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漫游和语词的飞翔
——评施施然诗集《隐身飞行》
施施然是当下极具特色和品位的一个诗人,具有一定的标本评析价值。她的诗歌中有一种自我趣味的映照和精神的擦拭,精神的漫游,使她不断探寻生命意识的饱满和写作的秘境,这从她最近版的诗集《隐身飞行》(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1)可见端倪。
《隐身飞行》分《戒律》《想和你在爱琴海看落日》两辑,收入诗人近5年创作的诗歌,这给我们研究、评析施施然的诗歌提供了一种便捷之径。在《隐身飞行》中,展示出施施然探寻诗歌秘密之途的奇崛别趣,这一方面呈现出她诗歌品质的自觉构建意识,使她找到并沿着一条自我艺术之路不断探索前行。其中,她一直试图探寻到现代汉语如何跨过意义的容器,到审美深处开掘。另一方面,她以个性化的语词,以细节的探幽,丰盈的表达和语词陌生化的重新组合方式,使诗歌成为她传达生命经验的一种有效方法,并完成了自我审美意识的构造和张扬,使写作成为与内心交流的一种有效工具。在《宿命》中,呈现出对精神的拷问和不断探寻,写作上使用了矛盾背反的形式,使这首短诗隐含的意义深长起来。诗中的“回归和出走,圆满和打破,建立和破坏,打碎和融合,砍伐和重铸,爱和恨,废墟和造物”等等,这些互相矛盾的叙述语词迎面相撞,颠覆性的反差,突显出了诗的内部张力,把原本熟悉的固化的词义,向不同的方向延伸,呈现出一种强大生命力对冲。《戒律》写的开阔而幽秘,深邃,诗人出笔从“女人着斑斓外衣,牛仔裤,骨肉均匀”开始,完成一种松弛的表达,一种自我视角的,生活化的再现。接着陡然是“她受够了世间悲欢,渐渐敛起了/身体里的孔雀//僧人打赤脚,持蒲扇,穿红袈裟/并列走来一路以僧伽罗语小声交谈”,这种巨大反差在轻松和不经意间完成,可见诗人对诗歌写作的掌控力,而写作的掌控力是检验一个诗人是否成熟的尺子。写作绝不是一味的放,“收”在某种意义上难度更大,在写到感情时处理法则是控制,而不是泛滥。把情感打碎重新发酵,让情感产生新的情感。这一如艾略特坦言的情感规避:"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死亡是一种教育》写的极有趣味,有着个人化的情绪表达又有着普世精神的关怀,收敛中弥漫出淡淡的,个人化的,小的抗拒、干扰和怀疑。《死亡并不意味着消失》写到,“清晨,万物被第一缕秋阳照临/施工队的嗡鸣声也如期/穿窗而进,不远处/一座新的医院正在半空中形成”,“更辽阔的生,分布在宇宙中/如同爱脱离了时间的结构”写的干净利落,有着现场感的自然,又有着向生命深出的探幽。
“海面上空翻滚的云,生命中曾压抑的激情/像土耳其葡萄累积的酒精度/需要在某个时刻炸裂/相爱,相恨/再灰飞烟灭。原谅我,一边爱你/一边放弃你/鲸鱼在落日的玫瑰金中跃起/又沉进深海漩涡的黑洞/那失重的快乐啊,是我与生俱来的/孤独”(《想和你在爱琴海看落日》)。施施然是一个擅长写爱情的诗人,由于女人与男人身体结构的差异性,造成女人比男人更加敏感和多思,她一旦调动了身体的内在感知系统,想象的丰富性和突兀感,陡峭的刺痛之美,令人惊叹。在诗中,诗人手持情感的刀锋沿着语词的光芒,不断地向内心的深渊处,向更深层行进,直至完全被吞噬,形成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和空。唯美主义有一种观点:“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范艺术”,这观点大抵可以用来说施施然的诗歌。“一切太激烈的事物/终逃不过戛然而止的命运/它也曾无辜地吞噬船只/将他们永远吸纳进海底/像那些我们错手失去的人/被深埋在心底”(《印度洋》)。