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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岁月的鲜明诗痕

――读叶延滨编年体诗集《年轮诗章》

2009-09-17 作者:人邻 | 来源:中国诗歌网 | 阅读:
1、叶延滨这部按照写作年代编选的厚重诗集,从开卷写于1980年的诗歌《干妈》到写于2007年的压卷之作《风干的记忆》,绵延二十七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一个诗人能够不断地写下去,且不断地在自己执著的美学空间里,不断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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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延滨这部按照写作年代编选的厚重诗集,从开卷写于1980年的诗歌《干妈》到写于2007年的压卷之作《风干的记忆》,绵延二十七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里面,一个诗人能够不断地写下去,且不断地在自己执著的美学空间里,不断探索,推陈出新,是不容易的事情。
开卷的《干妈》之好,已有定评,不必画蛇添足。我所注意到的是,诗人在写作《干妈》的几乎同时,创作的大量抒情短诗,即开始了不断摸索在抒情之中,以思辨、杂感、调侃、反讽、幽默等入诗,而试图在抒情诗的创作中,开阔领域,显现抒情诗的另外风姿。这也不仅仅是诗人的探索,在实际上也在后来成为诗人诗风的一个明显特征。
在写作《干妈》的同一年,叶延滨写了短诗《御花园》。诗人几乎是从《干妈》那样的诗歌里面脱离开来,提炼出“这是提上祭坛的花篮,/是死亡拥抱的自然!”的诗句。诗人面对内心的郁闷,精心选择了“祭坛”和“死亡”这两个词汇。稍后,诗人几乎是以同样的构思方式写了《廊——颐和园长廊闪念》。游走于多少人由衷赞叹的颐和园长廊,诗人在“在无数金线勾出的花纹里走”了之后,忽然醒悟,“我匆匆向廊外的草坪跨出一步/啊,我真蠢/阳光下多好的早春”。我之所以注意这样两首诗,其实是在想,诗人很早就在抒情中巧妙地融入了思辨色彩,而尝试着从另外一个角度上增强抒情的强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朦胧诗兴盛,不仅影响着年轻诗人,甚至使得许多中年诗人一度怀疑自己的诗歌创作。但是,为数不多的坚持着现实主义风格、不断探索的诗人,叶延滨是其中的一个。自然,他的诗歌后来也从现代主义诗歌中汲取了诸多营养。
一方面,诗人在某种意义上讲,在诗风上是适度的“保守”,另一方面,诗人也在以自己的独具诗歌眼光切入了那个突然加速的年代。诗人是入世的,我们也应该毫不讳言诗人的入世。古老的北京依旧古老,但是诗人注意到新建的立交公路带来的变化。在他的《环形公路的圆和古城的直线》中,诗人从具象和抽象的线条出发,在形象适度的“破坏”之后,在交叉中展现了时间带来的新的力量和美。
