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十四行（组诗）｜十品评析

命名

第一天
唤它的时候
它静卧着，一动不动
像一块石头

第二天
唤它的时候
它不耐烦地翻个身
继续酣睡
        
第三天
唤它的时候
它开始蠕动，抬起头
像绽芽的麦粒
        
第四天
唤它的时候
它黑黑地睁开眼，四寻着
仿佛饿了
        
第五天
唤它的时候
它扑向遇到的每个事物
嗅寻自己的气味
        
第六天
唤它的时候
它迟疑着，终于走来
并发出愉快的呻吟
        
第七天
唤者累了,躺在床上
它却终日围着床沿
闹个不停

 
空白十四行
 
第一行  空白
（一条蚯蚓地下静静蠕动）
第二行  空白
（一泓泉水石缝静静溢出）
第三行  空白
（一朵小花幽谷独自绽放）
第四行  空白
（一株根须向着熔岩径自延伸）
第五行  空白
（一片竹简摊开，两杯茶水无言相对）
第六行  空白
（一座荒坟裂开口子，飞出两只蝴蝶）
第七行  空白
（一坛细菌星空一般闪烁）
第八行  空白
（一条蛇贪婪地吞噬自己的尾巴）
第九行  空白
（两个人突然变成猴子，街头相互撕咬）
第十行  空白
（一队队人影呼喊着口号，跳下断崖）
第十一行  空白
（一个孩子将枪口瞄准太阳，却是月亮坠下）
第十二行  空白
（一个疯子两眼发光，街头传播福音）
第十三行  空白
（一个机器人头戴皇冠，密室发号施令）
第十四行  空白
（一页白纸翻了过去）


无声十四行·4分33秒

 （舞台。钢琴家与钢琴无声相对，时间流逝。）
听众一：我听到了咳嗽，耳语，座椅的挤压……
听众二：我听到了呼吸，心跳，血液的流转……
听众三：我听到了洞穴老鼠的游走，远处车辆的呼啸，远村妇人的呼喊……
听众四：我听到了露水的坠落，花蕊的绽放，树叶的摇曳……
听众五：我听到了枯叶的腐烂，蚯蚓的蠕动，尸骨的开裂……
听众六：我听到了地火的奔突，大鹏的盘旋，太阳的燃烧……
听众七：我听到了银河的凋谢，宇宙的膨胀，一粒流星的欢呼……
听众八：我听到了芳香的大笑，颜色的歌唱，心灵与山谷的应和……
听众九：我听到了巴赫、莫扎特、肖邦的交响……
听众十：我听到了钢琴与大地乐队的协奏……
听众十一：我听到了神在水上的行走……
听众十二：我听到了自己初生时的大哭，死亡时的叹息……
听众十三：我听到了宇宙的尽处，有如大海的澎湃……
听众十四：我听到了寂静之声，一种无所不在之声……
（4分33秒到，掌声响起，但无人鼓掌。）
 
