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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行(组诗18首)

2020-10-15 作者:施施然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著名女诗人、画家施施然诗歌作品选。


 
塞纳河
 
描述她之前,我需要储备
足够的绿。梵高洗掉画笔的颜料
羊脂球在新桥上垂下晶莹的泪
 
两岸优雅的欧式建筑
是绅士们清晰又模糊的身影
我听到茶花女在人群中芳香的笑
柔风吹走洗衣妇微咸的体温
 
我看见莫泊桑在河畔摘下高高的礼帽
福楼拜用指节在大理石的桥栏上
敲打出桃花的节奏
在他们隐去之前,我挥手致以敬意
 
仿佛切割一块巨大的翡翠
游船划开塞纳河,而我立在白色的船头
左岸,埃菲尔铁塔是静穆的黑衣人
他的头顶上,白云浮动
托着我一颗激荡的心
 
在漫天的鸽鸣中,我渴望一场豪雨
暗夜中碧绿的塞纳河
雷鸣电闪,照亮雨果蘸着鲜血的鹅毛笔
 
2016.9.9
 
四月,独自在布达佩斯醒来
 
拉开清晨的窗帘,被纷扬的
大雪惊呆。灌木丛上
失去鸣叫的小鸟
在密集的落雪中翻飞
车流无声,开往同一个方向
我在露台上裹紧睡衣
无人注意到我在这里
我感觉到陌生,和渺小
我的亲人和朋友,此时
在地球的另一端忍受
太阳的炙烤。他们穿梭在打印机和
小山堆般的报表。接听电话
处理繁琐的事物。车流、地铁
将他们拥堵在一起
我们在人群中渴盼着离开
渴盼孤独,重返个体的原初
但我们无法摆脱
自身属性的拥有
我们获取,又失去
我们走近,又远离。周而复始
直到再无可失去。现在,多瑙河畔
车轮不息但世界静止
雪花一边飘落,一边消融在树丛里
 
2017.6.10
 
延伸
 
薄雾在黎明前散去
我们进入沉睡中的斯特拉斯堡
像锲子将寂静塞紧
 
巴洛克的砂岩建筑倒映在伊尔河
奶白的云团在低空停驻
轻风拂过,水面上云和教堂
不易察觉地移动
 
长久凝视。被静谧包围
我仿佛变得透明
灵魂几乎脱离了我的身体
升起,飘融在空气中
 
一种幸福被意识延伸——
——愈合了痛楚的裂缝
 
2017.6.14
 
遗址
 
细雨的网从天空撒下来
轻轻笼罩着海德堡
绿色空气在漫野的植物和残垣中浸润
游荡,仿佛
长出梦境的青苔
尽管触摸不到,但它存在
知道城堡怎样从四百年前屹立起来
又怎样变成废墟
我人生旅程中,在此地的
短暂停留,终将变得虚无
有一天,我会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中
云层在黄昏时分流动
翻涌,诗歌成为我的遗址
而更广阔的虚无,将是最后的真相
寂静加重着它的真实性
 
2017.6.13
 
青蛙
 
我们从阿尔卑斯山沿马路
而下,来到白雪点缀的牧场
原木栅栏粗糙的漂亮花纹
在此时显得格外适宜
我想象着马匹拴上木桩的样子
眼光瞟向镶嵌在百米外宝石般的湖
那浓郁的蓝,像聚集的星星
或某个夏季的夜空。她的谈话
还在继续。十五岁
男孩上学要绕过两条长长的里弄
为了经过她阁楼的窗口
练琴,考学,结婚,出国
在美国打拼的最初几年
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开始沉默寡言
加拿大,西班牙,变换工作
酗酒,回到中国。她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等在长椅上的美国丈夫
掬起手指,轻轻抚摸
系在爱玛仕手袋上的鹅黄色丝巾
眼神涣散:“所以,当他
后来有了钱,经常不顾我反对
买这些贵重的礼物送我”
我突然哭了。想起你
在毕业前的夏夜,举起砖头
作势要拍向,路边一只
肚皮鼓鼓的小
青蛙,在我阻止的惊叫中
你露出白牙开心大笑的样子
 
2017.6.8
 
雨中走过皇帝街
 
以前布拉格只存在于
米兰·昆德拉的作品。现在
我是如此接近它:
冰冷的波希米亚细雨
哥特式的圣维特大教堂
里面安放着被皇帝
扔下查理大桥的圣约翰遗体
——总是这样,信仰的船头
常常有人试图用暴.力拨转
假若,许我们以上帝之眼
你会看到人类蚂蚁般的
争斗,猜疑,贪妄
世世代代
不倦不休。即便如此,我们存在
这一切才被赋予意义
就像此时的布拉格老街
煤气灯在石头铺成的路上
给出温度。雨为整座城市抛光
又在我们头顶的伞面上
溅起好看的雨雾。而轮廓清朗的
捷克姑娘,脸上泛着爱后的红晕
她迎面凝视我的一瞬
褐色的双眸
闪亮。又如此平静。
 