但叶延滨也在保持着相对的诗歌感性,他的《生命之火——在北京观陈爱莲〈西班牙舞〉》,和他的《在紫光下——观陈爱莲〈蛇舞〉》,即是这样的诗歌。诗人在后一首诗歌中写道:“蓝色的线条活了/像一道水波在深潭中幽幽闪亮/所有的色彩都荡漾/粼粼地射出诱惑”,以及“是美女蛇还是舞蹈家/是教我们抗拒诱惑/还是让我们被诱惑”。诗人的复杂感受,甚至使得他自己也莫衷一是。美,有时候似乎简单。但是,也确实有些时候我们因为那种强大的魔力和魅力而沉溺,不能自拔。美其实是复杂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复杂,诗人的语言在某个时候会忽然地复杂一下。1984年,叶延滨曾以他的感性写过这样出奇的句子:“孤独是一片苔的纱布”(《礁的絮语》)。这似乎是诗人吸收现代主义影响而产生的最早的句子。单纯来讲,叫我们很难相信这出自诗人笔下,但它又确实是。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诗人写了短诗《古寺》。《古寺》几乎是诗人纪实性的写作。几乎的实录,但是对于细节的发现,却可以巧妙地将之转换为诗歌的妙语。整首诗歌,看起来轻描淡写,但是,结尾忽然出现了“你回眸古寺说/‘那敲木鱼的小尼/好像才二十岁……’”的诗句,一笔荡开,就余绪不绝。这个时候,我们才翻回去,知道这是前面那“悄悄一吻”的延续。在某种意义上讲,叶延滨的诗歌大多来源于“写实”,而只是借助这样的“写实”,巧妙地转换。
诗人这一时期的诗歌,已经呈现了更大的开放性。这不仅是一种能力,也是诗人的现实关怀。比如,《“达尔文”的故事》、《“法西斯”》、《时间到了》,都显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深切关怀。在这一时期的短诗中,《断镐》则是特别的一首。诗人把断镐形容为“一柄铁与木组合的十字架”。陡然之间,让我们触到了生活和诗歌之痛。而在《时间到了》里面,诗人写道:“我们的一生如此忙碌/忙碌地逃避/一句偈语/——时间到了”。诗人几乎是警示性提醒我们,时间就要到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而我们还在如此毫无意义地忙碌。
                              2、
进入九十年代,诗人在不断吸纳的同时,展现了更为阔大的包容性,而在同一时期,诗人也在诗歌创作的同时,撰写了大量的杂文,这些杂文也不可能不影响到诗人的诗歌创作。诗人写于1990的《现代生态学》,哀叹自然规则的被破坏,戏谑“虎已经平反和恢复名誉/本来就是猫科/何不干脆当猫/不必捉老鼠/捉住女主人的目光/在沙发上弓起腰/想吼一声却冒出来个/牛奶味的嗝”。已经是荒唐复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诗人的《猎豹印象》,则又是别一样风景。“美丽得让人颤抖/面对猎豹就如面对冰川/才发现美是一种温度/容易冻伤灵魂”。
在这本诗集中,我们还可以读到诗人唯一写的一首实验性的所谓“图形诗”。诗人不是凑热闹,那个时候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图形诗”已经翻译过来好些年了,已经不再是最新的时髦。诗人只是随心所欲而已,突发奇想。诗人的这首《现代战争畅想——一首图形诗》,有意安排的诗句的长短,排列出枪支的形状。对于叶延滨这样一个诗人来讲,虽然是偶尔为之,却是别有心机。
诗人九十年代初的长诗《举棋未定——诗人对战争的美学思考》,则是古事今说,挥洒自如地一一道来,嬉笑怒骂,皆成诗歌。诗歌的结尾:“写不清道不尽的战争/如果用诗歌美学做一个小结/倒是有极其禅宗的意境——/一盘永远有新意的残棋”。原来并不是真正写战争,乃是借战争酒杯浇诗人块垒。
和阔大、开阖自如、游刃有余的《局棋未定——诗人对战争的美学思考》相比,诗人亦有游弋于狭小处的自己独到的观察,比如诗人的《我看见我的血》。这首诗是这本诗集里面极为奇特的一首。因为看见蚊子和跳蚤吸取了人血之后,诗人“想哲学一回”,于是“我看见我的血/飞翔的姿势很生动/我看见我的血/跳跃的姿势很优雅”。我很难想象诗人怎么可能有了这样一种想象。不是蚊子吸了我的血,而是我看见了我的血在飞翔。实在是诗人的“发现”之妙!
