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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傩:昨日的大典(长诗)

2021-04-18 作者:太阿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著名苗族诗人太阿最新长篇巨制。


一个村庄一座城和我的回声
  ——保尔·艾吕雅


序曲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才想到序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在树林里摘下
口罩——巨大的春天已经逝去,
瘟疫还没完全消退,落花开始腐烂。
必须有一场大典重启灯光秀,取代经年烟花。
残酷的四月,这个城便开始追溯历史,
甚至从两年前开始燕子就变奏了音乐——
开,合,开,仿佛阿米核的诗篇。
我没有“阿门石“,自从除夕又把一位亲人送上山,
便乌鸦般仓促逃跑,一如当年。阿弥陀佛。




1. 开坛

天地混沌,但一切神圣事物都有其位置。
我要设立傩坛,绝地通天,抵达高悬的圣域。
“三宝龛”已扎好,牲已杀,果已供,当黑夜来临,我要开坛“祈”"请”,成就“圣域”。
人间不值得,圣域才美好——云蒸霞蔚的圣界,旌旗翻飞的圣营,强戟林立的兵将,来去自由的三界功曹,金碧辉煌的神寨圣桥........
我没有恐惧,内心无比澄明。
我渴望神的仪式,把所有的对立连接——善恶、圣凡、吉凶、净秽,找到存在的意义,和神了愿.......
击锣,发鼓,鸣角,焚香,化纸,我身着素装,手舞足蹈,“飞砂走石”;
双手持竹卦叩拜诸圣,“弟子有礼了”,歌颂赞叹......
请圣,发锣,报门,迎山王,请法水,献讳,献法,每一个程序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差错。
神圣的文字有禁咒的功能,一碗水因为“降神”便成为神圣纯洁的“法水”。
如果说白天我还是请神祈圣的人间使者,现在我穿裙戴冠,披带挂牌,就成为了“师家”;
当我再次请神祈圣,我便成了神。
那么,接着参神,迎三元法主,上香,解秽,三洒水,踩九州,观师,从而获得祖师无边的法力。
现在,迎神下马,我与“还愿”的人一起叩拜于坛前,呈述原委,
我仿佛看到了人丁清洁,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吉祥如意。
敬酒,劝酒,三十六巡之后再劝呈三巡,呈牲酒,
谢谢厨官等所有为此次操劳的人。
打卦获封,已成为神的我解裙解带,除下法器、法衣,还原最初的素白。
作揖,歇坛。一切刚刚准备好,
抵达圣域的路还没开始。


2. 豹

1996年,一只豹子,系上领带,
钻进南方丛林。在深圳华强北
电子科技大厦3楼找到一张桌子,酷暑,
冷气刺骨,它仍想着火车拖来的未尽的诗。

隔壁赛格广场刚开始挖掘,台风过后,
聚集雨水的坑就像被无数倍扩大的水井,
深陷的白云恍惚,它想到故乡,又记起那残诗——
一张白纸上留下深南大道花团锦簇的汗水。

程控交换机、TCL电话机,从固定到移动,
摩托罗拉BP机、诺基亚手机,从模拟到数字。
当井被水泥板盖上,它跳到五百米外,
航空大厦,28楼,开始接近最高的天空。

而那口井不断长出钢管,与混凝土结合,
很快超过骄傲的的高度。它垂头丧气,
衣冠禽兽出入楼下格兰云天酒店大堂,
箭步之外,上海宾馆的宴席流水上漂满落花。

向西就是原始森林了,几个村庄里
古老的贞洁牌坊被推倒,树立了新碑。
每一口井都会长出一栋楼,井越深楼就越高。
1998年,66层,1999年,72层,主体封顶,

裙楼交付使用,世界最大的电子井诞生。
而此时的豹子跳出连影子都看不到的井,
丢下一场爱情,激起了巨大的回声——
时至今日,仍把它的呼喊伴着全新节奏返回。

它依次走过三栋楼,抬头就是低头,
听见太阳的水桶坠下去的撞击声。
嘭!嘭!嘭!幸好绳索没断!
仓促中拉上来诗,让黑洞找到阳光,

用不断更新的韵律陈述青芒果的往事,
躁热中闻见阴湿水草、苔藓、台风的气味。
那么让井越过井,井吃掉井,
它每一次登上更高的楼,都能触摸到新的傩坛。


3. 步云坪的井

“回家”,像奥德修斯返乡,但没有典礼。
步云坪,在哪里?在云中,
在群山之中,一条飘白云的河锚定一只船。
两口井,两只眼,盯着人世,
红飘带般系住生死。
织布机和犁铧已停止运转,
未被翻开的水田如诗集从未被打开。
迎面的遗像和未合的棺材令膝盖跪下,
不久之前,他曾跪在这里,今又跪下,
向野菜粑粑、青团的春天告别。
可现在还未到春天,雨水设下傩坛,
哭泣的高铁让游子一夜抵达,却穿不透雨。
三天三夜,跟随巫师围着棺材奔跑,
能跑到哪里?要翻越多少山,跨越多少河?

大典在雨水中举行,除了河流,就是井。
死亡的进行曲,生的开始。
双膝因坚硬的腰已很难着地,雨水洗亮石头,
数百年柏树下童年的红飘带在飞。
桐油漆得闪亮的木桶打破水的黑镜子,
白色波纹向外漾,一圈圈扩大瞳孔。
黑咕隆咚的井底到底有龙,还是有蛙?
提上来的温暖超过冰冷的雪,
清凉压过炎热的西瓜,火红的心。
他放下伞随前排的孝子一次次作揖,头顶地,
眼睛的余光随着巫师的高帽巍峨。
清澈的井水就像生活汩汩不绝,
虽常被腐叶污染,但很快自净,自愈。
死去的人一辈子没离开过此井,
像他这样离去的人却一此次被死亡牵回。

两口井,两只盲目的乳房,
丰沛的水血液般在全身流淌。
现在,他身穿柔软的白色盔甲,
随着泪或者雨,成为移动的白线中的一点,
生生不息的井水中的一滴,
当他离开,便很快被太阳晒干。
而现在,漠漠水田没有白鹭,只有哀乐。
井水没有牙齿,井已成为他的牙齿,
紧紧地咬住山,河与田野,最后将他吃掉。
这样的仪式一而再举行,
他毕恭毕敬,每一次,都是一次“分裂”,
雨水将大地的伤口缝合,
隆起一座山,到春天时开满花,
溢出一条河,留下一只无桨的船。




1. 敬灶

古老的火,原始的火。火是电,从天空而来,又回到天空。
火带来热,带来光。
从保留自然的火种,到钻木取火,敲击燧石,,,,,,,,
火,驱赶野兽,给人温暖,度过漫长的黑夜,迁徙他方。
火,冶炼铜铁,造戈制剑,更造伟大的锅,烹煮万物。
我们用石头、泥头垒成灶,桑柴火、稻穗火、麦穗火、栎柴火、茅柴火、炭火、糠火......
天上的灶神眷顾人间,来到人间,考察善恶,将每个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
那是怎样的罐?是陶瓷、青铜、铁做的,还是风木水火土做的?
所以我再次穿上法衣,画“统兵元帅显煞讳”一一礼请灶君诸圣。
参神,拜曹功,三卦圆满后诸神到 。
赞香,敬酒,宣文书,罚文,缴文书,我与众法师轮唱,且唱且舞,向五方、十方.........
伟大的灶神,现在,我们要向你致敬。
盛满茶水的盆中装上文书、灶牒、长钱、铰子、卦子、令牌,然后用盖文布盖上。
我带上法器,击锣鸣角去灶房。
灶上已供奉猪头、献果。我又唱起来,伴以旋舞,轻击卦子,轻念圣词,礼请........
推遣保管,谢神领受,保佑如愿以偿。那就宣文书吧。
轮诵“化钱诰”,唱赞,卸妆,歇坛。


2.  驴子

正如一头驴,九牛的故乡拉不回。
它沿河流而下,饮过长沙的水,
放弃北上京城,现在它要在南方沙漠吃草。
这是另外一世界,群狼奔跑,没有婴儿哭喊声。

它要让自己的背长出山峰,储藏水,
让自己的脚长出马蹄,横扫白如烟的沙。
在酷热中奔跑,在暴雨中奔跑,
沙漠在它的舌尖下。一定得活下去,看见大海。

它的笔白日写着TCL、英国大东电报局,技术与市场,
可生活的密码从景田公寓一楼菜市场输入——
萝卜白菜、豆腐和鱼,肉与虾,
在分分毛毛中计算,让它莫名想起非洲。

然后一溜烟快跑,转折上到四楼,
仿佛从井中爬起(口形中空方形建筑,如井)
看到最后的光线从井口落下,
黑暗瞬间灌入井和它失陷的心脏。

风卷进来,血盆大口中一扇扇门像最恶毒的
黑眼射出陌生的箭簇,弓着背的驴颤抖。
它打开门随即把黑暗关在门外,
打开灯,照亮全部,一房一厨一卫生间。

它的心跳慢下来,但门口的镜让自己变形——
身体矮小,头略偏大,耳直立,额宽,鼻短;
颈薄,胸窄,背平腰短,肋扁平。
它对着镜子嗥叫,听起来却不像驴声。

它穿过房间(卧室兼客厅),到洗漱间方便,
哗啦啦,仿佛憋了很多年。窗外灯全亮了。
沙县小吃、隆江猪脚、沁园汤包、新美潮汕打冷、
王记汤粉店、广府粤餐馆、湘聚小厨。

饥饿差点将它吞掉,大地就在它的吞咽中。
它迅速来到厨房,免除所有敬灶的礼仪,
淘米煮饭,切肉,刮去鱼鳞,摘掉腐烂叶子,
点燃煤气,蓝色的或红色的火像干柴在烧。

伟大的灶神眷顾倔强的驴,哪怕从没摸过锅铲。
两菜或三菜一汤,一定得喂饱皮囊,
它偶尔犒赏自己一瓶啤酒。盛开的泡沫如花。
微醺中,故乡就是它的锅碗瓢羹。

简易的黄色木桌宽阔似大地。它为大地而活。
谢绝蚊子赞美诗,它以散文开始讲述——
步云坪、隆家堡的石板街、麻阳船、边墙,
赞香,敬酒,且唱且舞,向五方、十方........

