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爱与不爱都留不住

（一）
流走后，失去形体的残留物，从肉眼
看不见的地方将空洞的躯壳填充
尚未冷却的烟花，动作敏捷
占领同一方位不同位置的天空
 
又有很多人走远了
没有回头迹象。如同吸满水分的海绵
彻底掩饰曾经的干瘪
深秋的河堤日渐衰败。风很细
细细撕扯着枯萎的草木伤口
 
（二） 
介乎于虚幻和实体之间的人与物，与我
不愿回首的过去不离不弃，躲在身后
在光线恒定的范围内，从不
抢我风头却胸有成竹：
所有的过往都包裹其中，随时可以
撕开来让你心情沉重
 
有一双手不停地翻动厚厚的日记
扯出红纱巾，用食指和拇指
摄起一粒红豆。冷不丁
再举起一张发黄的照片
足够我在瞬间崩溃，陷入
幽深而难以拾捡的过往
 
薄如雪片的蝉翼，由更深的夜空，
顺着灯光一直往下滑
滑入泛白的冬夜，让冬青树瑟瑟发抖
曾经躺在病榻上的奶奶
手臂举不动一只汤匙。最后一个
是我与妹妹，母亲三个人，坐在灵车上
反复呼喊都喊不起身，停止言笑
静默在白布下面的父亲
 
（三） 
“旧时光一旦苏醒，人与灵魂就会相遇
无论你善不善于冥想……”
在一座小镇，我陪一位姐姐
寻找儿时就读的一所遗弃的小学校
我们在校园的老树下合影，画面很干净
背后却站着许多沉默不语的影子
 
就像我们曾经逗留的小书店
眼前来来去去的，尽是
穿着旧衣裳表情陈旧的故人
面相轻盈，步履轻盈
鱼贯出入，不发出
一丝声响
 
（四） 
我融合的时空次序是混乱的
我甚至想起那年冬天
天上飘着阴冷的细雨
一位女同学关闭门窗打开煤气
向不幸的人生作出了断
她很纠结，双腿绞合，不甘又绝望
不肯飘散的意念
风一般反复刮过我的脑海
 
殡仪馆的人把她抬下三楼
我的耳畔，仍回响着她日记里的遗言：
“不能快乐地活，就选择痛快地死。”
漂亮的字迹中透出痛楚
至今，我仍不敢到公墓
看她墓碑上的照片。我害怕
她再一次用漂亮的字迹
向我倾诉
 
（五） 
巷道。鸡舍。宠物狗。小卖部的胖女孩
大嗓门的邻居。戒了毒找了新女友的张老四
跛腿的老妇人。麻将室里大声喧哗的老男人
院子里横七竖八摆放的花盆
以及八十岁的业余花匠
 
这些景致，今天再怎么生动鲜活
明天都可能成过往云烟
一些人走向了沉寂，另一些人
哭泣着拥抱不曾寂寞的世界
我想到死亡，想到一张白纸
被时光漂白，原先多少精彩的笔迹
都毫不例外被封尘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无时无刻重现
 
（六） 
我时常撒谎，不敢直面活着与死去的区别。所有
铺陈都是细枝末节，指尖
触摸物体细微温差刺激的失去
意味着存在毫无意义。
 
河水奔流不息，树木开花结果。
芦苇荡究竟藏着
多少双野雁窥探人间的眼睛
与我无关。我只关注
从另一方向的窗口朝楼下的广场眺望
那里存储着多少我未来迟暮的欢愉
 
（七） 
我可以跳过这些生活的繁琐细节
让旧时光不走
英雄推迟逃不过的解甲归田
被流放的诗人避开汩罗江
满身弹痕的将军，免去文过饰非的
繁文褥节，直接将手
举向壮烈缠绵的过往
 
“你睡着，长久地沉默，但愿看见
这只向你致敬的手，原本
是要举案齐眉，在空阔处
填入满满的幸福……”
除此之外，那些普通的特定的场景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臂戴红袖套的红卫兵小将，以及
全民拜金突破底线的动态
统统可以归纳为
夸张的表演
 
（八） 
河水在淌。河的右岸，小提琴的音符也在淌
烟波深处，谁的衣襟垂满离乡的泪滴
一去不归，把骨灰葬在陌生的远方
谁听信了虚伪的誓言，将一个承诺
守到天荒地老。冷冽的河水不是忘川
只会没心没肺地流着
让所有旧时光荒诞地
不留下一丝痕迹
 
（九） 
许多人来过走了，更多的人
朝着离去的方向行进
所有的景像，不过是一掠而过的翼影
等我睁大双眼，只看见貌似
空无一物的天空。至于那些躲在
太阳光背后的星星，从不聚会和窃窃私语
就像世上的新人旧人
总有一天，如风逝去
 
一些似是而非的碎片
漂浮在虚幻时空
爱与不爱，在旧时光的针孔里，如叹息的红丝线
穿过了就留不住，只遗下
疼痛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