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烟
莽莽群山,呈一派钢青的颜色。山腰间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栋半藏半露的木屋,从木屋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吠或几声雄鸡的啼唱。一忽儿又归于沉寂。山雾说起便起。山雨说下就下。山里人识别晴天或雨天,全是由雾起的方向所判断,雾若是从山谷底下往山腰升腾,颜色又呈乳状,准是个爽晴的日子,而雾若是从山顶盖下来,颜色灰暗,那便注定要下大雨了。但无论或晴或雨,最先惊醒群山的,便是由一根牛绦绳不紧不慢牵动的牛铃的脆响……
那是可绘画的意境。那是能写诗的情趣。
然而那样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小篾匠,跟随着师傅在那里干着篾匠的粗活,离艺术很是遥远,很是遥远。那地方叫荞麦界。为什么叫着荞麦界呢?岩爹撩了一下银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说:“此地山高水寒,只见插秧,不见收稻,而山中的荒地播种荞麦却颇有收成。”岩爹说这话时,显出一副很是得意的样子。岩爹土生土长在荞麦界,虽已年近九旬,腰板却依旧地硬朗。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物。岩爹的得意是有着一定道理的。
我们做篾匠活,就落户在岩爹的家中。
那同样是一栋木板屋。共5扇9间房子,住着祖孙三代人。岩爹有两个儿子。老大52岁,膝下有三儿两女,年龄大的已过20岁,年幼的才到启蒙的岁数。但是荞麦界没有学校。整个荞麦界十多户人家,近代以来只有岩爹的爷辈那一代人进过正规学堂。据说当时是请了私塾先生上界来教学的。此后,便是由父辈教子辈,这般沿袭下来。不求作文通达,只要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能勉强写几幅对联,往来帐目能记姓名与数据,便称得上是荞麦界的斯文人物。岩爹的小儿子已年纪不小,48岁了,却一直未娶,洗衣补衫或解男人别的什么难题,全由嫂子一手包下的。兄弟居然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也算是岩爹小儿子的一份福气。荞麦界的男人们对妇人是极优待的,从不让自己的妻子上山伐木或下地侍弄庄稼。生儿育女,侍候男人,洗衣补衫才是妇人的本份。
岩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山保,一个叫地保,均生得虎背熊腰,壮实如牛,而性格却敦厚,心地且善良。我管他俩一个叫山叔,一个叫地叔。我与山叔和地叔的交往毕竟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与他们只见几次面而已。倒是山婶同我们师徒混得很熟。岩爹也常同我们师徒扯闲谈。
我们做的是包工活。自己带粮带干菜,楠竹由荞麦界人送上门,量过尺码后他们再拿着我师傅开具的证明到社办企业去结算。我们师徒住在岩爹西边的厢房,煮饭炒菜就着他家的炉灶,开竹子破篾便在他家的堂屋里。山婶是那种典型的贤惠村妇。偶尔山叔或地叔从山中捕获了花面狸、麂子之类的野物回家,山婶就总是少不了分给我们师徒一份,她还时不时偷偷地塞一个烧鸡蛋给我:“吃了吧,十多岁的伢儿,正长身子哩。”并且示意要我将蛋壳扔进屋后的阴沟里。那阴沟里厚厚的一层蛋壳全是我同岩爹扔的。岩爹一副贵人相,银白胡须,棕红脸膛,腰板硬朗,身材高大,手里常捧着一个水烟壶,根本看不出是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他每天一早一晚,喝三盅用虎骨鹿鞭浸泡的荞麦浇酒,从不间断。他一般是不出户的,一把大师椅靠堂屋门坐着,同我师傅扯漫无边际的闲谈或绘声绘色讲些古今的故事。讲到动情处,总是习惯用手撩一下银白胡须。岩爹应该是读过不少古书的。如《五彩姻缘》、《洪郎贵打酒》以及《金瓶梅》、《红楼梦》等,均能够流水般地一一讲来。