所谓床就是一张二手席梦思铺在地上。
当它沐浴,看见窗外万客足浴、贝诗美发,
那里的姑娘比对门潮州姑娘的波浪汹涌,
像沙漠,它时常觉得自己快要渴死。

它每夜推磨,连轴转,碾出诗的豆浆,
它觉得比乳汁甘甜,因为从未触摸过乳房。
甚至忘了井中的月亮,井上的星星
像雪片一样落在稿纸上。

宁愿自摸,把席梦思当大地折腾得嘎嘎响。
第二天醒来,曙光已见,星辰还未落下,
它的梦未醒,在公司班车上仍推敲着字句,
忽略领座潮州女孩靠近的骚动。它头向窗外。

许多年后,她换上红色衣裳——“蜂巢公寓”,
最新潮流款式。菜还是那些菜,
肉还是那些肉,但星空已不是那时的星空。
它推开对面那扇门,一个老妇,”你是谁?“

驴死于一次亢奋,它要攀登一座更高的山,
山上有雪。它给自己背上加上一座山,
把黑夜的灯持续到白昼。
驴吃着自己的肉,努力,从不知疲惫。


3. 驴子下河

他折身回到院子。天空蒙上灰尘。
他要去寻找大山的阴户——松菇,
敬灶,用柴火烹煮夜晚的美。
当镰刀篓筐雨鞋雨衣准备好,
持续月余的阴雨再也阻挡不了太阳——
漫山的耳朵在锦江之上倾听熟悉的足音。
沿陌生的溪谷上溯,回访新发现的温泉之乡。
拟古的山头相继被高速公路、高铁击穿,
距离一次次拉近,镜头放大电线上的麻雀。
捡拾路边遗落的板栗,他躲在空壳的刺中,
变成刺猬,柔软的心山环水绕——
砍柴的少年、落汤的鸡、高大的枫香。
温泉暂时沉寂于大禾田,等待规则的沸腾。
折道步行去另一处名胜,假云果之名。
他骑上高脚马,信步如风,旋转如南瓜花。

在细雨中呼唤,伟大的神迹立即出现——
一只驴子正在溪边俯身饮水,注视着烟雨,
到底要不要过河?要不要?久远的迟疑。
步云坪除了老屋,可追朔的遗迹最远至此——
驴头上埋有曾祖母。踏过茅草推开荆棘,
在雨中读1986年的碑,立碑人中有他的名字。
那年刚写诗,驴子一心想着远方。
于是在此跪下,用打火机——微弱的火
点燃一支中华烟——权当香,
叩拜三次,抬头看见坟头的野花璀璨。
于是他又找到了熟悉的道路,
另一条溪流,汇入宽广深湍的大河。
所有的风雪都在野草上匍匐,
夜晚持刀隐蔽的人已不在人间。

他用手劈开荆棘,所有的刺都是火、阳光。
即使空手而归,烟雨仍慷慨地给溪流
注入动能,就像溪流给予水车。
群山从不辜负驴的犟牌气,
酸性的红土代、代年年奉献新物种、新人类。
春天里的笋、蕨菜、香椿,漫山的茶耳,
温泉、冰糖橙、猕猴桃,最新的乡愁
埋葬祖祖辈辈,四代之前已是闪烁的磷火,
偶尔高腔一回,在苗疆的古老傩戏中。
他有一张地图,偌大的地球对应一个村庄。
还乡的足迹重返中秋、源头与峰顶。
那些低语已沉至松菇之下。
他确信自己已捕捉到一个低音,
当清明的高音出现,他会再次
出现在这里,墨染的松枝还在,
天空比 鞭炮、驴更孤独。




1. 搭桥

上坛,启口语,发锣,迎神下马,观师,参神。
现在,上山采木——我舞牌摇刀,走五罡步,与在场的一起人向各方舞跳,唱“采木词”。
我知道不同  的木头拥有不同的非凡功能。
现在,架桥——接唱“架桥词”,且舞罡步。
用手在空中比划,长木板凳腿是桥基,凳面是桥梁。一张板凳接一张板凳。
一块长黑布铺在凳上,桥已架好,从地上到天上,跨过了汹涌的天河。
压上纸钱,让桥坚固。
现在,扫桥——卦已表明各位兵马一并到来,那就捉雄鸡,它是灾邪的化身;
用刀取鸡冠血,点在桥面纸钱上。
不停地唱“扫桥词”,请各路兵马将桥扫净。
现在,亮桥——唱“亮桥词”,我用点燃的香烛慢慢照亮桥,复从五方相继照亮。
然后坐桥,讳桥,锁桥,八方的猛兽保护桥,讳保护桥,在诸神圣灵到来前封桥。
而我已在桥上,站在震宫位,相向而立的法师持傩母像,且舞且唱,将其游至五方。
这样,在云蒸霞蔚中我和诸神就可下凡。
至此,三揖三叩,卜卦圆满,拆掉桥案,焚掉纸钱。
卸妆,谢众,歇坛。


2. 鲸鱼

握手搂的大海,房子就是漂浮的岛屿,
流落的第二站,岗厦,野草般疯长的楼
一个靠近一个,像巷口、楼下排队等候的白肚魚。
夜莺的歌声径直把自慰的野草送进天堂。

交织的电线结成蛛网,将文天祥祠置入幕中。
水泥电杆上的白癣治不好流水的淋病。
鲸鱼重拾漂木,赤膊上阵炒回锅肉,
蒸腾的热浪——桑拿浴,旋转的霓虹灯

按摩一只只新来的菜鸟,降下鼓风的白帆。
 ———这一切像是幻觉。水的空白。
当大海和岛屿消失,移来珠穆朗玛峰和昆仑,
峡谷深邃,风声深沉,森林中躺下的女人

似曾相识,那么多绝望的夜晚——从窗到窗,
一伸手就能拉开邻栋女子的绿窗帘,
洗澡时她唱歌,仿佛整夜失信乱叫的弹簧。
酷热的风拂去空洞的词,仅存的岛屿——

当台风来临,暴雨淹没扭曲阴暗的街弄,
“刺纷纷而来”,它在九楼看见海水漫过来,
沙滩上的海螺来不及惊呼,便消失于黑夜。
当潮水退去,鲸鱼回归急喘的泡沫。

它挣扎出沼泽,许多年后看见深圳湾大桥,彩虹,
接着失去一翼的港珠澳大桥,螃蟹,
它辨识不了方向,伶仃洋中,哪儿才是出海口。
它浮出水面,在暗绿色的褶子上且舞罡步。

架桥,扫桥,亮桥,仪式让桥共振波涛。
当一日所有的岛被挖掘机的狂风抹去,
昔日最高的峰——福岗园成为遗址,
鲸鱼的跳跃已够不着大都会广场的新浪尖。

心脏右室的糜烂仍在在持续,左室伤疤
如同星辰的抓痕,它听见半夜歌声
和榕树下狗的狂吠,对着陌生人。
它泅渡于自己的海,战斗在自己的一线天。

福岗园,淡妆新抹,当年最后的拥抱
让她坚固,支撑到现在,留下古老的渍迹。
城市更新,森林般给青春一片光明的叶子,
在上面写诗,但从未把所有的叶子馈赠给谁。

水的空白中挤满新鲜的落叶。
它承认,没有成为渴望的样子,
要成为什么已经不重要,受惠过的疑问
像魚无迹可寻,而野心飘荡在继续升高的塔掉上。


3. 木架洲:过河

终于过河,木桨船换成了机器的铁船。
母亲说:“受难的日子”。
浑黄的江水上白鹭飞起,
一条褐红的溪流像乳房被他含在嘴中。
“半岁到一岁半”,她对他说。
那是他喝奶,断奶到开始走路的日子。
木架洲,小学毫无踪影,
当年的小松树已高过所有的屋檐。
废弃的造纸厂砖墙长苔,支撑着最初的仰视,
破窗,一面磨光的镜子,照不出石灰池,
而断梁让瓦丧失大半,雨水落下,
浇透兀自盛开的野花。

“邱老师死了”,她说。
(同样留着两条长辫子的邱老师是她的好友)
“在这里四年”,“从这里到隆家堡走路半小时,
从隆家堡到步云坪走路也半小时”。
十八年,在锦江两岸三个小地方,
她生养四个儿女,像造纸厂造出四张白纸。
冷风掀起波澜,码头上已无竹。
他们又坐船回来,河中沙洲上的树蔚然成林。
“王大刚去了广州,刘卫东也在深圳”,
她记得的学生我无一认识。
他在想,当年一定是被她牵着手自己走上岸的。
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过这个渡口。
就好像这里架上了一座桥,
渡口荒废成一片竹林。

他像蛇一样爬出河水、童年,
从未想过有一天离开山。像河流一样离开山。
河流从哪里来?从上游来。从远方来。
上游在哪里?远方在哪里?他不知道。
河流向哪里去?向下游去。向远方去。
下游在哪里?远方在哪里?他不知道。
永远的婴儿,他只知上下,不知东南西北,
只知道河流从山中来,经过自己继续流向山中。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筲箕中,
东南雪峰山,西北武陵山脉,山与山在西南交峰,
河流从西边来,向东走,向北走,
又向东,又向北....最后向北注入洞庭,
汇入长江——中国最雄壮的旋律。

现在,他像一艘独木舟,独自漂在水上,
想象着落入云烟的上游,江口、锦和,
穿过一个山洞,就穿过了一个省。
然后像手指从漾口探入贵州铜仁,
最终消失于一片丛林,从那里淌出第一滴泪。
从一岁半开始他停在木架洲的余波里,
看不见曾祖父的船与桐油。
一代又一代,无言的波涛滚滚向下,
只有竹笋仍冒失地向天空展现强大的根,
利剑般将黄昏的血染在波浪上,
警示着即将到来的夜晚。
他的摇篮在两岸间摇动着,没有恐惧,
只有无边的河水般的依恋。




1. 立楼--安营扎寨

上坛,击锣敲鼓,焚纸作揖,且唱且装扮法衣、法器。
没有楼馆,诸神兵将住哪里?
 要立楼,必需先请三元法主临坛协持。
我将杵师棍插在木墩上,按照东西南北顺序,在杵师棍头顶端搭上四张纸钱,高唱“立楼词”,开始搭楼。各位请相和下句。
此楼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所造,神圣不凡。
美妙的楼馆已建好, 请天上的星宿在五方协助。
“排楼”之后,我挽决吹角,且跳且唱“催楼”。
我已差遣功曹去请五岳兵马来镇守,在城外安营扎寨。
我还要猛力地用棍在空中快速滑动,弧的热力在楼营之间传递消息,
防风,防沙、防火,防水,防所有邪恶的攻击,让它固如金汤,护佑善的力量。
这就是南方的长城
至此,卜卦圆满, 卸妆,谢众,歇坛。


2. 狼

终要回到荒原,一路向西,向午夜,
向白石洲,这里的房子如白蘑菇一夜间长出,
白冠,白裙,白鞋,有毒的森林。
它是什么?沃德沃怪物,一匹战败的狼。

这一次搬家,没有击锣敲鼓,焚纸,
诸兵诸将住在月租1200元的民房,
神依然在天上,它每夜自己镇守妖魔,
嗅一嗅腐烂而清新的空气更加绝望。

它不知道自己长成了什么样?自从
爱上一个大胸姑娘,它变得亢奋、忧伤,
每日迎着太阳沿着深南大道向东,
地王大厦像个鸡巴,把书城的书晾在一旁。

爱情的藩篱没有扎下,安营扎寨只能是空想。
它花光所有的钞票就为了将舌头伸进洞穴,
自从尝试了苹果就想每日淹没在湿发中,
它看见了蛇,却无法与之搏斗。

它趁着暮色回来,康佳(哦,电视机雪花飘),
华侨城(别墅里的二奶比狗疯狂)
锦绣中华(有艳丽的傩,但没有杵师棍)
世界之窗(巴洛克的罗马柱比喷泉雄壮)