2017.5.24
 
四月照相馆
 
从莫扎特走过的老街向上
穿过金发的男人,蓝眼睛的女人
十八世纪的城堡和教堂。在维也纳
音乐般流淌的四月阳光下
一间小照相馆牢牢吸住我的脚步
不必去辨识读不懂的德文
我知道它和黑白默片的民国同龄:
那个端庄的白人姑娘,她的婚纱样式
你在宋美龄的婚礼照片上见过
另有绅士上衣口袋发光的怀表
妖娆女郎玛丽莲·梦露式的站姿
多么奇妙,他们在这古老的小镇
等候一百年后的我
从遥远的中国赶来,分开
奔走的人群,看到他们
你忽然意识到一切似曾相识的片断
都曾真实地发生过。争吵,罪恶
悬挂的小孩尿布
危险和起落的枪炮声
从发黄的胶片上遁去
喜悦和美貌,被永远定格。不远处
翠玉般的萨尔茨河日夜不息
所有意义都被时间取消。上帝的奖赏
在真实活着的某一时刻
 
2017.5.23
 
在阿姆斯特丹
 
傍晚的国王运河,游船
载着金发的、黑发的面孔在
暗绿的河道中滑行
夕光下,大麻提供负罪感和香气
 
橱窗,埋葬着伦勃朗的教堂和
岸边忘情舌吻的恋人
在我的注视下,依次远去
当我收回视线
我想用郁金香,换对面漂亮的荷兰小女孩
不哭泣
 
2017.6.19
 
阿尔卑斯山中
 
雪山突然出现。凝固的
巨浪。众神狂暴的战争早已平息
湖水静如一面赫拉丢弃的镜子
锁着上亿年光泽
 
抬起头,展翅欲飞的宫殿还在
但权力消失了
高贵的路德维希二世消失了
但国王忧郁的蓝眼睛还在
 
在阿尔卑斯山,我按住起伏的胸口
大口呼吸着——
我的灵魂分裂成12个
一个,在雪地尖叫着打滚
另一个飘进凛冽的空气
转眼就消散了形迹
 
2017.5.22
 
夜宿慕尼黑
 
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在HB啤酒馆
木质的长椅上。著名的德国猪肘子硕大
金黄。那个带领特种兵
生擒过萨达姆的美国人,切开焦脆的外壳
用餐刀将黄芥末
抹在紧凑的红肉上。他低头亲吻
他身材娇小的上海妻子。后者
正不动声色地施展她中国女人的魅力,给
桌对面的几位
BMW公司的德国帅哥。其中一个
转向我:“让我来猜猜你的年龄”?
“哦,你太客气了
欢迎你去中国”。“为什么叫石家庄?
因为它是用石头垒成的”
碰杯。欢笑。间或用闪亮的刀叉
送一点点豌豆泥到嘴里。拱形大厅中央
巴伐利亚乐队起劲地鼓荡着空气
麦芽香的黑啤酒泛着迷人的泡沫,在容纳
一千名食客的慕尼黑皇家酒馆,转化成
肾上腺素——多久没有如此大声地笑过?
就在今晚,夜色除去它严肃的外衣
星星自在地旋转。而我灵魂的白鸽子腾空飞起
俯看,那个熟悉的身体
快乐地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
 
2017.5.21
 
谒梵高墓
 
奥威尔小城灰色的寂静里
天将雨未雨
老教堂打着盹,黑乌鸦从大片的麦田上空
遁去行迹
 
但麦浪仍在汹涌喘息
一如1890年
你一枪将自己击穿前:
“我的脚步在摇晃
画笔几乎从我的手指间滑落”
 
现在,隔着语言的藩篱
我仍然毫不费力地
从林立的墓碑中认出你
扭曲旋转的穹庐下
常春藤像一整张棉被,覆盖着
泥土里一对好兄弟
——这人间稀薄的暖
 
我停驻,捧出
心中敬意的向日葵
 
然而,在这浑沌的人世
谁又不是依赖稀薄的暖活着?
官员,剃头匠,妓女,邮递员
“没有谁能真正地懂得另一个
唯有死亡包容一切”
 
