,同时也更是要在精神层面上给人以未来希望的企盼和展示。马尔克斯曾说:“有一些人活在记忆里,永远走不开;有一些人活在身边,却很遥远。”又说,他“终于看透了他那迷宫般的孤独生活的秘密。”

  顾艳对荻港村的写生是通过许长根的回忆来进行的,看似是如此的遥远,却又是在写意中把这种回忆变成了一种精神的演绎,一种灵魂的冲撞。这种写生和写意的结合,就在时空的坐标系上,较为完整地展现出以荻港村为代表的现代中国的精神图谱和现代中国人的心灵图谱。人们在这里看到的虽然是荻港村,是江南的一个普通村庄,但它却是现代中国历史文化转型变迁的一个缩影,对应著百年中国不断变化的时代发展进程。实际上,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与历史、时代和未来的远方联系起来了,如同鲁迅先生所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没有人可以置于其外。显然,这种内在的联系,特别是从中显示出来的那种精神意境,那种心灵境界的联系,是顾艳的写生和写意所致力追求和要着力表现的,旨在让已逝的历史、人物、场景,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与历史,与当下,也与未来都有机地融为一体,构成一幅浑然一体的画卷,让人们在她的写生中,通过江南古村认识和感受历史和时代风云的变幻,社会和文化演化的变迁,以及人在其中所生成的性格、心理和命运,同时,也在她的写意中,深深地领略到以荻港村人为代表的现代中国人独有的精神品格和不屈的灵魂境界。可以说,这便是顾艳的写生和写意的精彩之处。

  维吉尼亚·伍尔夫在《现代小说》中说:“‘小说的恰当素材’并不存在;一切都是小说的恰当素材,一切感情、一切思想、头脑和精神的一切属性都听候调遣,一切感官知觉也无不合用。”无论是从理念上来说,还是从方法上来说,写生与写意都不是对立的,而是相反,是相融的,所致力的都是要将叙事物件的点和面,里和外,现象和本质,以及所蕴含的人的精神、品格、境界等,精准、精细、精湛而又艺术性地展示出来。顾艳的《荻港村》创作,显示出了她在这些方面的独创性,表现了她对现代中国和现代中国人的独特认识,整部作品气度恢弘,精细精湛,具有史诗的意味和与之相匹配的艺术风格。

  载《文化中国学刊》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黄健,男,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原浙江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副所长,浙江大学人文旅游研究中心副主任。多次承担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和一般课题,以及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项目研究,为国家的科研做出了杰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