它疲惫不堪,在无沙的沙河口静坐片刻,
走到尽头的风不给苟延残喘一袭阴凉。
它即将进入巨大而黑色的森林,吞噬它的
不是廉价的青春,是脸上深陷的弹孔。

它已记不得哪一枪打在哪个地方,
精子射向哪里?那么多臭水四处流淌,
它觉得自己变成了狗,四处转换,嗅嗅,
希望找到免费的牛奶和剩饭冷菜。

它总想盖高楼,回想长篇《我的光辉岁月》,
《边墙》(那是傩的世界,防风防沙防火)。
它躲在诗的阴影中,狂乱地嚎叫,
华彩乐章中断于握手楼乐团午夜的爆炸。

当数十万只蚂蚁被驱赶,它早已离去。
种楼如种树的人数着树叶片的钞票,
每一片都是黄金。怀念狼看着空空战场,
它将自己撕成碎片,每一块肉都是房子的梦想。


3. 理想的老屋

那一次闪电,百年木屋前的松树摇摇欲坠,
躲在堂屋八仙桌下祈祷的他和祖母
没有看到火,灶神保佑,
树最终倒向屋前水田。
天空破了个大洞,用脸盆浇水。
现在,偏房里的土灶灰尘变如镜,
堆积的木材后面,火塘再也升不起
湿杂木放鞭炮的声音。但流出了记忆之水。
两口漆黑的棺材停在那里,放光。
而1990年代洪水冲垮黄土墙,红砖重构四壁,
护佑清朝的黑瓦黑屋,玻璃灯罩中的汽油灯。
被毁的偏房用钢筋向上生长两层,
我想再加两层,如凌霄的阁楼
突围屋前水田中蜂拥而来的混泥土,
让躺在左侧高山上的祖母看见——

屋前开花的水沟已被填平,柳树、橲树被砍,
围墙外新栽的两棵樟树随之又高过屋檐,
收拢风、水与鸟声,荫蔽整个凉坪。
院内的柿子树老得结不了果,
但桂花树的香气驱走徒劳的寒露。
八张八仙椅子终于聚齐,各就各位,
烧一沓纸的功夫,理想的老屋便构画完整——
她的子孙已流散四方,很少回来,
老屋将因诗书而完整,并遗泽后世。
砍掉一根多余的桂花树,扫除沉积落叶,
院子一下子向天空敞开,明亮,
始自这里的他和路又回到这里。
理想的躯体如老柿子树,倾听天地哲学,
所有欢愉来自视觉、梦幻和沉思——
红房子,再配上老窗花。

多年后,他或许回到这里,从秋天开始,
铲除地上的苔,任围墙上的草倒向哪边。
他将堂屋重新归整,“文英堂”匾高挂,
梅兰竹菊分挂两边,与瓶保持安静,
他将在这里接待世界的过客。
左边木屋四壁将整齐排列书架,
各种版本诗集和线装书不会蒙尘。
右边房子将挂上父母兄弟姐的照片,
历史的黑白令黄色灯泡生辉。
偏房一楼照例为火塘、厨房,
时令美食菜蔬强壮稀疏的骨骼。
二楼为卧室,三楼为书房,宽大的写字台,
透过宽大的窗,望见冬天的早晨
第一场雪满山,第一场凝冻开出花。
他添上一杯咖啡,欲望之火
消失在群山的索引中。
当春天的章节读完,清明之后,
他离开,回到城市、火的八卦炉中。




1.造席—辞席

我素装上坛,舞牌挥刀,且唱且装扮法衣、法器。
我请来三元法主,协助“造席”——
砍竹,锯竹,开竹条,破竹片,打孔,抛光,水煮,晾晒,上蜡,编制。
我手持卷起来的竹席,且舞且唱。
不要小看这不起眼的席,它同样有着非凡的来历和神圣功能。
我把席披在背上,请另一位法师在席上画讳,放走被怨的灵魂,保佑平安。
现在我要净化傩堂,驱逐躲在草席内的喜魔鬼——
迎圣下马,画讳,烧字符,诵咒语,边烧,边画,边念:
“席中也有席魔鬼,席中魔鬼化灰尘。烧死席中席魔鬼,席中魔鬼化灰尘。”
几番重复,不知疲惫。
吹角鸣鼓,我跳起席子舞,仿佛重新回到山林。
我是凶猛的兽,是法力无边的神.......
我辞掉了席,就回到了人。
卜卦圆满, 卸妆,谢众,歇坛。

在这里,我重复、强调一下“卦”——
卦用竹根剖片,六块竹卦分为三幅:主卦、附卦、弟子卦。
每幅竹卦掷下时两块皆下赴为阴卦,皆上仰为阳卦,一上一下为胜卦。
卦是神的旨意——
一副竹卦按阴、阳、胜,可以不重复列唱9个卦象;
三幅卦就有27个卦象,加上一个“立马卦”(卦片落地时站立不倒),共28个卦象。
再加上竹卦落地的方位与形状,众多卦象,每一种与神秘的时间、空间中神秘的事物相联。
每一卦都有判词——
“不提竹卦犹自可,提起竹卦有根生,此卦不是非常卦........”
制邪镇凶,降神纳吉,仪式必须有卦,不同仪式不同法度。
打卦,是验证,是隐晦难解的言说,是天问。


2. 熊

熊把它的空虚托付给“交换”——自动程控,
它的要价是所有时间,从白到黑。
在黎明巨大的眼睛里,瞳孔里的微光
聚焦于准时的蓝色班车,从西飘到东。

与潮流方向一致,南山——福田——罗湖。
当凤凰木开成云,叶子落成泥。
红树林沼泽中飞出的白鹭牵引柔软目光,
它想起昨夜搜寻的爱的轨迹。

黄木岗的林荫不能掩盖手臂上冒出的血,
爱愤怒的小刀刺入,从不为鸡煲追悔。
它坚持着坚持的迷恋,从笋岗人才市场开始,
被乳头迷恋,从此迷恋于乳头的红晕。

城市中央的荒野蹿出无数动物,
不久之后,客厅里将盛满它们带血的肉。
CBD,它想着这个缩写的英文名词,
缩小的规划建筑模型飞出大鹏的翅膀与雄心。

不用画讳,烧字符,诵咒语,
身上早已披上辟邪的“席”,用坚韧的“竹”做成。
莲塘的工厂就在梧桐山下,有成片的竹
制造中国的“芯”,云雾缥缈于半山仙湖。

它没有时间上一支香,为前程或钱财,
熊挖掘着它的梦,在白色卡位下折叠床的午睡中。
它掉在全球化巨大的市场和意象中,
“中兴之道”——第一篇文章就获得上帝青睐。

深南大道粘连着初始与终结,用红眼(灯),
它看见旋转的国贸餐厅,不远处麦当劳,
洋快餐,第一次,冰可乐,如同第一次初吻,
庞大的汉堡如热唇堵住它细小的嘴巴。

穿过黑暗之墙,它继续往回赶,
大剧院的深井发出光,喊着“快点快点”,
十字路口的巨幅画像喊着“一百年不变”,
持枪士兵在大门口守着一头俯首的牛。

这一切,像一条河,如同熊自己,
饮水如同喝自己的血,看到青春死去。
在欲望如麻交织的网中,想到诗与爱,
从未设想做个包工头,用一块砖建一栋大厦。

熊睡在自己围起来的神话宇宙里,
从来没烧死过魔鬼。当南山科技园的圣殿
新立,它选择逃往更加热爱的河流,
直到“让美国重新伟大”,熊被特朗普这只熊击翻。

它再也没有回到水边看机器的影子。
在照片中遇见自己,居于最后一排最左边。
鬼魂沉闷的冲击波从河面袭来,
它穿上战袍,头包红帕,青面獠牙。


3.蛮溪

他要进山,砍一山的柴,生火煮饭,
烧炭,熏腊肉,从未想到造席——
神圣的仪式无非过一个年。
从六岁开始,他就随大人走,往山里走,
越走越远,越走越深,越走越空洞越原始。
近处的巨木已进大炼钢铁的熔炉,
低处的松枝已被长他十岁的兄长们裁走。
他像一只猴子爬上更高的枝头,
才能截获最新生长的枝叶。
(从不斩头,那是明年的希望)
他像一只松鼠,拖回被遗漏的松果。

针扎到自己比刺击穿自己轻,
刀斧砍断杂木,溢出白色的血比自己的血冷。
它是搜寻者、寻获者、砍伐者。
它们从犁源坡开始,进入绿色微风,
沿着溪谷蛇一样前行,接近蛮溪的黑旋风。
它小心翼翼,风有时变成烈焰,
有时变为冰雪,穿过垂直的石壁,
头一仰,杜鹃花丛中惊起的岩鹰把日光弄花。
刺眼的雪让它变成剥了皮的乌鸦,
所有的黑暗聚集,围绕一个蛋——蛮,
每一次差点将它击倒。
它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山派给它的任何东西。

如果在河边的与在山里的是两个种族,
那么它就是河与山的杂交种(想起人与狗)——
父系的姓氏证明它来自山之外,
但母系的乳汁里流淌着本地苗的血液。
这样的胚胎能长成什么样?能去往何方?
语言口交能获得快感,但不能生育,
只有蹂躏的意外才有可能怀孕。
那么会长狗尾巴?长出羽翼?长处象牙?
他感觉有一张席披在背上,
草席内的喜魔鬼时常跑出来。
他的灵魂好像被剥了皮,灵魂的皮
被法师踩在脚底,需要热烈的舞,
在黑暗中点燃火把。

不是没有惊喜或奇迹。枫树燃烧的秋天
让它回到远古的神话,他在树下一坐
便是数千年。它迷恋于溪水的清澈,
一眼望穿心中的石头、水草,游动的鱼。
他用柳条制成筷子,用阳光和酸菜伴饭,
或敲击石头生火烤糍粑、鱼、野鸡,
所有的山花都是被释放的枷锁。
当春天催醒,他用刀顺便收割野菜——
荠菜、米蒿、蒲公英、车前草、苦苣菜、马兰头
苗条菜、马齿菜、水芹菜、灰灰菜、鼠曲草
莼菜、云龙菜、景菜、刺儿菜、黄须菜、艾草
这些丰富的叶养育童年的天真。
他很奇怪,为什么记忆或梦中
没有一条狗,黑的火黄的,踏着白雪,
从忏悔的天光中跑来。

当他回到犁源坡,看见坪中村寨和村头的
家,心情便如炊烟舒缓,袅袅飘向天空。
肩越痛,柴越重,收获越明亮。
两边山上的祖父祖母看着他们的孙子
负重,回家,献上山的馈赠。
他的收获通常是完美的,受到称赞。
他的脊梁仿佛经受过了一场仪式,
无需文字,只需口口相传。
但他还不明白,从此自己把山背在身上,
他的武器就是一双手,写下诗篇,
还有他的回眸——他自己就是一张席。




1.差发五猖--铺罗撒网

傩坛即将大功告成,只待万千兵马前来镇守。
现在我请我的同伴一起上坛,穿上战袍,腰栓战裙,头包红帕,戴上傩面,看似青面獠牙,其实满怀仁心。
我们净手焚香化钱,三揖三叩参拜师祖。
吹角,诵念,跳起“太极旋转罡”,且舞且唱,随声相和,自报家门......
“踩九州” —— “召役鬼神之行步,以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
务必严守法度,不得有些许乱失;又须严守师法,不得夹杂他法。
“酬还良愿祭五岳,制谢扶正踩九州。不祭五岳不成愿,不踩九州哪成罡........”
法力来自舞步、路线图、口诀与手决,三元九星,三极九宫,不同卦位不同力量。