（注：《4分33秒》，美国先锋作曲家约翰·凯奇的一首名作）


问

聪明人问上帝
你终日端坐云头沉溺于幻境干什么

傻子问聪明人
你终日这般徒劳地算尽机关干什么

狗问傻子
你终日游走街头却不寻找骨头干什么

虫子问狗
你终日察人脸色提心吊胆干什么

小草问虫子
秋天已到你还这般忘情地歌吟干什么

泥土问小草
你终将腐烂还绿得这么诱人干什么

虚无问泥土
一切皆空你还把万物往怀里揽干什么

（而上帝倚着虚无，一言不发。）


树影与木影
 
（小舞台。尽处挂一轮日。一棵树，一侧躺一截木头。）
树影：太阳要落西了。
木影：它该落了。
树影：我们可以握一会儿手么？
木影：就一会儿。
 
（随着日移，树影的一角与木影交汇在了一起。）
树影：你的手凉凉的！
木影：什么是凉？
树影：而且愈来愈凉！
木影：我没有温度。
 
（沉默。）
树影：我好像认识你。
木影：你是谁？
树影：我们曾经相爱？
木影：我们只是同一肤色。
 
（一阵风过，树影婆娑摇曳起来。）
树影：来，我们做一个游戏。
木影：一片纸屑在翻滚。
树影：这个游戏你做过的。
木影：纸屑滚到沟里去了。
 
（日落下，夜色愈来愈浓。）
树影：我感到在浮动。
木影：露气总那么重。
树影：我已在星宇间飞行
木影：我感到在下沉。
 
（舞台完全沦入黑暗，偶尔响起几声呓语。）
树影：我们到哪儿了？
木影：一截木头。
树影：我们现在一体了！
木影：一截木头。
 
 
形影对
 
形：世界是凸的。
影：世界是凹的。
 
形：我一路踉踉跄跄。
影：我轻易跨越一切。
 
形：我总是忧心忡忡！
影：我爱孩童一般跳跃！
 
形：唉！生存是如此孤独。
影：与万物的交接多么愉悦！
 
形：我何时能教堂一般屹立？
影：但布道的是谁？
 
形：我的腰正衰老地弯下。
影：你正与我亲近。
 
 
 复调
 
听！那红霞里的钟声——
是朝霞？还是晚霞？
丧钟为谁而鸣？
黑夜终将来临。
 
那钟声在霞光里扩散——
它的回音已难以辨认。
它一定掠过了一座坟墓。
我听到一声叹息。
 
现在，让我们出发吧！
我感到脚下的泥土在下陷。
到哪儿都一个样。
我只想回家。
 
那条山路
   正盘旋而升
在另一个视角
   山路正在下坠
我探入一抹云雾
   它又身后显现
上升的路与下坠的路
   是同一条路
 
世界的那边
   向我飘送来
   无数的蒲公英
一扇门
   受伤的鹰翼上
   闪闪灭灭
一切皆虚幻
   生命的海市
   折射于死亡之深渊
还有一瓶酒
   让我喝尽它
   然后就地安息


一叶障目的两种读法
 
一：
一片树叶
从天而落
遮住了一只蚂蚁的视线
 
没什么——蚂蚁叹息着
只是多了层蜗壳
世界什么也不会改变
 
二：
一阵风过
一片树叶
从午睡的眼前飘远
 
我惊呼了一声——
世界像一枚新鲜果肉
从果壳剥离


投篮
 
投篮手：
仅隔了两秒时间
我的手，就使不出相等力道
方位亦有了微妙差别
与先前的我总貌合神离
 
诗人：
现在，我的诗写到这儿
早过了两秒时间
甚至举着的球，也已不是
最初的那只


一片落叶
 
（一阵瑟瑟凉风掠过，高处旋坠下一片黄叶。）
 
诗人：唉！我嗅到秋的气息了。
哲学家：树叶的落地，与苹果的落地，虽时间不同，本质是一样的。
科学家：如何在万有引力与倏忽幻变的风之间建立起一种公式？
神秘主义者：命运又发出了什么信号，借喻了这片偶然？
老人：不久，我也该落地了——
女人：快拿镜子来！
孩童：谁家的降落伞空中嬉戏？
白领：什么东东落下去了？哈——好困好困。
瘦弱者：我得赶紧添一件衣服。
农人：准备好篮子，到果园去。

