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之镜（组诗）

影子
 
一只鸟从城市的上空飞过
在我的眼睛里投下它的影子
 
一块石头从我的头顶飞过
在我的心里投下它的影子
 
我认为影子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鸟
箭一般射向心中的疼痛
 
一个内心欠着巨债的人，站在楼顶上
眼巴巴看着它：飞过远方的山冈
 
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只鸟
 
身体剧场
 
邀请桃树、梨树和柿子树
邀请知了、蜻蜓和松鼠
邀请花神、水神、树神和土地神
邀请此时此刻的空间
邀请十里范围内路过的灵魂
邀请我和经常与我打架的自己
进入一个神奇的剧场:我的身体
闭上眼睛任由双脚长出根须
扎入脚底下的泥土
让呼吸与大地的呼吸同频
生命的密语，青草般汹涌
身体里的奇迹巳经余额不足，如果
你还不让身体慢慢融化在空间里
听空气流动、听能量流动
听树叶的婆娑声，哗哗哗哗哗
空间、我、他人，解构、重构以及融合
一件蒙尘的乐器怯懦出场
弹奏大地和天空之歌
暗地里，它被大地、天空以及X元素
弹奏
没有比不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更要命的
 
有兔子的黄昏
　——给罗滚滚
 
漫山遍野的绿
心情般汹涌
夕光中两只兔子在草地上啃草
滚滚不停的去挑逗两只兔子
手里抓着一把她最爱吃的巧克力
滚滚和兔子在奔跑
世界在奔跑
我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
久久地看着他们
我很想告诉她
我有多爱她
就有多爱这个世界
 
风，悄悄带走暮蔼
骨头和血液死死抱紧泥土
 
一匹马
 
弥漫的雾是清晨的一件薄衫
一匹马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
雕塑一样
 
十几分钟以后
它仍然一动不动
像一匹假马
 
一匹雕塑般的马
像一个黑洞
吞噬了这个清晨
 
茅台酒
 
27个茅台酒瓶
就像27个卫兵
父亲像个将军
 
许多年前，父亲说
你大学毕业后发第一个月工资
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瓶茅台酒来孝敬我
 
我拿到工资就买了一瓶茅台酒
您一杯，我一杯
父子俩慢慢喝
 
夹着第一缕晨曦下酒
呕吐掉最后一缕夕阳
我们继续喝
 
其实是想说说话
有些话憋在心里
都快烂掉了
 
失声痛哭
不是因为我脆弱
而是内心的堤坝决堤了
 
我们几年没说话了
有说不完的话
每年我们喝一瓶酒
 
您坟墓旁已经有27个茅台酒瓶
晚上它们会一个接一个
把我每年说过的话重说一遍
 
L
 
L以一袭黑衣使黑夜收拢了它黑色的翅膀
L如此装扮是为在黑暗中更好地与自己相遇
L体内的黑暗与物质的黑暗融为一体
L在黑暗中看见异质的黄昏和锈蚀的时间
L在黑暗中央设置了烛光讲坛
L用思想的火柴点亮自己的骨头为烛
L用她的乳汁乳着越来越瘦的夜晚
L用沉默开讲——
大地苍茫：飞鸟、粮食、草木、河流、文字、花朵……
 
失踪
 
一只箱子
从广州飞往北京后失踪了
关于箱子失踪的话题
成为我和小西保持沟通的理由
我们甚至把一只箱子的失踪
上升到某种高度，我们
乐此不疲地探讨一只箱子的失踪
仿佛它是哲学。生活。肉体……
去年冬天山顶上的薄雪，或者
北京五道口雕刻时光的咖啡
我们的谈话从一只箱子的失踪开始
到一只箱子的失踪结束
中间与失踪的箱子无关
那只失踪的箱子
在一个午后被机场专车押送回来
我们的联系就此中断
 
秋夜
 
水蓝的夜空中镶嵌着两颗星
一颗明亮，一颗暗淡
对望着，仿佛儿子和我对望着
 
已经朝夕相处十七年
我们仍然感觉彼此身上
藏着一种可怕的陌生
 
蝉鸣声一阵大过一阵
但始终淹没不了蟋蟀的叫声
它们是谁餐盘中的美食
 
儿子已经睡了，明年他就要远走
异国他乡，我们一起旅行
像在镜中互相寻找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
看两颗星闪耀，蝉鸣和蟋蟀
仿佛跌落在树林和草丛中的星星
 