再次“造席”后“祭兵”,焚香,斟酒,打卦,念词,奉请诸圣,请点兵马,差发五猖。
我用鸡冠血点小山地傩偶像,有请兵马。
用酒、鸡血供奉五方五猖神,有请兵马。
用鸡血供奉阴司神,有请兵马......
当所有兵马到期,吹角,谢众,歇坛。

当我们再次上坛,手执统兵旗,走五罡步,进,退,进,退......轮唱叙词,开始“铺罗撒网”。
 这是怎样的网?你们看不见,只有我知道。
我脚划过,手指过的地方都已布下天罗地网铺,所有的鬼邪无处可逃。
现在,我们手扯群摆,开始收网,之后,将鬼邪押解他方。
宇宙明亮,道路洁净。
傩坛圣域已建,这里已是神的世界。
打卦,证获,歇坛。


2. 大象

圣殿在哪里?在白色大理石包裹的傲慢中,
在大象沉闷的足音里。淹没狗的雨季后,
它在镜中发现自己变成了大象,
里面的恶魔已被驱赶,微笑是致命的。

大象就是一个天生的银行家,
活在热带雨林,白色的牙齿拱起虚幻的太阳,
它们成群出现,在有水草的地方。
一只落单的大象是可耻的。

它依旧从城中村出发,西装革履,上步路,
乘着互联网PC的东风,迈过“华尔街”的河
来到结构不能改变的躯壳里,曾经烂尾的灵魂
如今威武如石狮,光鲜如维纳斯。

网上银行部如同天堂,它默默吹角,诵念,
跳起“太极旋转罡”,升仙之路白云飘飘。
它不用去扫楼,拉存款,为某个数字献身。
它在大象的腹中寻找自我,用网打捞金币。

但大象国没有一块纪念币为诗歌发行。
数学的逻辑架起迷宫的天桥,桥上没有玉兔。
它享受着水果沙拉和免费午餐,
想起眼睛被光闪得发黑的日子,一阵晕眩。

美好干净的圣域,月亮一般美好,
日渐膨胀的肚子挤扁昨日的雄心,
一头大象的梦想难道就是为了成为一条鳄鱼?
无所事事的庙宇需要荒原或一场战争。

半年的努力差点让自己忘了一切。
世界上的大象没有簕杜鹃那么多。
它离开那条河流,又看见另外一条河流,
热浪像碎银在河面一排排散去。

大象最终被一个满是粉刺的时代吞并,
当它变成一头牛,银行改姓换名——
平安,更高的天堂中需要更多的祭品,
从判性,膛白重新开始开始。平安夜。


3. 茶山

有一年,雪后,因为追逐一只野兔,
他翻越更高的山,迷失在爪的雪痕。
天幕快黑下来,迷路的他们困在绝望的林莽中。
他想起“三邪”:赶尸、蛊毒、落花洞女,
浑身毛发竖起,惊悚的枯枝雪落纷纷。
传说中蚩尤带兵与敌部厮杀,尸横遍野,
为把尸体带回故乡,蚩尤持“符节”在前引路,
军师在后面督催,联手作法引来“五更大雾”,
将敌人困在迷魂阵里……
相比此说,他更相信上一个朝代,
客死四川的移民死后尸体运回家乡,
走水路,过三峡,漩涡暗礁密布,
为避免船只沉没,那就只有“赶”,方有归途。

驱逐尸体和恐惧的秘诀在于《正气歌》,
不要回头看自己渐渐缩短的影子。
荆棘如蛇一样缠绕,目光如刀。
一条似曾相似的溪谷铺下天罗地网,
瞬间将鬼邪降服,镇定惊慌——
茶山,小姑妈的寨子如一颗痣贴在嘴巴,
太阳般灿烂,照亮曲折起伏被草覆盖的山路。
他们轮唱叙词,进,退,进,退...
直到闪进石头上的木屋黑瓦房。
“背时的,爹妈肯定急死了”。
青瓷大碗,雪白米饭,白里透红腊肉,
姑父给它们各捆一担比雪亮的干柴。
松木燃烧的火把,流下丰沛的油和热泪,
把回家的路踩成夜莺的欢唱。

黄家人、茶园湾、八家人、程禾溪、滕家人,
土得掉渣的地名串起山上珍贵动物——
云豹、金钱豹、白鹤、白颈长尾雉,
猕猴、水獭、大鲵等、华南兔、红嘴相思乌。
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草鸮(猴面鹰),
猴脸,长满绒毛,善于飞翔的双翼
展开,近一米长,气势压过眼前的黑云。
白天睡觉的它夜里四处活动,
虽然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
但抓鼠类却一点不含糊。就像姑父,
一个“湘西土匪”,在朝鲜战场英勇无敌。
溪水终于流到了大河——锦江,
向下,向北,穿过隆家堡乡政府,回到步云坪。

但姑父摆的鬼故事一直如溪流潺潺。
他用酒、鸡血供奉五方猖神,请来的兵马
如今在哪里?他死在哪一个春天?
他已经全部遗忘。差发五猖的人或神
从深山里走出来,继承了祖上的蓑衣,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相信
每一座山都有一棵枫木,都有一个神
在护卫着山一样神圣的傩坛。
在他生命的秘密地图上,再没有比这
更深的山,即使他周游了世界。
他失去了这些不知名的山,便失去了语言,
当语言里的动物四处逃亡,
他就成了哑巴,跳起“太极旋转罡”。




1. 判牲—膛白

傩坛即成,只待诸神。我们向神许愿,还愿。
当诸神临坛时,我要“杀牲献祭”。
我看到了浩瀚天空的星辰、黑暗中的桥、攀登云的梯子。
最神圣的时刻来临——

三通锣鼓响,我束装上坛,献供师坛后,向傩坛各处各上一炷香,
四面八方的风请安静。
凳、刀、盆已准备好。茶、酒、烛、香也已备妥。
现在我诵念“判牲酒”,斟酒献给诸圣。
同时请准拉出牲物,捆绑到堂,它们将成为神的祭品。
羊,猪,鸡,魚已捉来,
今还“大牛愿”,当然要把大牛牵来。
我以酒分别一一点判,从猪开始,“此酒点头,此酒点猪尾,此酒点四脚”………
我手执杀牲刀,诵“雷神诰”:“天无忌,地无忌,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弟子抛刀百无禁忌”。
现在,酒敬大厨官,请接刀杀牲。
现在,请所有“还愿”的人和我一起跪拜坛前,竹席遮盖背。
“ 这些牲前生有罪,今生又犯汤洗之灾”,所有的牲亦圣亦魔,亦净亦秽。
牲的嚎叫是在向天谢罪。仔细听,一定能听见前世的声音。
吹角,焚纸,叩揖,歇坛。

   一切都准备妥当,干干净净,在最神圣的仪式前我们先祭祀诸圣。
牲物已净,内脏已除,插上刀,整条放置在傩坛前条凳上。
我素装上坛,诵念劝词,“三巡酒杯,奉劝何神?奉劝何主?……”
一边斟酒,一边打卦,诸圣一一领受。
现在,羊肉酒已陈献在坛场。
这酒不仅涵有羊肉,有血,更有天地正气。
焚纸,烧香,吹角,我再次手敲卦子,作揖,劝请诸圣领纳羊汤。
卜卦获证,歇坛。


2.  牛

“大愿”大牛,但它的心中装满羊,鸡,魚,
从橘子黎明到紫荆花的黄昏。
上步路,“上不去”,即使道路平坦似停机坪,
摇滚之石从四面八方如雨珠落下。

杀掉自己,但没有准备血盆,只有倾盆大雨
洗刷大地。风球早已悬挂,颜色变红,
它进入军营,用文字速记威武的刀枪亮成闪电。
文明击穿乌云,照亮通过皇岗口岸的车轮。

雨一直下,吹落蓝白红“米字旗”,升起五星红旗。
它见证历史,作为特邀记者,光荣与自豪
在战车上,在暴雨中,湿了上身干了下身。
竖排的文字子弹般呼啸——道路短暂,时间漫长。

历史的恩赐降临自己,东方之珠变成洗礼盆,
港湾中海浪歇斯底里,将气思想泡沫推向岸。
它看见新界水田中的牛,曾经的自己,
被鞭打,长嗷一声,旧时田园牧歌被犁铧带走。

它热爱股票的曲线,深港自贸区有形的融合。
它像绞车一样呻吟,必须四面埋伏出击,
寻找明日的头条。领导人永远标题粗黑加大,
地方小政客的谈话如同街头拉皮条套红。

从新华社香港分社到新生的《南方都市报》,
它每日割下自己的肉喂食欲望日增的田,
关心机场空难、清水河爆炸,甚过红灯区。
关心鸭超过鸡。它常在梦中惊落笔。

物质成了它的身体,灵魂薄如影子。
“深圳杂志”的巨胃需要房子、汽车、饮食,
需要健康,需要钱,治愈因发烧而抖动的尖塔。
没有诗留下,生活的元音就是“操”。

它不断在“漠漠水田”上勾画,飞起新的白鹭。
终于有了自耕地——《新快报 深圳星期三》,
热情如通栏标题无懈可击。它低声念着“雷神诰”
沉重的獠牙挂在张开的嘴巴上。

黑手毅然打开的“天窗”——一被捣瞎的黑眼
盯着异化的山川。它无法忍受阉割,
它粗黑的尾巴不断在驱赶苍蝇,
诗化的社论像某种复仇,无声无息。

“........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
它耕着女人一样的田,夜夜玩新花样,
日日容光焕发,疲倦不堪又乐此不疲。
它欣赏自己躺下时肚子上蹁跹的蝴蝶。

一头牛想拯救世界,唯一的方法
就是给自己痛快的一刀,成为神的祭品。
了却大愿时,被翻开的泥土恢复如初,
爱与恨,请风和雨一一领受。


3. 小学与大河

他知道自己在河流的一个句号——步云坪中。
他通常坐在老屋前老树下小板凳上发呆,
正前方是井,父母从那边回家,
左边三座山,祖父葬在第一座山上,
右边是河,传说中的曾祖父曾在河上飘。
直到五岁,祖母被送上第三座山的那一天,
他被母亲领进山下小学一年级课堂,
看见第一张中国地图。在蚂蚁般的地名中
找到这个句号,原来并非段落或文章的终结,
这块舟形的平地只是一个偶然。
东面(学校背后)是山(山之外是雪峰山),
对面(河流对面)是山(山之外是武陵山脉)。
河流(锦江)在这里向下(向北)流,
在马颈坳如黑色马头突然掉头向南,
然后立即向东向北。

他为找到自己的位置狂喜,就像在课堂
第一排,居中,皮肤开裂的课桌,
就在母亲的眼皮底下。
母亲在黑板上写下蝌蚪一样的“a”,
“啊”,他跟着读“啊”,声音亢奋,颤抖。
这是第一滴水,将注入宽广的河流中。
当最兴奋的时刻来临——铃声响,
他第一个窜出教室,来到操场上,
拍打南瓜一样的篮球,奋力地将它投向
太阳木板的筐中,往往在半途泄气地落下。
他偶尔一个人走进稻田,用手捞起浮萍,
那些蝌蚪突然有一天变成绿青蛙,
对他呱呱叫,混合着阳光的钟此时又被敲响,
从“一”、“1”开始计算时间的价值。