　诗家名典评诗　
  　　文学艺术的创作从来都是天才的人做的事，千百年来，古今中外，概不能出其右。所以，对那些文学家艺术家们，我们都抱有着一种崇敬与羡慕的心态，远远地看着，并学习他们，或者自己有能力成为他们，在文学艺术的天空里自由地翱翔，尽情地展示自己的才华。这一点上我非常认可诗人庄晓明的追求。他在追随大师——崇尚高峰的同时仍在不断地提升自己，将笔触延伸到他能努力的所有空间。比如他写的“中国诗人素描”系列、“庄子”系列、“聊斋”系列还有“诗剧”系列等。现在我读到的庄晓明新作是一组注重形式，讲究“点”与“线”的智慧闪光的文本。
　　在文学范畴内诗歌是有着特殊性的，最典型的地方就是分行表现，换句话说，就是形式表现在先，内涵表现在后。许多大诗人和大家们都会在这两个方面寻求创新和突破，都试图获得新的创作源泉，为诗歌打开更辽阔的世界。培根在他的《新工具论》中指出：“形式，不是别的，正是支配和构造简单性质的那些绝对现实的规律和规定性”。他坚持形式的可塑性，改造创新要尊其规律才能实现。所以对于诗歌的形式，完全可以打开思路，让阳光进来。庄晓明的《空白十四行》和《无声十四行》就是在这个理念下的一种尝试。《空白十四行》：“第一行  空白∕（一条蚯蚓地下静静蠕动）∕第二行  空白∕（一泓泉水石缝静静溢出）∕第三行  空白∕（一朵小花幽谷独自绽放）∕第四行  空白∕（一株根须向着熔岩径自延伸）∕第五行  空白∕（一片竹简摊开，两杯茶水无言相对）∕第六行  空白∕（一座荒坟裂开口子，飞出两只蝴蝶）∕第七行  空白∕（一坛细菌星空一般闪烁）∕第八行  空白∕（一条蛇贪婪地吞噬自己的尾巴）∕第九行  空白∕（两个人突然变成猴子，街头相互撕咬）∕第十行  空白∕（一队队人影呼喊着口号，跳下断崖）∕第十一行  空白∕（一个孩子将枪口瞄准太阳，却是月亮坠下）∕第十二行  空白∕（一个疯子两眼发光，街头传播福音）∕第十三行  空白∕（一个机器人头戴皇冠，密室发号施令）∕第十四行  空白∕（一页白纸翻了过去）”。每一行都是空白，可每一行都不空白，而且是实实在在的内容，这些内容就如一张张生活和生命的切片，一一呈现，非常强烈，也非常突出。还有《无声十四行·4分33秒》：“（舞台。钢琴家与钢琴无声相对，时间流逝。）∕听众一：我听到了咳嗽，耳语，座椅的挤压……∕听众二：我听到了呼吸，心跳，血液的流转……∕听众三：我听到了洞穴老鼠的游走，远处车辆的呼啸，远村妇人的呼喊……∕听众四：我听到了露水的坠落，花蕊的绽放，树叶的摇曳……∕听众五：我听到了枯叶的腐烂，蚯蚓的蠕动，尸骨的开裂……∕听众六：我听到了地火的奔突，大鹏的盘旋，太阳的燃烧……∕听众七：我听到了银河的凋谢，宇宙的膨胀，一粒流星的欢呼……∕听众八：我听到了芳香的大笑，颜色的歌唱，心灵与山谷的应和……∕听众九：我听到了巴赫、莫扎特、肖邦的交响……∕听众十：我听到了钢琴与大地乐队的协奏……∕听众十一：我听到了神在水上的行走……∕听众十二：我听到了自己初生时的大哭，死亡时的叹息……∕听众十三：我听到了宇宙的尽处，有如大海的澎湃……∕听众十四：我听到了寂静之声，一种无所不在之声……∕（4分33秒到，掌声响起，但无人鼓掌）”。这个十四行诗与上一首形式表现上又有不同了。每句后都是省略号，也就是没说完，意犹未尽。我们每一句拆开来看，十四句就是十四各类型的人，听没有声音的钢琴曲，似乎很荒诞，但却在喻示一种场景，这种场景我们生活中会经常出现，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述。
　　《一片落叶》也是这样，把十几种人列出来，摆在一件事情的显微镜下观察：“（一阵瑟瑟凉风掠过，高处旋坠下一片黄叶。）∕诗人：唉！我嗅到秋的气息了。∕哲学家：树叶的落地，与苹果的落地，虽时间不同，本质是一样的。∕科学家：如何在万有引力与倏忽幻变的风之间建立起一种公式？∕神秘主义者：命运又发出了什么信号，借喻了这片偶然？∕老人：不久，我也该落地了——∕女人：快拿镜子来！∕孩童：谁家的降落伞空中嬉戏？∕白领：什么东东落下去了？哈——好困好困。∕瘦弱者：我得赶紧添一件衣服。∕农人：准备好篮子，到果园去。”这就是一片叶子落下，有人高兴有人愁，高兴的是因为又高兴事，而愁的也有愁的理由，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存在的，也是这样运行的。
　　最近庄晓明对诗剧有很高的热情，写了几个长一点的诗剧，也有了一些感觉。我看这组诗里也有几首是诗剧的表达方法，有些摸样了。《树影与木影》就是这样的小诗剧：“（小舞台。尽处挂一轮日。一棵树，一侧躺一截木头。）∕树影：太阳要落西了。∕木影：它该落了。∕树影：我们可以握一会儿手么？∕木影：就一会儿。∥（随着日移，树影的一角与木影交汇在了一起。）∕树影：你的手凉凉的！∕木影：什么是凉？∕树影：而且愈来愈凉！∕木影：我没有温度。∥（沉默。）∕树影：我好像认识你。∕木影：你是谁？∕树影：我们曾经相爱？∕木影：我们只是同一肤色。∥（一阵风过，树影婆娑摇曳起来。）∕树影：来，我们做一个游戏。∕木影：一片纸屑在翻滚。∕树影：这个游戏你做过的。∕木影：纸屑滚到沟里去了。∥（日落下，夜色愈来愈浓。）∕树影：我感到在浮动。∕木影：露气总那么重。∕树影：我已在星宇间飞行∕木影：我感到在下沉。∥（舞台完全沦入黑暗，偶尔响起几声呓语。）∕树影：我们到哪儿了？∕木影：一截木头。∕树影：我们现在一体了！∕木影：一截木头。”关于诗剧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过研究，现在百度上的“诗剧”解释还是用我的文章呢。当年我在此文中对海子诗剧的定位至今看来依然有价值：“诗剧在他（海子）来说是最佳的喧泄方式，这里可以有着多种声音，多重化身的因素，体现了悲剧矛盾的壮丽和激精。”在庄晓明的诗剧写作中也看出他在这方面有过新的尝试，比如对话，诗剧中与舞台上的对话是不一样的，因为诗剧从诗出发，诗意语言和书面语是主要表达，而舞台对话则倾向于口语表达。庄晓明的诗剧善于用小场景，表现小意境。小诗《形影对》《问》也都用诗剧的方式写成：“聪明人问上帝∕你终日端坐云头沉溺于幻境干什么∥傻子问聪明人∕你终日这般徒劳地算尽机关干什么∥狗问傻子∕你终日游走街头却不寻找骨头干什么∥虫子问狗∕你终日察人脸色提心吊胆干什么”（《问》）。这里的“问”，可是灵魂的拷问，诗剧中的对话简洁、直接、震撼在这里有所体现。
　　纵观庄晓明的诗歌写作也有三十年了，在取得一定成就的基础上还敢于“变法”，勇于尝试，这样的胆识和勇气是值得称道的。

　　2020年7月10日（古盐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