梦与梦呓
 
最近，梦里老是出现一匹马
马匹上是我和我的初恋
旁边睡着相濡以沫的妻子
她微笑着，好像梦见甜蜜的事情
而我的梦有时陡然翻转
尖叫着醒来
被吵醒的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装做轻松：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蹙着眉说：我感觉你最近很不正常
我挤出来的笑像一块皱巴巴的抹布
每晚，我像苍蝇叮在电脑上
……梦，日渐消瘦
 

无论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

 
白色的蒙古包，像一朵雪莲
开在草地上。两个开车劳累了一天的人
睡了，三个斗地主的人睡了，
四五个酩酊大醉的人也睡了。
我坐在漆黑里，黑暗的秩序
井然有序，黑暗的权杖插在夜的中央。
我缓缓闭上眼睛-----等-----
月亮从窗外爬进来，
讨论黑暗的秘密。
心里雨夹雪，想到
自己不过是一首懦弱而敏感的诗，
一堆词语的残骸。想到死神的
手指往我这个方向一指，
八十公斤废肉就瑟瑟发抖……
我哆嗦着去摸身体里
含钙最高的那根骨头，
我要把它取出来作为笔，蘸着夜的血
写一首硬气的诗，血性的诗……
 
小叙事
 
这只是多少个漫长的下午中
一个普通的下午
如注的大雨让某种不安的情绪弥漫
我们像两尾饥渴的鱼
从雨中冲出，缠绕在一起
 
白色的墙壁上爬着时间的印记
闪烁的对话带着情绪的阴影
记忆在雨雾中放着素朴的光
疯狂是绝望的报复……
我愿意在这个命运选中的下午毁灭
 
……这个下午终将像一片树叶，或者
一个路人般消失……漫长的旅途
我们总会不经意记住某个小站，记住
被雨淋湿的情侣，或者
一件谁遗失的行李
 
异类
 
我生活在他们中间，请允许
我把他们具体到我的亲戚同事同学
乡亲邻里和生意伙伴
具体到每天与我生活在一起的父母亲
他们每天厉害了厉害了
每天为脑残点赞
我不能屏蔽他们，因为
他们是我的亲人
 
但我是他们的异类！
 
当他们泪眼婆娑的时候
我冷眼旁观，而当我
热泪盈眶，他们
嘻嘻哈哈
他们为陌生人的死
在微信上呼天抢地，如丧考妣
而身边的人死了，他们却漠不关心
甚至亲人死了，也不掉一滴眼泪
 
我是他们的异类
但我没有想过要喷死他们
我心里只有怜悯
甚至懒得与他们争吵
 
立冬，儿子的拥抱就是春天
 
早晨七点，我来到儿子床前
叫他去打篮球
虽然他爱好跑步
但我认为篮球更能训练一个人的协作能力
他睁开迷糊的双眼，乜了我一眼
问：你出差昨晚几点回来的
我说凌晨一点
他迷离的眼里突然冒出一道柔光
猛地坐起，双手从后面抱住我
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蹭了几下
因为疫情，他变得肥胖
我屏住气，假装没有压力
他像一只北极熊趴在雪堆上
又像一只小绵羊，温柔的眼神和害羞的脸
像冬日的阳光
房间里长年覆盖的积雪开始融化
 
在父亲的坟头写首诗
 
终有一天，我会与你会合
但现在我还舍不得抛下这尘世
因为
这里有你最爱的人-----我的母亲
有你爱的儿子、女儿、女婿
还有孙子、孙女、外孙女
几千年前的风从你的坟上吹过
我也像一陈风
从你的坟头吹过
我很惭愧
深深跪下，深深
……今天，我没有带鞭炮、花朵、三牲
和酒
----唯一的一次
因为，我只是路过
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拉拉家常
我俯下身
额头抵着墓草
仿佛小时候与你头抵头
玩斗牛的游戏
 
礼物
 
竟然找不到一件特别的礼物
送给妻子。纪念
我们俩的瓷婚。我希望
这是一件以前的我
无法送给她的礼物
旁敲侧击，猜测妻子的想法
她始终说：你写首诗送给我吧
我想了又想，竟然
不知写点什么
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多么琐碎
掩盖了爱情的光芒。我们只是尽量避免
让世界上的噪音
淹灭平凡的日子
小心躲避平庸的疲劳
我不知道今天还能用什么来谈恋爱
钻戒、名牌包包太肤浅了
鲜花是必须的，但鲜花容易枯萎
最好是回到初恋的海边
在落日的余晖里剪一朵当年的浪花
别在胸前
除了大海和晚霞
谁也不准打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