“奇异”的诗人,同时也是温情的。“是的,母亲给了我们以温暖/但为什么到了黄昏/人们才如此眷恋”。《对话片断》里面的这些诗句,不仅温情,而且睿智,透彻,参透了人生。诗人的追问,叫我们黯然回味。
之后的《瓷器店里的一件金属制品》,则是在巨大的反差之下,戏剧性地在瓷器店里面“设置”了一件金属制品。作为“瓷器”这样“易碎”的美学主题,其他一些诗人也写过,比如诗人柳,但是刘是执著地有些伤感地写。但是,叶延滨是不一样的。他只是设置一个戏剧场景,将一枚铁器设置其间,不是消极、偶然地等待美的毁灭(像柳那样有些“惊心动魄”地等待),而是积极主动地上场演绎,甚至是以“金属的声音朗诵动情的诗篇”,“向每一个瓷器小姐求爱”。这固然是诗人诗情、诗兴所在,但是也丰富了这样题材的开掘,别开生面。
诗人的《野羊颅骨》则有些叫人惊诧:那有着“一对弯曲的硕大的犄角”,“用灰白的眼眶傲视现代”的野羊颅骨,“在响彻地狱和天堂的雷鸣中/一次撕破天地的闪电”中,竟然会说出话来。“那头骨会说一句人语:美啊!”我真是有些惊诧诗人如何得来这样一句!这是什么美?生命之美,死亡之美,还是必得雷鸣、闪电才能完成的美。大美无言,而那一句轻轻喃喃一样的人语,已经命运一样说出了那大美。
诗歌的机缘瞬时而起,关键是在于诗人能否在那瞬时抓住,而这抓住,个个诗人不同,叶延滨却能从《听见麦秸轻声呻吟》之中,抓住了“生命已从茎管中消失/那些透明的躯壳/却向着死亡直立”的诗意。麦秸的金黄褪去,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执意于“消失”,还是执意于“直立”,似乎都不关紧,关紧的是对生命的“爱”,对生命的注目,哪怕是最后的注目。我们不需言说,注目便是对生命将要逝去的最高的礼仪。
《缺席的狼》则延续了诗人一惯的调侃,甚至是有些尖刻。诗人写道,“世界上已很久没有见到狼了/羊与狼的一章是在/古代史第三千零一页”,于是“回家的路上有个孩子喊了声:狼来了/疲惫的羊们立即精神抖擞/好像准备迎接高贵的客人……”。诗人似乎更为擅长这样的写作,这也似乎更能阐发诗人的内心感受。
写到这儿,忽然发现诗人其实在整本诗集中写了如此多的动物。借动物而调侃人,也似乎成为诗人的一个特点。在借用动物的调侃之外,诗人的《天鹅湖》却完全是另外的格调。“她高贵得让我害羞”,于是“唉,前世、今生、下辈子/不就是昨天、今天和明天么/好了,好了,到过这天鹅湖/就回去好好接着做人吧/天堂之美也不过如此/从此后,就不用急着去天堂了!”。动物似乎也是世界的寓言,是解开这个神奇世界的密码。诗人似乎也找到了这样一个密码。
我们再看诗人九十年代的另外一首关于动物的诗歌——《楼兰看到一只苍蝇》。诗人在死亡之地,面对一只苍蝇激动地高叫:“生命真美好!/生活真美好!/生存真美妙!/我三次高声地赞美啊/只因为一只在死海之上飞舞的小苍蝇!”
               3、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诗人,在关注现实之外,似乎对时间和历史尤为关注。我们在《读史》中读到了诗人经过历练之后的心胸畅达。诗人看到帝王的甲胄,“在博物馆的聚光灯下/深沉而又高贵”,但是,诗人感慨于这些甲胄,“被考古学家的药水/清洗得纯洁而一尘不染”。面对历史,面对那些消逝已久的时间,诗人不是无限缅怀(这也是叶延滨河很多诗人不一样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讲,叶延滨一直是“日日新”的诗人),而是要“推开面前的窗子,让阳光,让风/翻开这本书,再读!”
