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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人称和诗

——小议卢文丽长篇小说《外婆史诗》

2025-05-26 11:27:53 作者:李杭育 | 来源:李杭育工作室 | 阅读:
在这样的文风中,卢文丽得以昂首阔步,自说自话。我们怎么看她她无所谓,她只满怀深情地执念于她跟外婆那个“你”的对话,用这种旁若无人的意志去抵消我们的疑惑,讲完她要讲的外婆故事。

  卢文丽出了长篇小说《外婆史诗》,顾名思义,是讲外婆的故事。

  还没读之前我就猜想这应该是很出情感的,因为我也有过外婆,我们山东人叫姥姥,我小时候一直跟她睡一张床,得到她的庇护很多很多,故而跟姥姥的感情远远超过跟父母的。在我看来,外婆的故事天然地具有情感色彩乃至人性的深度。

  果然,让我看到在这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里,卢文丽用了第二人称来说外婆:

  每当我哭闹的时候,你就开始给我讲故事,你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有一波没一波,好像江南初春时节的毛毛雨,下个没完没了。只要你一讲故事,我就会停止打滚,逐渐平静,像香娟奶奶家的小花猫那样,爬起来,一步一步挪近你,蜷缩在你的身旁,乖乖竖起小耳朵。

  本来,只要是有过奶奶、外婆的人,儿时几乎无一例外都听过奶奶或者外婆讲故事,无数中外作家都曾写到过这样的时刻。卢文丽也是其中的一个,在她的这部书里,听外婆讲故事占了很大篇幅。

  这本来并无新意,故事套路一般,无数的中外作家用过听人讲故事的套路来讲他们要讲的故事。卢文丽若是按照常规的做法,她这个小说的叙事构成,应该是小时候的“我”一边听外婆讲故事,一边是现在的“我”以第三人称来讲外婆的故事,两个角度的故事叙述彼此纠缠、穿插,共同完成这个漫长的叙事进程。

  如果是那样写,也不失为一部把外婆故事讲得很好的小说。我前面说了,外婆故事天然地具有人性和情感价值。何况她这位外婆,一生经历坎坷,却始终活得腰板挺直,还多多闪烁浪漫的光辉……

  可是,卢文丽似乎不甘心仅仅讲述一个人生精彩的外婆的故事。她还要把她自己对外婆的无限深情注入其中。常规的第三人称叙事,那么客观、平静,叙述者无所不在,却不宜直接跳出来做大段大段的议论或抒情,这就很难让卢文丽达成她以此书怀念外婆、祭奠外婆的主观欲求。

  于是她大胆地采用了第二人称来讲,用这种不寻常的讲法把外婆讲的故事,和作者用第二人称来讲的外婆故事交织在一起。这就叠加了两个话语形式,放大了情感空间,为她的诗性运作提供了支撑。

  写过小说的人都应该心知肚明,采用第二人称叙事是很冒险的。我写小说三十七年了,尝试过许多套路、招数,却从来不敢用第二人称来讲故事。

  为什么呢?

  我明白,第二人称的叙事,模拟两个人面对面说话,或者是借书信形式向对方倾诉。具体说来,在《外婆史诗》里就是卢文丽和外婆在说话。它的长处是假借书中人物的那个“你”来直指读者,跟读者套上近乎,天然地具有亲切感。实际上,书中人物的那个“你”已经听不到“我”在说什么了。“我”真正需要面对的那无数个“你”,那些被小说的第二人称叙述移情了的,实际上是小说的读者而非外婆了,真正是他们在接受作者的倾诉。卢文丽这样写,是要让读者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将自己潜移默化为故事的主角外婆,从中体验到更深、更切中的意绪。惟其如是,第二人称叙事才有道理。文丽的野心真大呀!


我和姥姥。
 

  可是,一不小心,没做好,读者的这个“你”进不去外婆那个“你”,麻烦就来了,就很容易让读者感觉到一种矫情。

  这矫情也是很真切的,也是因为第二人称叙事拉近了作者与读者,“我”便直接暴露在“你”面前,没遮没拦,容不得一点造作。

  卢文丽是怎么对付这个险情的呢?

  幸亏她是诗人!她索性用了诗的写法来写“你”: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阳光灿烂,无论割草喂猪,还是洗衣做饭,你都在想家。只要想起家,你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甜蜜。当公鸡打鸣,你会想,这是姆妈拜菩萨的辰光。当太阳升起,你会想,这是阿爸练拳的辰光。当光线落上篱笆,你会想,这是阿姐绣花的辰光……

  索性“以毒攻毒”了。矫不矫情再说,起码“我”就是这样浓情、滥情的,把“我”看作是在跟外婆撒娇也行,“我”就是这样了!

  大量的排比,而且很多的不是排比句那种小排比,是大段大段的可谓排比段的大排比,以极为强烈的抒情笔法描述外婆和她那个社会的林林总总,其间裹挟着种种细微而精妙的小细节,一股脑儿向着读者宣泄而去,形成强大的势和场,“以毒攻毒”,以激情荡涤矫情,让读者这个“你”的自我被大大削弱,因此顶多也只能有点我称作“弱矫情”的感觉。

  她甚至还用上了地方戏来助力:

  那个烈日当空的正午,你坐在瓜田边,声声哭诉,句句悲鸣。没有的笃,没有檀板,没有水袖轻甩,一开头,你采用的是广为人知的《白蛇传·护塔》调门,瓜去田空空寂寂,耳边寒风阵阵紧。两行热泪胸前滚,眼前飞雪乱纷纷。揩一把伤心热泪泪难禁,扶一扶无情瓜藤身如冰,我求苍天天不应,我求大地地不灵……你的声音,像空气里的陀螺打着转,随后进入了自由切换。

  在这样的文风中,卢文丽得以昂首阔步,自说自话。我们怎么看她她无所谓,她只满怀深情地执念于她跟外婆那个“你”的对话,用这种旁若无人的意志去抵消我们的疑惑,讲完她要讲的外婆故事。

  我猜想,文丽很清楚她的这部小说和通常意义上讲的小说,区别在哪里,所以她为它取名《外婆史诗》。

  其实,她或许没想到,她的《外婆史诗》倒是颇有些德国古典小说的风范,像歌德,像席勒,像艾兴多夫……

  我指的是一部接近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抒情性品格,不是指像他们那样讲荒诞而惊悚的故事。

  201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