他常常失神于窗外的蝉的鸣叫,
祖父慈仁的目光从山上传下来,带着光。
他从未见过祖父,一张照片也没有,
就只有一个名字,在草一年一度掩埋的墓碑上。
他开始认识越来越多植物,晒红烟、
柑橘、花生、桐油、茶油、西瓜、黄豆、猕猴桃,
为每一种叶子的不同而欣然。
它们就像左腿上的补丁清晰,自然而然地
行走在学校与老屋间的田埂上。
像霜雪凝冻天夹在两腿间的竹制炭火笼,
温暖着肾,支撑着日益强壮的骨骼。
直到有一天,火烧了棉裤,埋头读书的
他跑出老屋,跳进结冰的水田,留下诗的疤痕。
这个时候,他忘了大河,
记住了母亲的手风琴。苗的古歌。




1.替代弭灾

坛已开,最紧张、惊险的时刻随时来临。
潜伏人间的鬼怪万千种,各有各的愿。我有千班武艺为人“弭灾”“纳吉”。
每一次我都小心翼翼开坛请圣、观师祭祖。
必先“藏魂”,分离“三魂七魄”,注进“圣碗”,以讳符定格,以免仪式中被邪崇附身,拿去阳魄——
 “藏身藏身真藏身……去之时三魂七魄交与你,转来娘杯脚下要三魂……去之时阴卦一首藏七魄,回来之时阳卦一首放三魂”。
打卦,划讳,挽法。阴间冥界鬼气腾腾,我穿行在阴、阳二界,
恐惧比地狱和黑暗还深,信心比太阳和月亮还光明。

“衔齿钉胎”——
在正中堂屋用石灰画个圈,在圈中画个“小人“”即可替代。
用柴火把铁质粑齿烧至发红,我即衔在口中,舞蹈降神。
然后把耙齿钉在小人上,撒上石灰粉,连续七天用水浇之,即为“钉胎”。

“扎茅替胎”——
扎好 茅人,给它穿上纸衣,供在茶盘上方。
我紧张地念咒决,划“四大将军讳”。
又焚香,烧纸,斟酒,招神降圣,祈盼诸神圣与茅人一起替灾替难。
请在场的人与茅人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大家轻松自如,如在自家,兄弟欢喜。
当茅人欢喜时,我趁机在茅人头上扎上血书,立即送出门外焚烧。

“开红山”——
当刀已讳封,气氛徒然紧张。
如依卦获允,我拿起牛角,俯身低头对准茶盘内的八卦纸,右手举刀,向之吹三口气,
然后举刀在额头发际处竖划一道血口,血点点滴滴在八卦纸上。
当血止,我依滴血卦纸而作神判,看此番替代吉之结果,然后依法解厄。

“上刀过关”——
数十米刀杆已立于晒谷坪,高耸入云,
杆上挷有12把刀,24把刀,36把刀……
杆脚4米直径范围闪密插数十把尖刃向上的利刃………
我背上未满12岁的孩子(如满,则背穿其衣)上刀梯,一把刀一把刀地问刀杆顶上攀登,一刀一道关煞……
这是艰难的“灵魂之路”——
“踩一把,踩二把,弟郎好似平地踩。踩三把,踩四把,爸爸都在腰上耍。踩五把,踩六把,好似冬笋在发芽........”
当我爬到杆顶歇马台,我看见了仙山白云、琼楼玉宇……
此时,地面的刀斧手砍断拉固刀杆的绳索,任杆子倾斜,
我必须判断风与倾倒的方向,及时撑开新布伞,避开尖刀区跳下……
如平安着地,我上马加鞭,任马奔跑,祈福延寿。
如滚落刀上,以命弥难。

“抱坛礅”——
每家神龛中都有一石制坛礅,那是祖先之位,常年供奉,祭礅“庆坛”,繁衍子孙。
我从火中取出烧红的石礅,两手不断抛向空中,且舞且唱,最后抛石于地。
我又端坐红石礅上,此时燃烧纸捻,红火熊熊,我在火中诵经祈福……

相信我的法力无边,通神降神,呼风唤雨。
世间万物虽均可替代,头发替代人“游傩塞海”,草、叶和动物替代魂魄“祭魂”。
我常常以已替人,自毁身躯,我是祭品,也是神,明白世人对我的信念。
我必须时刻谨慎小心,恭敬严肃,更要心诚意切.......
 
 
2.  猪

当“替代性换喻”结束,从神回归成猪,
相信自己的法力——为土地“弭灾”“纳吉”。
从“东方气派、玫瑰情怀”开始,八个字八万,
为深圳大道边一个法式楼盘定位、加冕。

但32层“彩虹新都”没见到彩虹,乌云密布,
“回南天”晒不干蕾丝内裤,水永远吹不干。
它穷尽脑子仍走不进夜总会小姐的媚眼。
暴雨的创意让街道成为阴道。

它差点如避孕套被冲进下水道,酷热的日子
从黑洞升腾的恶臭掀翻不规则的房间。
它在地板上画着小人,“衔齿钉胎”
甚至想扎个茅人,与其喝酒,猜拳行令。

抽剑断水,“太阿”的寒光刺不破寒冷的夏。
甩卖家当,针一般的猪毛竖起,
穿越丛林再次窝进农民房诡秘的夜色。
在生锈的叶子中等风来——

一等十五年,小猪变成了肥猪,
互联网的台风吹,它想着这一次会飞起,
从“人才大厦”半月形的办公室开始,
像一只弓,它要让它变圆,使尽拱力。

它又开始像一头牛了,心中藏着猛虎,
把自己的肉烤干,以香辣、五香、孜然佐伴,
梦想着一个神圣家族,一路往前犇,
撬开资本门,三年上新三板,五年上主板。

美好的食物加上互联网社交、电商、APP,
猪明白,新潮的玩法符合时代的主题,
它不明白自己起跳慢了半步,
草原上鲜花覆盖的陷阱美伦美焕。

当无数次激情宣讲的BP如石头沉入大海,
它“上刀过关”,甚至想“开红山”。
它在杆顶歇马台看见地面上铺满的刀子,
没有一个人帮着拉绳稳固刀杆。

这一次它没看见仙山白云、琼楼玉宇,
它已退守“八卦岭”,仍在犹豫:跳不跳?
它没有“新布伞“”,风渐渐小了,
但倾倒不可避免,云南白药能止血吗?

它终于将弓拉成了O,随之断裂,
把自己和箭都射到了下水沟里。
它的嚎叫回应着自己发表的豪言壮语,
蒿草的英雄无愧伟大时代,哪怕是猪。

它不再相信自己法力无边,通神降神,
猪就是猪,呼风唤雨的是“雷”。
它把自己藏在“圣碗”的“三魂七魄”取出,
做快乐的猪真好,大地广阔,青草无涯。


3.  隆家堡与初级中学

当他十二岁,没有“上刀过关”,甚至没看见
刀子,但“灵魂之路”已经开始——
他开始步行三公里去隆家堡乡中学去上学。
父亲接过母亲的鞭子,当班主任,
教他语文,书写更华丽更宽阔的文章,
像眼前的河流,一个“猛子”潜不过,
蛙泳、蝶泳、自由泳,各种动作交替。
有时候在中流仰泳,看见两岸的山变远变淡。
洪水暴发时,他抱着一根圆木泅渡,
为了拉回一头上游冲下来的猪。
胃里的酸菜打嗝,春夏秋冬过得很快,
隆家堡就像河中那块绿意盎然的小岛,
不会因河流而停留,但慷慨地给他以日子,
那是神龛中的石制坛礅所赐。

早晨不用披星,下午不用戴月,
父亲用平静时而严厉的言词,用职责
教他熟悉更多的事物。他开始知道
“湘西王”陈渠珍,传奇就始自脚下土地。
一个新疆昌吉军分区司令员来到学校,
用土话讲遥远的故事,他开始思考山外。
十二岁前,对他来说,隆家堡
就是古色古香的镇,长长石板路,
两边深宅大院里以前住着恶霸地主。
他另一个姑妈住在大院外,“滑胡子”姑父——
又一个抗美援朝的土匪尽讲吓人“鬼话”,
“开红山”、“衔齿钉胎”、“扎茅替胎”,
他只记得用红缨枪刺过稻草人,
但儿童游戏不同于成人的世界。

这是一个巨大的市集,除了猪羊牛,
逢二、七,四面山方的人水一样赶来,
把一千米的省道变成语言喧嚣的海。
大人们挑选家中所需,他钻于黑色的人云中
寻找鲜艳山果,酸辣青菜、萝卜,
油炸香菜、糍粑,仿佛人在沸腾的锅中。
竹编制的世界那么多,篮、筐、鞋、席,
他只爱红糖、青皮甘蔗、葛根。
他欣赏镰刀剃头,听到像锣一响,
声音画着一个圆形场地,猴把戏开始,
他挤到前面,看新鲜的热闹。
他想象着多年后自己变成玩猴把戏的人,
远走他乡,现在却不敢靠近被铁链锁住的猴。
他跟在舞动的龙、狮子后面,
却从未想过成为龙、狮子。

街上的痞子都认识、敬畏他的父亲,
没有人欺负他,他偶尔羡慕他们的“英勇”,
仿佛许多年前的游侠,但不能成为朋友。
潜伏人间的鬼怪万千种,各有各的愿。
他只能读书,练不成千班武艺。
十三岁,一家人住进中学的偏房,
母亲就在隔壁小学,他离开教室不愿回家。
夏天,他在码头上把脚沐于河水中,
手捧一本书,时常发呆于一只船的余波,
两只鸬鹚的突然一击,鱼便被叼上船。
春天,他在桃花树下徘徊,
目送夕阳落下后面的高山,
想象着班上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翻过山,
她早熟的乳房抖动,像兔子
跑出惊慌的草丛。于是,他开始吟唱。




1.和神纳吉—交标

分裂,边缘,聚合, 和坛——最庄严且快乐的时刻来临。
“驱逐疫鬼,因以送陈、迎新、纳吉也”。
上坛,穿衣,迎请三堂。五方诸圣都来此相会。
我要向天、地、水界许愿,祈求儒、释、道三教,天、地、水三元的所有神祗,降临傩坛,和睦欢聚,共了善信良愿。

先和神。我领唱,大家相和。
先”问根生“:”天傩翻身哪一个,地傩翻身哪人?人王翻生哪一个,鬼王翻生哪妖精?........."
 ——人从哪里来?我们走过什么样的路?哪里的山高?哪里的水深?什么兽最猛?什么兽是神?傩公傩母是谁?竹子怎么来的?
我且舞且唱,告诉大家诸神的起源和神迹,“.......天傩地傩讲明白,竹上转转有根生.......“
再“猜字谜”,竞猜“东西南北中”.......
和坛结束,我打开桃源洞,“开一洞,封一洞,不准邪师入洞中......."
一一请出24个傩面,再请出戏子,开唱《关爷点兵》《押兵五郎》.......
"急急打鼓急急排(哎),扬州戏子未曾来。扬州戏子正装扮(哎),开路将军赴傩堂......”