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就是一种隐喻,这是因为诗歌不仅仅指向自己,也指向他人(他物)和他人(他物)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诗人把强烈的情感,用平静的口吻说出,把光不动声色投进平静的水中,使光在水中折射进一种相对应的客体之中,使主体和客体产生一种内在的相对关系,使诗歌的意义指向海洋中冰山。诗人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生活中,人们说话的时候,常常通过语词接近所指对象的意义,诗人则把视线放在语言本身和语言背后。也就说,日常说话说的是物理意义,重在实用。诗人重点通过语词本身和语词重新组合后产生的内在的新指向,形成多重意义,物理意义则不再重要。成熟的诗人一旦掌握一种诗歌的写作密码,就会一方面深挖,另一方面又坚决规避重复。施施然的爱情诗《风与爱情》《你是爱我的》《爱情》《镜中》《枯山水》等等则是不断地转,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转,折射出身体和内心的不同层面的映像。“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吹到的风/都是同一场风”(《爱情》)。我记不请你的样子了/但我不会忘记/有一些爱,在时间庭院里禅寂“(《枯山水》)。“我看见你栅栏里忍耐的豹子/眼中喷吐的怒火//让怒火淹没我吧,抓牢/进入,就让不可控的一切塑造我//夜这么深,人世总是不长不短/我愿以刀尖,挑取蜜”(《镜中》)。
西川说到施施然的诗歌时说:“换个角度说,她展示出了一股英豪之气。而她本质上是一个细腻的,讲究品位的人。”在《春日,阳宗海》《西柏坡》《袁》《只有空茫的大雪配与我对饮》《暖泉古镇的两位老人》《汉字之诗》《世相》《人类必将死于内讧》中,施施然诗风突变,安静中突然出现一把大刀,准确果断地砍向生活,尽显刚毅、嘹亮之风。生活中的施施然,细腻、婉约,对品质有着极高的要求,她的诗歌创作曾经在这种精致、唯美上下过功夫,也形成了她一个阶段的诗歌特征。近年来,她通过题材的拓宽和对生命体验的不断觉悟和认知,使自己在诗歌修行这条路上走的方正而快捷。优秀的诗人都是一个诗歌的觉悟者,有效完成了语言和生命体悟的组合,就是说语言和情感的体悟是不可分离的,是一个整体,无法说清是谁成就了谁。往往是一个人带着自己的独特体悟去寻找语言,寻找的过程就是诗歌产生的过程。或可以这样说,生命体悟的呈现过程,就是诗歌产生的过程,而语言恰恰等候在那里。施施然的诗歌语词特点明显,渐成一种飞翔之势,这也使得她形成自己诗歌面目的重要一环。本雅明说:“所有的语言都在自身中传达自身”。“他们一言不发,在往来人群的注视下/岁月已将他们打磨成一对默契的齿轮//互相咬合,熟知对方的进退/当他们还年轻的时候/该较量的,已经完成”(《暖泉古镇的两位老人》),诗中有了前面的铺垫,后面突然一句“该较量的,已经完成”,让诗歌的意义产生无限歧义和张力。“我们沿着陡阶,越往下走/越接近时间的深处”(《与女作家夜游吴堡黄河》)。“我们都没说话,短短的沉默中/我们快速地走完了一生”(《雨中》)。清晰明了的语词,素朴得不显山水,然而,语词行走中,在一个诗句的拐弯处,一转身,诗歌却突然拔地而起,飞于空中!这大约就是我们常说的,语词的生命力从本质上,来源于使用者主体精神的激荡和语词本身重新组合产生的意外效果,从而成就了一首诗。
纵观《隐身飞行》,正如书的封面所言:这是一本令人迷醉的充满女性话语,又超越了性别写作的诗歌集,有旅途,人间轶事、爱情、迷幻、人文版图……
作者简介:蒲素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评论家协会理事,河北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毕业鲁迅文学院高研班31期。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首届贾大山文学奖特别奖,第六届中国诗歌发现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