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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基砖群谱

——《中国打工诗歌四十年精选》巡礼

2022-05-17 作者:冷慰怀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冷慰怀文学作品选。

  从临海渔村脱胎为繁华都市,深圳的蜕变,堪称中国改革开放成果的缩影。40年来,它的楼宇街衢、市井商厦乃至树木花草,无一不是千百万弄潮儿青春和心智的结晶。若论建功立业的主力,固然少不了高学历的淘金大军,更离不开求职养家的打工一族。
  万丈高楼平地起,楼越高,其基础越须稳固。浩浩荡荡的南下务工群体,用他们血气方刚的体魄,扛起了一座又一座楼厦,在默默无闻的岁月缝隙里,跳动着憧憬未来的滚烫脉搏。这些诗行,或脱胎于脚手架上、或分娩在电缆沟边、或受孕于污水管里、或草拟在颠簸途中。这部沉甸甸的史册,每个字都是楼基砖群的铿锵脉搏,每行诗都是顶开地层的顽强芽茎。今天,当我再三捧读这些暗中闪烁的诗句,不禁有沉积为碱霜的咸涩,也有凝结成蜜糖的甘甜。
  
  
  让我们把耳朵贴近作者的胸口,细细倾听这些芽茎破土而出时迸发的心声吧——
  “农民工们已经启程/若一波波奔腾的春潮/似一阵阵喧嚣的烈风/汽车、火车/轮船、乌蓬/向一切需要力量的地方涌动”(王学忠《中国农民工》)
  势不可挡的南下民工潮,尽管涌动着义无反顾的豪壮,然而旅途的颠沛、前程未卜的生计,却在时时啃噬着一颗颗忐忑的心;招工应聘面试落选,成为打工者初来乍到的家常便饭,乃至“语言的刀子”锋芒毕露,不按常规入鞘:
  “和我一起上车的/是两个扛蛇皮口袋的农民工/他们叼着劣质的香烟/把蛇皮口袋重重一放/中巴车就大大咧咧开动起来//两个农民工说着稔熟的四川话/‘搞个锤子,又要找厂/比换鞋还勤 ’”(张守刚《从坦洲到中山》)
  “流浪南方/我放纵,我淘金,我赤裸/我流血/语言的刀子深入珠江内心/我只看见我的浮萍,和我的衣衫/一起褴褛天际”(徐岚《流浪南方》)
  说起居住条件,面对囊中未进先出的窘境,逼仄和尴尬就必须大度容忍;为了省钱,打工者合伙租居用铁皮甚至是布帘隔开的房间,便成为出门在外的一项“创举”:
  “一些岁月/被铁皮屋囚禁/一些爱情/被铁皮屋分割/一些目光/被铁皮屋阻断”(韩东《农民工》)
  因无暂住证而被扣留审查的飞来横祸,更是众多外出谋生者们惟恐避之不及的噩梦:
  “查房!查房!午夜惊魂/影子们长短变化,扭曲着逃逸/一张暂住证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开门//一群帽子挤进来/手电光四处探照/一声惨嚎,一个影子/在楼顶阳台做跨栏运动时坠入无边黑暗”(唐芳磊《查房》)
  付出和收获往往不成正比,但没有付出就不可能有收获,隐忍是社会变革的需要,也是指望靠打工改变命运的民众必须遵循的生存法则。改革初期,在城中村因陋就简栖身度日的农民工,每日与歧视和寡盐少油的伙食为伴,并且几乎包揽了所有苦、累、脏、危工种:
  “我们的晚饭都在凌晨七点开始/一勺空心菜,二两土豆丝/与结了仇的油星老死不相往来/舀菜大嫂的唾沫星子上/绽放出一连串优美的形容词/试图为我们的面黄肌瘦进行美容”(任明友《食堂》)
  “一根绳子吊住所有关注的目光/一个家庭的生存生活/就这样在高空来回的晃荡”(刘世军《洗墙工》)
  “他们身怀绝技/人人都会赶钢管上架//会指认空中的云朵/喊出自己的故乡//…落地之后/他们就是失去武功的人”(迎客松《架子工》)
  “我用从手掌上分离出来的/三只惨白的手指/告诉世人/对冲床的依恋/至真至纯”(丁卫华《冲床工》)
  “伤,是我身上的另一种补丁/疼痛,是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仪式/职业病和肉体是同谋/…在灰尘的弥漫过程中/只有磅礴的力量将光阴一次次托起”(吴言《伤》)
  久别家园时,惦记父母、想念亲人乃人之常情,何况是远隔千里、常年滞留他乡的游子,特别是临近年节或月明星稀的夜晚,自然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铁,也有柔软的部分//说到家时,他端起杯子连干三次/那52度的液体瞬间从他眼睛里,渗了出来”(刘文杰《铁人》)
  “谁的心有铁那么软/在我面前 说化就化了/一想起小村庄 想起它的黄昏/…就想起村头那个离家的孩子/打工多年了 还舍不得走/一望再望 那些站在别离中/让春天瞬间塌陷的亲人”(许仲《生铁》)
  而返乡路上归心似箭的急切,其描写也是五味杂陈,虽寥寥数语却格外传神:
  “在小镇下车已是傍晚/两根铁轨,像/高峰村抛出的两根缰绳/把我牵了回来”(杨俊富《缰绳》)
  “回乡的路/熟悉得像自己的两只脚丫//…漫长的铁轨/隆隆着箭一样的心跳”(赵凯《回乡路》)
  
