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墨水瓶是一座不冻港
诗人永远站在匠人的对立面。艺术与技术,是有区别的。笔尖,也许不如斧头有力,但它就像蜜蜂的那根刺,会使你的身体(或心灵),出现哪怕最小面积的“化学反应”。而匠人,只能从物理学的角度改变世界。诗人都是蜜蜂。我敬畏蜜蜂随身携带的那种微型的“生化武器”。它会使我痒,使我痛,使我从麻木中惊醒……读写生的诗,我惊喜地感受到这种强刺激,哪怕它只是来自于一个词、一句话:“一片没有色彩的村庄/在下着雪。而你,身体摇晃/像雪花,慢慢长着骨头……”写生的诗不是绝缘体,是带电的。经常会电得我麻了一下。我永远呼唤风驰电掣的好诗,并且以挑战的姿态面对众多诗人:有本事你就把我电死在纸上!相反,如果我读后内心波澜不惊,则证明你的诗缺乏足够的冲击力。一边呆着去吧。我是在认识写生之后才读他的诗的,他的诗里有一种冲击波,令我刮目相看。
诗歌有两类:激动的,或宁静的。激动永远是单一的,宁静却可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原始的宁静,另一种,则是台风过后的宁静。后一种宁静,甚至比激动还要具有震撼力。一位隐忍住疼痛,尽可能用克制的语气述说往事的诗人,注定比一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诗人更能唤起读者的同情或共鸣。而这种返璞归真之后的宁静,又比原始的宁静丰富得多,厚重得多。我觉得这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所以,诗人还是要经历风暴,但要学会在死亡般的风暴之后复活,或者说获得新生。正如写生的《西行,西行》的结尾:“黎明掰开重庆/我水性杨花/坐在麻辣汤里……/还念念不忘去大足立地成佛……”写生的诗不乏禅意,但那是云开雾散的禅意。
用诗歌表现生活的宁静,比表现其喧嚣要难得多。因为这种难得的宁静基本上是属于个人的、内心的、瞬间的。生活原本就不宁静或不可能彻底宁静,做一个诗人首先要学会体验或创造某种反常的生活,这多多少少能弥补广大读者对日常生活(世俗生活)的失望:原来生活不仅是物质的,也有其灵魂,而灵魂永远是宁静的!你发现并爱上了宁静,说明你也是有灵魂的。帕斯捷尔纳克曾赞美:“宁静,你是我所听到的最美的佳音。”茨维塔耶娃则介绍了营建宁静的技巧:“做与时代同步的人――意味着开创自己的时代,而不是反映它。即使要反映时代,也不是像镜子那样,而是像盾牌一样。”她所谓的盾牌肯定是用来抵御喧嚣的。
为了在闹市中开辟一块净土(大隐隐于市嘛),写生虚构了一座岛屿,他说自己不是岛主,可他自始至终都是惟一的客人。他在这没有主人的岛上写生,几乎淡忘了这座岛屿本身就是自己画出来的。“幻想中,有一座岛屿/在太阳脚下/我是春天/坐在画板上/四周的鱼/提着浪花咯咯地笑/其实,我不是岛主/她靠着礁石/翘一翘/月亮在尾巴上……”小说家可以是浮噪的,诗人则需要营造内心的安静,就像端着一杯水行走,无论速度如何,都小心地不使水溅洒。那是他尽可能保持平衡的心情。
读完写生的诗集《写生岛》,我也想去岛上写生了,或者说,我也想画出一座属于自己的岛。写生无论在生活中或创作中,都非凌空蹈虚之人,他脚踏实地进入一个审美世界,所以他的写生岛,实际上是横架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半岛”。读《写生岛》,我在诗稿的空白处写了一段题为《半岛》的散文诗,作为读后感回赠写生:所有的岛都患有相思病,想念着大陆。你是病得最轻的,因为你离岸最近。甚至想着想着,就有一条道路,从水中浮现――你因为自己的想像得以实现而成为半岛。正如我会因为眺望而成为半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醒,一半是梦。可从这一天起,你思念的对象又变成了海洋,变成了一层层波浪折叠出的远方。替你治疗相思病的,是一艘又一艘远道而来的船……不,那是一个吻,在你的嘴唇上靠岸!
写生的墨水瓶是一座不冻港。他的蘸水钢笔,一会儿停泊,一会儿远航。把蓝色的海水,写在纸上。“诗人的头脑怎么可能结冰呢?即使结冰了,也会及时地驶来一艘破冰船。”瞧,蓝墨水又要涨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