时候已到,现在交标。
标就是愿,别看它只是根缠上彩纸条的竹筷。
每一根标都有来历,都是你许久以来的愿望,我一一叙述。
尤其这红标,是游荡在人间的亡魂。
“现在我问你答。”
“愿不愿?”“愿。““求不求?”“求。””求多少年?“......年。”“要何卦?”“胜卦。”
我于是打卦,如成,交标。

标既交,传红花。”门神老爷开财门,金童玉女入傩堂.......“
   现在请出金童玉女,且舞且唱,“日落西山西山阴,百般鹊鸟往林飞......."
将装有“十供样”的“花红”(一盆神圣的茶)传送给诸神诸圣,诸兵诸将。
这个时候,我必须斩断红标,摔在南方地上,把它与纸钱一并焚烧,让亡魂消失。
其他的愿待“上熟献白”时了却。
重要的是我“相信”,你也要“相信”,宇宙深远,生命有道。
这些“中间性仪式”废止现实世界,让民神同位,人神共情,愉悦欣喜。


2. 鼠

重要时刻,2020年8月26日,全城
都在等待大人物到来,或一份文件、批示。
一只老鼠在闷热的走廊读美国又制裁的新闻。
门窗紧闭(为什么不打开)。

已下了两场暴雨,第三场估计马上会来,
懒得重复开与闭。汗水不是关键。
小帅治钧在教室学习三年级语文,
马上读二年级了。对于神没有太多想象。

“沒有拼音,读不懂”,下课后他说。
休息十分钟,上三年级英语,“这回听懂了”。
匆忙收拾书包,跑回家,十五分钟午餐。
猪、牛,足够丰富,不需要仪式。

之后,二十分钟地铁,另一个教室,
数学创新预备班,预备——
小帅很忙。它闲着重读福克纳。
《押沙龙,押沙龙》,押,押,仿佛在赌场。

其实在星巴克。“完成加减乘除混合口算”,
它想着二十四年来,除了这个城市,
旅居过几个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半时间。估算着很快抵达第九个城。

下午四点半,小帅去游泳,不用陪,
他已见识过大海,哦,太平洋。
但不知道“问根生”,“桃园洞”,
更不知金童玉女入傩堂。“传红花”。

它读了朋友用诗写的不署名社论(乌鸦的社论),
继续“押”,几十页没有标点的章节,
用钻笔点、点、点……书上爬满了蚂蚁。
它趴在花园中象棋桌上做了一个梦——

接下来时间它不用管他们了,
也不与天气为敌,一个人战斗,死咬文字,押。
伟大的诗篇已写过,不接受批评,只欢迎赞美。
黑夜与雨水一起降临,灯光秀何时开始了?

无人机飞上天列成数字,40,不难。
还是没有好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它想起缠上彩纸条的竹筷——愿,
已没什么可交的。八月即将被焚烧。

第几场雨了?老鼠和雨已达成默契,
什么也不比一个模糊的世界更能满足不同胃口。
它下楼,在丧失力量的雨水的尾巴中
转圈,直到这一天过了,进入无眠之晨。

它的牙始终像峭壁一样咬着,
身体像激流被洞吸引,被蛇的托词盘绕。
它擦了擦镜子,慰藉来自于斑马,
和自己的神,纳自己的吉。


3. 高村与高中

高村不是村,是县城,在步云坪下游。
十四岁,他翻过马颈坳的山,巨大的石坝
把水做的镜子摔碎,发出电与光。
几年前,他曾与兄长们从村里摸黑出发,
从这里滑到水电站,看《霍元甲》。
现在,他开始像一个大侠走出这个句号,
往省略号的方向前行。枪毙犯人的野山坡,
自己吼两声壮胆,像飞鸟一样掠过。
然后从兰村的石拱桥过江,水中的兰草
摇晃着波光粼粼的心情和鱼的心事——
他要去县城读高中了,一中,
最好的学校在文名山下,
另一条溪流尧里河的拐弯处。
他一个乡下人该如何和神纳吉?

铁路是另一种河,同样可以抵达远方。
曾祖父的麻阳船几近消失于河流,
他从带着雨水的乌蓬下上岸,走上磨亮的铁轨。
每一句大声朗读的古文、英文都是枕木,
一根连一根,推向远方,穿过黑暗的隧道后,
世界更加光明。他也会常去柴码头,
滕黑子从这里下水,用拳头打出“麻阳街”,
从常德到汉口,麻阳船靠岸之处。
沈从文从这里下水,用笔写尽边城和长河,
那种美丽的愁现在笼罩在自己身上。
滕代远从这里下水,没有再回来,
但把绿皮火车拖回了故乡。
他注视着河中那个沙洲上像猴子一样的石头,
即使洪水滔天,猴头仍浮在水之上,
仿佛自己的头颅。

最庄严最神圣的是祭盘瓠——
一条五彩斑斓的神犬,
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山地的图腾。
从《山海经》卷十二到晋代的注释《玄中记》,
故事渐趋完整,至《后汉书》中《南蛮传》,
传说如上了发胶的头已经定型。
在漫水龙王庙,凝视大门横枋正中扇形浮雕:
龙犬左倾,顾首右盼,闲步洞顶岩块上,
四只“蝙蝠”在上面警惕着洞外。
龙头——从中原长途跋涉而来,华夏文化,
牛身,大腿根部有水涡纹——农耕、祖灵,
狗耳张开、狗尾上翘——生殖,
虎爪——原始的狩猎,
各种意象复合的“苗龙”,在河的两岸
留下众多遗址,将繁星钉在夜空。

所以更愿意相信端午划龙舟也是复合的纪念,
既为屈原,他来过这条河流,
更为盘瓠,更遥远的如月亮的祖先。
从五月初一至五月十七,六个阶段——
开神门、私祭、公祭、参神、竞渡、回神。
八程序——拜神、游神、请神、参神,
接神(茶)、抢神、扫瘟(神)、回神,
流水一样不重复不逾越。
那么多歌,从《开神门歌》进入仪式,
在《根源歌》中回到河流之上,向上游迁徙。
必须和神。”人从哪里来?到哪儿去?“
他在一旁发呆,江上的鼓声催动两岸人子,
他呐喊,从不认输吃黄瓜。
他写下最初愿望,以为是标,其实是诗,
红标可以斩断,诗却不能,
就像传红花的金童玉女,是永恒希望。
他们欢快歌唱,让流水不歇,路延长。




1.上熟献白

现在,到了彻底了却许下的愿债时。
我要帮“还愿之人”一举撤回所许愿信。撤就是了,了就是撤。
牲品在案,请把刀、血、索与纸钱一并供上,准备好三十六巡“撤愿酒”。
上坛,击锣鸣鼓,焚纸,启唱。
我抓上一把沙子——“辟魂沙”撒向各处,辟开邪气,启唱拜词,“奉劝证盟上司三十三天,海会天边……”诸圣临坛。
我代“还愿”的人表达酬愿的愿望,“三头九子”,奉请诸神、师、祖……
我祈神保估“还愿之人”诸事和顺,福寿降临,邪僻不侵,六畜兴旺………
祈神将种种邪僻之物一一推遣出宅,永出他乡。
当卜卦证获,我用法刀砍断愿标,扯散扔弃,这些愿信将由诸神一一撒去,一一解标了愿。
我高举愿标,念《撤愿词》,“此愿交予南方丙丁火,火官童子打开库、打开薄,愿头落在火中存,火化成灭两无对质。”
卜卦获证,标已勾,愿已了,我斟酒,画讳,焚纸,诵念,“解结,解结,解冤结……”
一切冤结已解,一切孤魂野鬼皆扫出门外。斟酒,焚纸,歇坛。
开宴,神之听享大家同分享。欢乐,必须欢乐。


2. 乌鸦

仪式是文化的真正纪念碑,这一天的流水,
在白色台风预警,一夜大风大雨后,
乌鸦般变得阴沉。早开的奇异木棉花不见踪影。
而24小时心电图显示:全程未见窦性停搏。

它和伴侣从北大医院“飞”到阜外医院。
心肌桥,不是桥,道路如他的血管——
堵塞。她步行去门诊,它握着方向盘发呆。
那就看大会直播吧,空洞的语言加速堕落。

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这个城的40年,
它的26年,他们的22年——或许落花,或许流水。
它抓起了一把沙子撒向乌鸦的树林。
快讯:深圳本地股大幅跳水。

它中午小睡二十分钟。这一年都在睡。
从来没想到国家与城。无需“撤愿酒”。
她服完药,然后和它一起去莲花山,
看太阳的爪痕,听奇异木棉红色的歌声。

登山道被铁马占据,为权力留下路。
牲品、刀、血、索备齐,只待上坛。
它们不需要路,只有一个出口,
哪怕在丛生的荆棘中跳华尔兹。

它想起观念化的炼度,秩序化与文化参与,
身处边缘的情景:失落、混乱、无序、疯狂、
忧郁、焦虑、直至死亡。拂晓与黄昏一个样,
不可名状,不知所措,无所归宿。

而流水被温情的便衣驱赶到落花的位置。
这一节迟滞带来下一节顺畅。
它一直备受梦的折磨,常年不在回巢的乌鸦
现在坐在倾斜的草地上,湿了屁股。

想着今夜有了呵护的机会便又站起来。
送小儿踢足球,给女儿过生日——
蛋糕她已准备好,愿烛光暂时拂平叛逆。
它用昨日的承诺照亮自己。

《生日歌》比《圣经》美好。
它必须离开城,才能养活这个城增大的胃口,
慢慢地,对奔波有着诗的迷恋。
毛毛雨将落花与流水结合在一起。

而口号和新造的词不能。它想起语言的腐败。
阳光灿烂时,希望在坠落的花中被提升。
它需要喝一口水,她需要一片面膜。
夏天已结束,秋天不会自然到来。

当堰塞湖被摧毁,流水很快恢复正常。
穿过斑马线的冒牌群众洋洋得意。
它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伪鸟,就像这个日子,
2020年10月14日,迟来的大典并不存在。

而神案、陈设、唱辞、法术仍在,
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宇宙、生命皆在仪式中。
它赞美着生中的死,巡视着永恒,
为自己加冕,仍活在瘟疫的秋天。


3. 边墙

这时十六岁的他知道必须离开这蔓延的群山。
他开始疯长,早上吃四个大馒头,
吃粉比赛,一口气吃八碗,仰天把汤喝光。
年纪最小,却与年纪最大的老油条成为朋友,
做操时通常故意站在最后一排,自以为
”少年老成“,在周姓班主任口中变成”老气横秋“。
他心里偷偷喜欢上新来的女英语老师,
在她面前却紧张地吐不出一个单词。
那一年,父母调来县城工作,
他结束了“大通铺”的沉醉,十几个同学躺成一排,
鸡巴朝天,整夜说着下流的哗啦啦的笑话。
夹竹桃的叶片——绿色的刀,沙沙响,
萤火虫从窗外飞来,照亮《少女之心》。
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穿过县城上学,
仍然很少与城里人来往,
却与乡下人翻过校园围墙去溪中捉鸭子。