岩爹的日子过得好从容,不愁吃,不愁穿,不用操劳春种秋收的农活。那一切均是儿子及儿媳妇的份内事,他只是安享晚年的老太爷一个。而且荞麦界上的村人们亦尊他若神明。他偶尔也去附近山腰的邻居家走动,所到之处,装烟递茶端椅子,成人称他岩叔或岩伯,小字辈一律称他岩爹。他还写得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每逢过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荞麦界稍有讲究的人就会自备纸张,怀揣红包,极是恭敬地前来请岩爹写对联,岩爹自然是来者不拒,一边挽袖铺纸,一边吩咐儿媳妇掌砚磨墨,转瞬,一幅幅对联便在他的手下龙飞凤舞而就了。尔后收下红包,也不言语,只是双手一拱,算是回礼。
然而世事无常,岩爹的死相却很是难堪。
那是将要入秋的时候,我师傅已回家忙抢收抢插去了,留我一人在岩爹家做些简单篾工活。那样的季节,荞麦界也一样是忙碌的,忙着进出砍伐竹木,忙着敲梆驱赶糟踏庄稼的野猪……凡是男人,不分老幼,能进山的都已进山了。惟有岩爹轻闲,依旧一早一晚喝三盅虎骨鹿鞭荞麦酒,依旧手捧水烟壶从容度日月。
那一天雾很大,谷底像装了无数台鼓风机似的,乳白色的浓雾翻着滚着从山谷底升腾上来,到了山腰便不再上升,岩爹家也已被浓雾淹了半截,就连我做篾工活的堂屋里也溢进了层层雾气。那情景,正如岩爹说书时描绘的神仙境地一般。这样的时候,岩爹举杯喝酒,山婶在灶前煮着猪食,山叔地叔及岩爹的几位孙辈却均已上山忙农活去了。我清楚地听到岩爹在喊他的儿媳妇:“菊儿,菊儿,你过来,陪公公喝盅酒。”但是不一会儿,公公与媳妇便说着笑着进了里间的房子。那是山叔与他媳妇的住房……
山雾说散就散。如火夏日,已上中天,暑气严严地盖了过来。少年的我,顿觉心中有几分燥热,正待偷工去后山走走,但刚一起身,便发现灶房滚出了浓浓的烟火。糟了,准是山婶离灶时忘记了收拾灶前的柴草而惹出的火灾,说时迟,那时快,我正心想着怎么处理此事时,火光已经破楼冲天,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好顺手捡了个洗脸盆夺路逃出,一路飞奔,一路猛敲脸盆向山中劳作的荞麦界农人报警。
但山深路远,只有回声阵阵滚过来荡过去,却不见有农人们赶到。
回眸岩爹家的那栋木屋,烈焰中,正在一扇一扇地倒下,猛然记起,岩爹与山婶不是仍在那栋木屋中么?心便揪得紧紧地,一滴滴冷汗从毛孔中渗出。顷刻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一片空白,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待我苏醒过来,已是落日黄昏。我定了定神,从山路上爬起,但我却始终不敢挪动脚步。远远地望去,岩爹家的那一栋木板屋已经荡然无存。围满人群的废墟上,最惊心触目的是山叔与地叔及其晚辈们悲恸的哀嚎声,是飘着几缕残烟的两具萎缩得不成人形了的尸体。并且那两具尸体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人们肯定明白,那其中的一位不幸者准是山婶,而另外一位会是谁呢了?
那将成为这荞麦界人们心照不宣的隐私。
日落西山。夕阳如血。荞麦界又将回归于一片沉寂。
然而,许多年过去了,那落日黄昏中袅袅升腾的几缕残烟,却时不时在我的记忆中飘忽着,飘忽着……当然,也同样牵系起了我对荞麦界那片土地的深深怀念,以及对那片土地上人们的同情与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