2017.5.5
 
巴黎夜雨
 
从白天的喜悦中醒来
感到精神的富足:巴洛克
文艺复兴,露天咖啡馆
一场色彩与角度的邂逅
“现实多少令人不满
但它也没有更坏”
这使我想起:巴黎
这座典雅的城市,在二战中
险些被纳粹德国摧毁
我们都是生活的幸存者
年轻过。现在也不老
我们爱过
现在依然爱着
我们领略世态如领略这星球
各种经纬度的变幻
经历,使我们找到人生的坐标
樱花在雨中飘落,是神
创造的另一种美
推开窗,斜风携着雨丝进来
灯光下我们看到风闪亮的形状
 
2017.5.3
 
访雨果故居
 
墨绿色的天鹅绒墙布,水晶吊灯
整层楼的法式家具都泛着十九世纪光泽
我爱这台式珐琅座钟后
中国清朝壁画的奢华——这一切
符合"哥特式色情暴力"的描述。也配得上
书桌上那支冷峻批判的鹅毛笔
或许,空气中还有尚未消失的咖啡
香气?对此,我毫不怀疑。十七岁
初读《悲惨世界》,公园长椅上的白衣女子
珂塞特,曾给我水晶般的遐思
仿佛,无论在荒野,还是经历
泥泞的暴风雪天气,心中某处
始终闪着白色的光
我相信维克多以她为荣耀。就像相信她
曾以天鹅的舞步旋转
在这绿色旅馆的华丽地毯上——多年后
淑女,敌人,和情妇,俱安静在墙上旧时光
而我的手指,在倒映出维克多.雨果的
橡木柜上,轻轻划过
 
 2017.5.3
 
4月13日飞过西伯利亚上空
 
机舱内低温而干燥。各种肤色的乘客
从消磨时间的阅读和闲聊中
归于安静。邻座的同性恋帅哥披着毛毯
陷入与爱人重逢的梦境。舷窗外
机翼在冷空气中震颤,于刺目的日光下
俄罗斯境内的云层轻纱般稀薄
如果这还不是神的意旨:人迹罕至的
大地,整块的巨大的黑色山脉
皑皑白雪躺在山顶岩石的沟壑中
赞颂着永恒的冬天。鲜卑,鞑靼,女真,匈奴
他们铁骑的传说在这里变得真实
我想我将接受一次雪的洗礼,让生命中某些
坚硬的东西,重新焕发出冰雪之光
此时正值中午,法航波音777自北京向西飞行
三小时后,在西伯利亚上空
我吸吮着法国空乘送来的菠萝味冰糕
克制不住地打着冷战,内心快乐着。
 
2017.5.1
 
巴黎地铁站弹唱者
 
他奔放的歌声引起在
地铁站人流中穿行的我
的关注。停下脚步,你留意到牙齿
在他年轻黝黑的外表下
更加白得醒目。此时他环抱电吉它
躯体随音乐,不停地打着节拍。
气氛如此融洽
他似乎已经从生存的挣扎中
获得了救赎,你能感觉到从他喉咙迸发的
每一个音符,都洋溢着光芒的味道
音乐抹平了怯懦,愤怒的抗争
抹平了人类罪恶的阶级。来吧
让我们一起欣赏来自黑人兄弟热情的弹唱
一种勇敢,是家中有一双稚嫩的儿女
他们伸着胖胖的小手,目光穿过一切
凝视着你。一种超越
是面带微笑,硬币在脚边的旧碗中闪光
 
2017.5.2
 
贝加尔湖上空
 
飞机掠过贝加尔湖时
我在万米高空向下侧俯着脸
面容寂静
 
我不能开口。你看
密封着巨大冰层的白色湖面
下面,有一千米深忧伤的蓝
 
在尼斯恐袭现场
无意中闯入。金黄的郁金香
雏菊,粉红的小熊
绒布的长颈鹿伸长了脖子
不规则的鹅卵石拼出规则的心
绿色蜡笔在白纸上写着:
l love you forever
 
色彩的海洋,狂放的爱
响尾蛇的鞭子勒紧我的喉咙
流淌的血浆在鲜花下变成褐色的土壤
罪恶枪口仍在附近的草丛窥视
 
死亡在驻足。我想抱回我的孩子。
 
2016.9
 
德意志的雨落在我亚洲的皮肤上
 
冰凉,渗进毛孔的湿
倘若理智此时是干燥的
你会忆起纳粹集中营的铁门
 
然而这里是新天鹅城堡
一座展翅欲飞的建筑。城墙下
红色的爬墙虎过早地借来里尔克的秋日
 
你感觉不到敌意的吞噬
童话的窗棂释放出王子和星星的眼神
空马车在雨中缓缓经过
马车夫伸手压低了帽檐
 
2016.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