这些溪水在他看来无非大河锦江的余波,
就像县城,也是以步云坪的井为圆点,
一颗石子击起的第一圈波纹,半径十公里。
如果扩大至五百公里,就到了省城,
二千公里就到了北京,五千公里就覆盖了中国。
那时,他并不知自己现在所处的城,
一千公里便把更蔚蓝的波涛揽入怀。
他已走了十公里,如果三十公里,那就走出了县,
这是必须的,长满枪眼的边墙在等着他,
汛堡、碉楼、屯卡、哨台、炮台、关门、关厢,
从亭子关到喜鹊营,一道道关卡,
隔离山、河流、生与熟苗,孤立云和鹰。
他已忘记了近在咫尺的语言,却在刻苦学习
万里之外的同为孤岛的语言,
需要上什么熟献什么白才能达成所愿?
也许应该让云驻留,让影子停住,
春天,死去的一切正在复活。

跨越了边墙的人首个目标就是省。
预考获得资格,他在端午的鼓声中冲刺,
在七月流火中抗日,高考的声势超过龙舟赛,
体力与智慧的双重赛道,冰镇西瓜压不住。
十七岁的失败无须解释,诗与爱也不行,
十八岁的成功不论结果,数学也妙。
那就斟酒,画讳,焚纸,诵念,
“解结,解结,解冤结……”
那个假期,他围绕步云坪,周游
三十公里内的群山,像是做一场傩事,
一次还愿,一场匆忙的告别。
直到八月最后一天,他在开满木芙蓉的麻阳站
被父母和众人从窗户塞进绿皮火车,
于是一只脚站在了流水中,一直站到长沙。
黑夜给他白昼的光明,群山让他保持清醒,
站前巨大的时钟正好指向九点,
二九十八,青春的寓言指向酷热的天。


十一

1.造船—清火


“阈限”在仪式中和仪式外,支撑着有意义的生活。
我知道,傩仪并非“教会”,让世人共同生活,而是时间的“延宕”,渗入到日常。
现在,束装上坛,鸣角启唱,奉请诸圣,做最后的努力。
击锣,我采木造船,且舞且唱。竹子来自昆仑,历时九九八十一天。
船已造好,我再铺置茅草,压上纸钱。
焚纸,诵念,世间的邪怪众多,我一一数尽,一一擒上船来,又一一卜卦证明。
斟酒,鸡血画讳,将孤魂野鬼禁锁于船,从此解下种种愿心。
发船。我将船推向各方,最后推向北方。
斟酒,献肉,诵念,瘟船驶向他方,千载万载不回头。
现在,“暂将瘟船弃置于大门外,待清火后一并于十字路口焚化。”

我再次上坛,头戴法冠,身穿龙裙,披带扛鞭;
先将自己的魂魄用讳藏于法水碗中,以免打火时收到惊吓。
我手执火把,怒目圆瞪,厉声吼念“观请五雷咒”:“何神叫我起海水.......",
挥舞火把,火像龙一样在堂屋腾跃。
我将铁链子绕在火把上,把火夹在两腿之间,手挽”捆鬼法“于火把之上,两手合拢从火焰上通过,试打一把火粉。
我一边诵念“雷霆总浩”,一边由左至右,从里向外,逐一在宅屋各个阴僻之处喷撒火粉,烟气蒸腾,火花四溅。
续念“雷公诰”、“灵官浩”,“仰望都天大雷公,轰天霹雳震长空........."
念毕,又厉声念“解除令”,众人于每句末大声呼喊:“除”。
 “天瘟,地瘟,年瘟,月瘟,日瘟,时瘟要解除!除!"(同时打一把火粉)
除。火粉。除。火粉。除。火粉........
每间屋清火完毕,关门、贴符、镇宅。
“还愿之人”和在场所有人一起接火扫堂,快速地传递火把。
我一边诵经,一边追赶打火,扫清五方煞鬼,直至火灭。
我跳出大门,将门关闭。
   卜卦获证,现在,将瘟船、火把、水饭等送往村头十字路口……
我面向远方,念“送船词”,卜卦获证,立即焚化瘟船、火把、纸钱。
我用脚尖在地上画“并闭讳”、“铁栏杆讳”,一切邪鬼无路可回。
歇坛。


2. 狮子

当典结束,城市因过度亢奋而苍白失色。
平安中心如桅杆插在船上,但没有帆,
也没有风,乌鸦飞远,海鸥寻找剩下的肉。
它戴上新绘的面具,想起那些被针刺死的人和日子。

它不用造船。船已严重超载,压水过深。
它砍过无数的竹和山,乃至墓碑,
挖过数百口巨大的井,钢筋水泥的青筋向天空暴露,
每一根都流淌着银行、信托、基金的血。

这些新的邪怪现在一一被请到船上,不用鸡血,
如果沉没,并非因为激流,而是因为“造”。
那么多房子如同新坟,没有一个鬼进驻,
丛生的芦苇祭起白布,它缓缓走过如同荒原。

从什么时候变成狮子的?走在褔中一路上,
2003年,从这里出发,从城市里的班马
向另一个城出发,又一城,再一城,
一个又一个大洞吞噬太阳,让毛发变得棕黄。

它震怒于时间,必须立即荡平山头与村庄,
立即开工,四个月开盘,让血回流到心脏。
它疯狂于酒色,白的,红的,黄色,
像迷乱的春天糜烂在夜总会乳房的盅蛊中。

它引吭高歌,明天会更好,透支明天预收未来,
“精心策划”说辞,如何让牛、猪、羊信任自己,
靠近它们,然后吃掉,一根骨土不吐。
世界上最硕大最美丽的花朵是预付的“楼花”。

世界用尽全力只为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资本规划蓝图,无边际泳池淹死无辜的老鼠。
当成捆现金如木材搁在领奖台,不用火即自燃,
猝死和醉死,都是为了新的春天。

必须发船,方向不重要,出发比归来荣耀。
十字路口,它看见少年宫(孩子)、书城(诗),
这些都是必须舍弃的,狮子属于原始丛林,
哪怕喘不过气,疼痛无法忍受。

它戴上铁链,在火中穿越铁圈,
每一次念完“雷霆总诰”,追赶火,撒下粉,
都有龙的图腾。它每一次离开家,烧掉瘟船,
面向远方,将自己的肉抛撒,乌鸦黑云般压来。

与虎的封闭相比,狮倾向于开放型生境,
它向八方不断地拓跋,即使是沙漠,
长长的深棕色鬃毛延伸到肩部和胸部,随风而动,
覆盖荒原与落日,它迷恋于王。

其实,它更是猫。相对于庞大的身躯,心脏略小,
即使时速高达六十公里,但猎物跑得更快,
只能小心翼翼,贴近,突然、迅疾地猛扑,
如果持续追击,筋疲力尽,空手而归且深受内伤。

就像现在,火已清,望不尽CBD铁的群山、森林。
它想着斑马、羚羊、长颈鹿,过往美味,
即使吨位超过一千公斤,也敢下手。
但黄金时代己过,有鸵鸟、乌龟可食就堪称白银。


3.兰里与狮子破及河的下游

离开,必须造船,去往母系的村寨。
断航的河流绕过山,
慷慨的船从高村开始驶向下游,
从木头到铁,桨已化作轰鸣的发动机,
犁开波浪和水鸟的翅膀,飞向包茅遗地,
(他想起父亲宿夜未醒的酒)。
过了绿溪口,变宽的河胸怀更大的沙洲——
大坪洲上的鸡飞到了对岸的橘林中。
他扳动内心的舵轮,调正船头,朝向兰里。
他将在那里的码头上岸,迎头望见满朝荐祠
远远地给你讲述正直和古怪传奇。
它的门楼戏台结合在一起,入口很低,
比不上邻街姨父的剃刀,让人精神气爽。
他往往不多逗留,还有十里路,
将他拖向另一个征途。

这一段借风之手,吹动路边的杨树,
如同翻动书页,让他想象父亲的爱情,
捕捉亲情的土地上的花,
比如对岸十花园村,姨妈和诸多表姐,
像天上的云,江中的鹅。
杨家寨的水车将旋转的水制成彩虹,
水雾溅落成星,当年林则徐的船停在下面,
看到了哪一颗星?与家国相仿的月光,在云边
犹如这个“新营”的箭簇,射向蛮荒时代。
从“四方头” 折向狮子坡,缓缓上升,
离河流越远,越能看清河的全貌,
比如在雄山之巅,就能看见半个麻阳九曲十八湾。
他每向上走几步就喘口气,想起某个人,
大舅父已死,二舅父已死,名字模糊,
小舅父远在兰州,用几国外语烧着热电锅炉。
母亲最小,与他最亲,读书最多。
幸好外婆活着,赐给他们一年的甜,如柿饼。

他每次来都在山头松林和四周溪谷转悠,
却始终看不出狮子的形状,
母亲说:“外婆家就在狮子头上”,
也许需要从空中或站在更高山上才能看出。
他想象着一只狮子,斜坐在河边,累了,
望着上行或下行的船,运来兵,进进出出,
操练着风雪。他们以边墙为盾,
以河流为茅,不断刺向更生的苗岭。
马援死在这条河流上,两千年征伐,
新营变旧营,士兵就地娶妻生子,
落叶不再归根。这里成为新的根。
狮子不再是狮子,它的吼声不再震惊山林,
变成簌簌之声,一点一滴到天明。
但是他很惊奇,自己身上仿佛流淌着狮子的血,
每一次来到这里离开后。
不需卜卦,船已发、火已清。


十二

1.大游傩—送神上马


天地循环,许愿、还愿。请神、送神。
必须虔诚,神圣的仪式不可或缺,是“在场”。
上坛,穿衣件,迎请三元法主。
我一手持牌带,一手执师刀。鸣号角。
我的同伴一手持傩公像,一手持傩母像。
我们相向而舞,领唱合唱,且舞且唱,将傩公傩母游往五方,最后游往十方。
游到大门外,我取下傩公傩母像,抱于怀中。
然后,我在傩杆上画“并闭讳”,卜卦,捆好傩杆,用红布包好。歇坛。

我再次上坛,再次游傩,画讳,斟酒,打卦。
神圣的屋宇即将从眼前消失,它是美好的记忆与向往。
现在,开始倒龙厅宝架——傩坛上的“三清殿”、“玉皇殿”。
我手舞祖师杖,步伐像猛虎,像飞龙,且舞且唱,唱遍五方,唱遍十方。
我的同伴这时用祖师杖将龙厅宝架打散。
我们齐挽“九龙决”,将龙厅宝架拉出大门。
击锣鸣角,焚烧宝架。
神已上马,宇宙湛蓝。歇坛。


2. 斑马

请神,送神,深圳人每天都活在大游傩中。
从罗湖至福田,再至南山、宝安,一直向西,
再转头向东,盐田、大鹏,大水漫灌,吹号角,
游往五方,十方,城市里的斑马奔突不已。

它漂亮而雅致的条纹,并非衣裳,而是武器,
在阳光或月光照耀下,反射光,模糊自己,
迷感敌人,像军舰在沙漠或草原,
规避狮子、豹、野狗、鬣狗的伏击。

却永远逃离不了房子——龙厅宝架,且舞且唱。
从福田福中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出发,
到前海宝中,16年时间,跨越两个世纪,任何
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都无法讲述马蹄的欢乐与悲伤。