现代旅行的简便,也拓宽了诗人更宽广的诗歌创作视野(比起古代那些诗人,现代的诗人是幸运的,当然,现代的诗人也因为缺乏那种和大地、时序的“肌肤之亲”而丧失了太多诗意)。在诗人的短诗《俄罗斯大地》里面,诗人直接就说“俄罗斯就是大地”。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话,那是因为那片土地曾经和我们、和叶延滨这一代诗人发生过怎样亲密的精神和血肉上的联系,以至于诗人会说,“因为,因为敬畏之美”。对于现在的年轻诗人,俄罗斯只是一个异国,尽管他们也会去阅读那些文学作品,而对叶延滨这一代诗人,那是神圣之地,心灵之地,诗歌的光环和苦难之地。阅读某些诗歌,是一定要知道那个曾经的“背景”的。
诗人在俄罗斯心灵之旅,也反映在短诗《在冬宫看护油画的女人》里面。时光之快,面对时间的沧桑,尽管俄罗斯大地还在,普希金的坟冢也在,但是不能阻止诗人发出“都是过客,缓缓过客也罢/匆匆过客也罢,正在过的过客也罢”的感叹。虽然过去尤在,但是毕竟一切已经过去,还没有过去的也正在过去。
毕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诗人,于是才有了《歌唱情书时代的爱》。说句笑话,叶延滨也应该是“情书圣手”吧。“情书时代的爱情故事多好啊/特别是初恋”。而《一枚老邮票》也叫诗人感慨:“也许一段说不清的故事/也许一个无须保守的秘密/也许是喃喃情话后失眠的夜/……也许……”。
进入新世纪以来,诗人在2004年写了六首少年记事。诗人是因为新的岁月还是别的一些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诗人对过去的少年时光是无限怀恋的。“我知道童年已经不能回来/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沾在裤腿上的清晨”。诗人反刍着,“啊,记忆啊,记忆中的童年/是晶莹的透明的充满了/薄荷气味得早晨!”在这样的诗歌中,诗人似乎又回到了诗歌抒情的本分上。在诗人内心柔弱的时候,诗歌的抒情意味就会格外地浓郁起来。
当下感,是诗人所极为关注的。比如诗人的《现代语汇学习:和平》。“和平,从电视主持人的嘴里吐出/这是电视主持人国际版的常用词条/就像幼儿园的阿姨爱说:真乖//坐在电视机前,正是晚餐时分/穿着露肩装的女主持人/每一根头发都与国际接轨”。其他如《迟到的数学》,如诗人关注的一个现代电子词汇“蓝牙”而写作的《蓝牙》。“这个人和这条狗对视着/两双眼都流着温柔的目光/幸好人类还没有发明心灵的蓝牙/谢谢,就让感动者继续感动……”。在这种当下题材的关注中,很少有叶延滨这样执著的。而这样的诗歌,在这本诗集中占据了很大的篇幅。
诗人的黑色幽默也一直延续着,且有了更深的挑起和切入。2007年诗人写了《黑色幽默》。“写了一辈子判决书/手从来没有发抖的法官/这一回拿着医生的检查报告/癌晚期……/手依然没发抖,他只是喃喃低语/是上诉呢,还是找个好律师?”“杀猪匠拿着外科手术刀/外科医生拿着把杀猪刀/被指定进行一场击剑比赛/两个人都不知如何亮剑/于是相对一笑/先互相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那个法官顽固的职业性特征,医生和杀猪匠的部分错位,都让我们哑然失笑。这样的诗歌诗少见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满世界的诗人都在抒情的年代。在这个意义上,诗人也给我们带来了更为宽广的诗歌“光谱”。
作为个人的偏好,我可能更为喜欢诗人的《余温》。在《余温》中有这样的句子:“木炭白色的炭灰中粉红的余温……像那些爱/所有的爱也有余温/在寒意包围着你的时候/在冬天或冬天之外的冬天/余温之爱会静静地/静静地守护着你……”。诗人在写温情的时候,似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2007年,诗人59岁了,就在这一年,诗人写了《在天姥山重阳宫逍遥楼品茗》:“好茶,沸水中无声的舞者/修炼到如此/春秋一世、生死一回/不就是该发芽就发芽/该涅磐时就赴汤蹈火不变色吗?”这首诗,看似说茶,其实是在说人。历经如此时光的诗人,已经于人生不可谓不透彻了。而这样的透彻并不会让诗人消沉,也只是另外一个人生阶段罢了。
自然,我们期待着诗人在诗歌的满目抒情之中,凌风而立,以硬朗的“风情”,堪破“春秋”、“生死”,不断给我们带来更为睿智、旷达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