  
  在抗衡和攻克磨难困苦的旅途上,在付出血肉和青春的寻梦过程中,必然会引发人们对自身价值的深入思考和辨析。这种思考和辨析,既有对所从事行业的了解和认识,也有对社会分工的合理定位,给苦乐参半的人生注入了动力和乐趣。为此,打工族的生活中,不光有艰辛和歧视,还有从劳动天性中滋生出来的自豪和憧憬,以及坚信憧憬成为现实之后的幸福:
  “我的汗水是泪水,泪水是喜悦/我一天比一天幸福,一天比一天爱上/打工生活。现在,我也发现了一个/秘密:你们那么多人都偷偷爱上了/我的美貌和小小的野心”(郑德宏《一天比一天爱上打工生活》)
  “一个人守着几台机器/干什么都顺手、带劲/把自己一点一点埋在噪音里/身体的弯曲好似一张开弓的箭弩/眼睛紧盯那一个点/这一天的差错便被我死死摁住”(肖佑启《身体里的欲望》)
  渐渐地,从长年累月的单调和重复中脱胎而出的疲倦,竟然也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正是千百万天涯赤子以生命征服艰苦、用劳动升华亲情的奇妙写照:
  “那天,我看见眉清目秀的阿莲/对着测试中的DVR产品/不停地喊‘喂—喂—喂—’/那一刻,十八岁的她/仿佛正对着远方的父亲通着电话”(章晖《流水线上的少女》)
  在梁咏赋《亲亲我的煤》这首诗开头,一些看似矛盾的词语组合,更是志在必得地宣告了煤矿工人对幸福的强烈追求,把“黑”催化为五彩缤纷生活的热切期待:“你的黑,就是你的白 就是你的红和绿”。这种横跨沟壑式的引申,省略了太多间隔和停顿,大幅度跳跃直接抵达了意象的终极,给读者以极其震撼的冲击力,并使后续诸多表述变得亲切而流畅——“我想亲亲你血肉一样温暖的身体/我会在我的血肉里融进你的血肉/让我的骨头和你的骨头一起燃烧//亲亲我的煤 用一根火柴轻轻一擦/就点亮了寂静的生活”。
  无数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像一块块毫不起眼的方砖,横平竖直被浇筑在土层以下,成为托起高楼大厦的稳固基石。捧读书中许多类似豪放情愫的诗句,使我在隐忍中触摸到顽强、于平淡中感受到高尚。
  
  
  记录一个时代的打工诗歌,郑小琼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星罗棋布的电子厂和五金厂里,有着成千上万名和她一样的女工。她们经历的疼痛与彷徨,正如《在电子厂》和《产品叙事》中所沉淀的那样,曾失落于“莫名的自卑”“在每一件小事或者庸常中活着”。为了挣钱养家,她们小心翼翼怀揣“暂住证、健康证、未婚证”,用“块状的方便面”“一块五毛钱的炒米粉”和“辣椒酱”填充食欲。
  《深圳特区报》记者刘虹,是较早进入媒体的打工者,她的《打工的名字》,不愧是一应俱全的“民工称谓统计表”:
  “本名:民工/小名:打工仔(妹)/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爷名:无产阶级同盟军/父名:人民民主专政基石之一/临时户口名:社会不稳定因素/永久宪法名:公民/家族封号:主人/时髦称呼:弱势群体”
  这些经常被报纸轮换刊用的头衔,似乎都是为打工族量身定制而成,其褒贬不一、啼笑皆非的反差,淋漓尽致地再现了农民工栖身夹缝的无奈与偏见。
  开国领袖毛泽东说过:“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凡是重大的社会变迁,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是一条被人类发展史反复证实的规律。《中国打工诗歌四十年精选》,不仅记录了两代打工人的疼痛和彷徨,也记录了他们由疼痛、彷徨转为包容、接纳的生命历程,还展示出他们的心智和才学从青涩疏浅走向睿智成熟的自信和淡定。
  这部诗集的275名作者,已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就有30 位之多,而真正从事专业创作的却寥寥无几,这说明草根诗人在文学领域取得的成就,丝毫不亚于本职工作。今天他们能在诗坛占有一席之地,最应该感激的当然是最初关注和扶持他们的《佛山文艺》和众多雪中送炭的慧眼编辑!
  这部诗集的特别之处也是暖心之处,是选稿人不分作者“来头”大小,对当今许多名刊的流行病实行免疫,拒绝无病呻吟的大佬浑水摸鱼。两年多来,编辑们大海捞针般不辞劳苦,让众多拥有打工经历的无名之辈,在厚重的选集里同台亮相,给唯权钱马首是瞻的诗坛小圈子脸蛋,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以《楼基砖群谱》命题,是为40年间记录、编辑、出版诗集的亿万平凡参与者,竖一块虔诚的丰碑。

  2022年5月16日完稿于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