当巨眼的磨天轮在春节的欢乐港湾站立,
还没来得及转动,人变成海,线性的,圆形的,
或不规则状的,再庞大的它又变成一滴水,
随时蒸发,或在水中随着风或浪向前涌蠕动。

这样的情景喜剧随时会发生。个人编年史
很难写入城市传奇,秘密刻在身上和脸上,
每一匹斑马的条纹如同指纹绝不相同,
每一道纹都是曾经跨过的山川,披阅的卷册。

当飞机象一尾银鱼从其中跃起,攀升至云层,
它所看到的大海之泡沫像鳞片越来越小,
而砖头就是硬通货,比黄金贵重的资产。
这么多年昼夜奔跑,它勉强赶得上时间。

生活的“九龙决”在于决不轻易焚烧宝架,
而“愿”之所往必须一次次推倒重来。
经典的流传比不上“新概念”,一个规划——
道路、地铁、学校,给青春十倍溢价。

它决定放弃近距离仰望,虚脱的中年
只适合甜美生活咖啡馆,它靠着二层平台玻璃栏杆,
一时陷入湛蓝的安静。那么多年一直扮作鹰,
在别人的城挖坑,为他人的梦想搭建宝架了愿。

那些漂移的井,它从来没有静下来饮一口水,
便赶着挖下一口,甚至必须立即赶往下一个城。
吃草,独居,家变成客栈,性爱变成快餐,
儿女变成奇异的美丽木棉,按着时序开放。

它见识了山水和风云,熟悉丛林法则,
对身体外部的了解远胜过内部,对深圳亦如此。
如同在蓝方格的桌布上,它看到了故乡背影
与这座城的背影一样辽阔,依稀如烟。

它终于承认倦怠,或者坦白地说,承认
自己的弱小,似马非马,它需要治疗沉重内伤——
固守自己的城与故乡就是最好特效药。
它从不曾设想一只蝙蝠一场瘟疫了却所愿。

它想起普希金的波尔金诺之秋,但不会为爱决斗。
它重温福克纳的南方,与自己的南方有何不同。
不分行没有标点的文条纹“叫驴”般嘶鸣,
向人类的非洲说——我是唯一的,永不被驯服。


3. 清明

一场盛大巡游开始,在清明,在步云坪的
群山之间。从九年前开始,父亲作为上辈发起,
他们十堂兄弟轮流作主,共同祭祖。
今年第九年,轮到他,他必须回去,
带上最好的酒和儿子,一千公里疾驰,
五个小时就换了人间。坪里的金色油菜花等不及,
山上的白色橘子花正好应景。
准备好刀头、纸花、纸钱、鞭炮,
带上锄头、镰刀,一起出发,
从共同的曾祖父开始,他曾经飞檐走壁,
行走于大河之上,享有威名,
好!敬酒,烧纸,保佑子子孙孙刚毅有谋。
一座一座山,一座一座坟,
割去野草,砍去荆棘,培上新土,插上花,
鸣炮,禀报先人,一次次重复,
乐此不疲,虽然已记不住先人们的名字,
但他们躺在半山之上,注视着村庄,
一定默默地恩赐光。

父亲端坐船头,带领子孙们涉江,
去祭拜他的曾祖父——他们遥远的高祖父,
他得以从另一个角度审视村庄,
仿佛另一只眼将村庄收入内心的河流。
父亲送走他的兄弟,最小的他渐渐成为最长者。
而他这一辈,未轮一圈便走了一人。
光让所有的思想负担,包括死亡全无重量。
不幸需要一场大游傩,幸福需要一场大巡游,
山是舞台,井是源泉,河流是动力。
仪式的形式比内容重要,参与了仪式
就完成了仪式,获得了新的意义。
不需要技艺,只需要虔诚,
不管阳光还是风雨,跟着走,拜山,
更何况能看见白鹭的闪电。

仲春之海,身上背着盾牌的勇士变成漫游者,
在对山的崇拜中转向诗,没有悲伤,
生命的欣喜从死亡悬崖迎向天空,
感恩的草在心里生机勃勃。
每个人都回到童年,想起先人们的美德
和他们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年。
“啊,今年这是个什么年唉,今年这个年啊
是她的影子跟着夕阳走了。”
死时唱《笙鼓说》与他们交流,
现在用酒、满桌的鸡鸭鱼猪牛羊,
还有刚刚采集的新鲜蒿菜、香椿、竹笋,
先人先喝一杯,然后大家一起喝。
他想起维吉尔《农事诗》,又想起《指路经》,
这些诗与歌现在都在这里,步云坪,
仿佛端起的碗盛满五谷杂粮。
最好的放逐就是回到故乡。清明。


十三

1.安香火

一切圆满,我将离开“还愿之家”,云游四方。
最后的仪式——安香火。
我站在神龛前,手敲铰子,口诵赞辞一一称颂天、地、君、亲、师的功德。
然后“扫光”。用秤杆系青布和五色彩线,在“天地君亲师位”上扫拂,画“敕令讳”。
且拂且诵,通天化神。
然后“开光”。我双手各持一支燃烛,且照且诵,请日月神光归注入神位。
我取雄鸡冠血向神位点去,且念且点,神光普照。
我焚香一一诵读“天地君亲师”的圣号,一一礼请。
我再焚香、斟酒、烧纸,告示诸圣,安位已毕,“还愿之家”一切平安,皆有神佑。
退班。我回到人间,回到“人”。
而傩坛无处不在,堂屋、院坝、晒谷坪、市墟,广大的乡土,默许神的放纵。


2.  白鹭 

“细察时间的光,看它能过多久”。
逝世四年的沃尔科特留下群岛、海湾和白鹭。
它再次飞到这里——深圳湾、红树林,
尖利的提问,夜和新的口号无法回答。

那就接受这一切,当香火已熄,必须出发,
虽然口罩仍未能揭。优雅的白鹭
升腾或降落,它对沼泽的爱
如同帆布对航行,船对大海。

从蛇口到大鹏半岛,巨大的羽翼承载着光。
有了第一炮,就会炮声不断,
有了高度,就会有新高度,如同玻璃大厦——
国贸、地王、京基100、赛格、春茧。

当大百汇广场在CBD矗立,与平安中心形成
对称的诗句,它与这座城同频共振。
"地铁+高铁”的线路无非一座城的延申,
减少飞行的距离和频次,守着港湾的余波。

因为螃蟹般的城中有油菜花,有乡愁的小镇,
那些古老的技艺在它的手中复活。
它接受每一次降落,宁愿更低,低至尘埃,
那时春天像风铃木一夜间为城市涂金。

它陪伴正在成长的雏鸟,羽翼渐丰的它们
以新的语言与世界对话,虽然爱多么徒劳,
但富有意义,就像雨后,春夜,到公园
用手电筒探寻昆虫的眼睛。

这就是它的城,5G探头窥见每一天的轨迹。
但区块链、大数据无法解码《雅鲁王》。
它用大榕树根的思维去重构城市与村庄,
迅速的啄下记号,就像一张旧报纸。

《南方都市报》“深圳寻梦”,2000年11月21日,
粗黑标题:《尽管向更远处走去》
在枯黄的报纸、整版人物报道中沉默,
惟居中的彩色照片像白鹭般闪耀惊奇——

黑西装黑眼睛,头向右后转,手中烟灰将断。
而窗户的铁栅像监狱,瓶中花像干尸。
在两个世纪的分水岭上,它没有握笔。
它看着它,已很难还原城中村的语言。

它不可能活到下个世纪,但永恒的理想可以,
白鹭的荣耀可以。它再一次鼓舞自己,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享受草地与天空,
在台风登陆的时刻选择隐忍和坚持。

它难以再回头,惟静止或前行,因为有海,
它从此爱上这个城。在心灵的海岸线上,
白鹭聚集起白浪头,以白嗓子呼唤波峰。
多少重量,多少时间由沙子来承担。

瘟疫终有一天消失,此岸的一切,
包括所有的辛劳与坚忍,都不值一提。
正确的光照在浅滩和白色的羽翼上,
诸神如雷鸣,消失在蓝天和美丽的嗓音中。


3.  油茶树与油桐花

昨日,今日,湖水依然浑沌,
再次确定那棵路边树是油茶,同时开花结果。
深秋唯一的明亮,拒止雨水,疏朗天空。
而路的尽头是打靶场,
他的枪瞄准花白瓣黄蕊中的露水,
褐红的蒹葭在风中摇晃,扰乱平静的心。
当再次折返,回到树下,花飞如泪。
垂钓者此刻突然提竿,一条雪白锦鲤上钩。
他对漫山遍野的冰糖橙已无动于衷,
对来回蹿动的狗保持警惕。
友人遥劝多见故乡人多闻故乡事,
他回复:没有深交,闲谈无益。
倒是在水沟中清洗蔬菜的老妇突然叫他的名字,
让他惊慌,如同遇油茶树——

油茶花知冷知暖,他梦见的一切
就是现在的一切,忘记的都是事实。
即使老火车呼啸而过,也碾不断流水、落花,
但他必须离去,随火车。
他想起上一节、半年前秋天写的诗,
这一节,他要续写现在,春天。
一切圆满,最后的仪式完成,他将再次离开。
他从姐姐口中确认了步云坪村头
那棵开白花的树是油桐,
原来油桐花沿着铁轨风雨兼程了一路。
他回到县城,“美人弄”,穿过桥洞,
头上的火车飞驰,带着最后的春天。
他想再次看见那棵油茶树,在浑浊的湖边,
什么时候晒茶籽,剥壳,榨油?把山变成海。
茶花女神的传奇就像她露齿一笑,
脚步沙沙响,像蛇,神的疲倦像天空,
令人动容,一切知识燃烧殆尽。

而记忆的残片还存在于群山边墙上,
牛在河边饮着油桐花的倒影。
命运早不在船上,不在茶油和桐油中。
二十五年前,他扛去深圳的牛头与角
仍挂房子阳台外墙上,它从未被取下。
它常被风吹响,像唢呐,在白天或夜晚。
面骨虽被雨剥落了一块,但完整形象
仍得以保持,旧时田园牧歌在黄昏中,
牛角让两个时代合二为一。
他舀了一勺茶油,放进滚热的锅中,
一种有序的生活,像大头青菜,徐徐展开。
他望见窗外,一条路的尽头有敞开的门,
一次祭祀,一次还愿,一次大典
将干枯的河流、树林治愈。
就像桐油将木屋的四壁漆得光亮,
手提的玻璃马灯留下元音。


尾声

又是四月,时隔一年,我回去,回到
步云坪——冰糖橙王国,温泉之乡。
悲欣如井,如河,我的心智成为水车,
在油菜结籽的雨水中,转动驴的磨,流出豆浆。
我化身的各种动物都回到这里,
漂流在村庄这个巨大的木盆中。
我所携带的城市日新月异的风都是它的回声,
两者互相见证,共同把思想的水泡捣破,
只为重复简单的仪式,敲锣击鼓,
只为砍去荆棘,让光照亮碑,
桐花开遍天涯。

2020.4.11——202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