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主布哈长诗歌《从十一月，流浪》
2018-04-25 09:32:51 作者： 加主布哈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加主布哈，男，彝族，1994年生，四川省大凉山人，现就读于成都大学经济系。
《从十一月，流浪》
为了自由，群山，迎接众神
我用衣袖擦去了姓名
现在我剩下普通的自由，群山护佑
和众神孤独的疼爱
------前言
第一辑:从十一月
1
让我代表十一月
邀请众神饮酒吃肉
来自五湖的众神
大凉山欢迎你
2
一年的风霜很重
让老人的老，更重
只有一坛酒
可以慰藉身体里的冷
这是一个重活路
男人们争先恐后
3
关于彝历新年
我忘记了一些仪式
其实，很多时候
我已经不敢直视祖先
4
火塘中心的
一根瘦骨招架不住
魂灵堕落的势力
我们越来越专注于
生
5
太阳和我形成的锐角
使我急促，使我忙于奔命
6
一切都来不及准备妥当
让该发生的
都沾上了血
我接住了烧红的石
犹如在手掌翻一个发烫的土豆
7
预言中的村庄
理想开始实现突围
所有笨拙的安静的
行动被无限延迟
只有一抹绿色
在想象的框架里呻吟
而黄叶的飘零
绝不磨叽
8
父亲在山顶脱下衣服
埋头寻找衣服里的虱子
我在镜子前穿上衣服
藏住自己身上的胎记
9
唯一值得信任的
是火，是滚进的火堆的
古老的石头，石头里面站立的祖先
佩戴的弯刀闪闪发亮
10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一场大雪覆盖了它的贫穷
我坐在山头剥记忆的壳，犹如
剥一个生硬的哑核桃
第二辑：有关童年
11
小时候的梦想总能成真
小时候，我们在梦里尿尿
现实的床板就会湿透
1 2
我们骑在竹子上狂奔
从院子跑到旷野
大人们的事与我们无关
13
每次拔爷爷的胡子
他都睡着
我把拔出来的胡须扎在他额头
最后拔一根鼻毛将他弄醒
他将我抱起，挠我痒痒
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14
我吃腻了土豆、荞芭和包谷
母亲说土豆像鸡蛋
吃得多了，就可以长高
和父亲一样高是我的梦想
我相信她
而包谷饭彝语叫“帛帛”
“帛”动词是跑，吃“帛帛”跑得快
能和豹子一样快也是我的梦想
我大口吃“帛帛”，总呛到
15
陪父亲去守玉米地
茅草屋里有我们的床
深夜
我从父亲的呼噜声中醒来
邻居们都在歌唱
蝈蝈儿和蛐蛐儿把脖子拉得好长
我拨开宽大的玉米叶
用手指描绘月亮的模样
那感觉奇妙极了
16
邻居家的胖子偷走我的木剑
证据确凿后我抢了回来
我们说好以后再也不说话
17
打架了
父亲用锅钳打母亲的背
她抱着头不敢大声哭
我哭着问父亲
为什么一家人也会打架
他点燃烟斗，没有回答
18
下雪了
祖母不让我打雪仗
我偷偷拔下屋檐边的冰棍
放在火塘里燃烧
19
村里死了个老人
狗在吃冰冷的骨头
很多人围着老人哭诉
我悄悄问祖母
为什么死了人要哭
祖母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也流出了眼泪
20
算命的说我家里有邪物
父亲就拿着尖刀把母猪杀了
母猪前晚生了十二只猪仔
它自己生吃了两只
母猪的肉
我们全家都吃了
21
叔叔逮了一只鸟儿
我给它喂小虫，还有包谷
第二天早晨，它死了
我把羽毛洒在空中
风带着它们飞远，消失
我希望它们永远不要落下来
22
阿卜桥勒莫，我的抒情之地
这场越来越厚的雪遮住了记忆的木门
一个女人的脸庞越来越清晰
她黝黑，长发，高鼻梁
第三辑：母亲，我的阿妈
23
倚着褪色的红墙
她挤出荞麦味的奶
喂养第五个儿子的饥饿
她的乳房像低垂的头颅
落满黄昏的锈迹
24
那年
洪水冲走了古寨
祖先没有守住诺言
她把孩子藏在山洞
孤身走向麦田，与乌鸦一同拾荒
25
雨水从错位的瓦块里钻进来
滴在火塘上，她不知所措
嗜酒的父亲哪儿去了
她摇晃怀里的女儿
偶尔拍打背上的儿子
26
松脂灯下
石磨的声音响到子时
轻薄的荞麦粉飞溅着她的疲惫
命运在她身后，阴险的笑
27
关于头发
她为我剪过一次头发
她换了两张褶皱的百元大钞
后来她的头发越来越稀薄
再没值过那么多钱
28
为了参加舅舅的婚礼
她把木箱衣柜翻到了底
稀松的头发捆不稳红色头帕
皱纹像山沟，蔓延到褶裙深处
外婆送给她的银手镯
在最底层
29
午后
她拿出口琴，背着包谷地
两片竹叶奏出的旋律
回响在山岗，诉说吧
父亲就坐在一侧抽烟，不笑
也没有感动，诉说吗
太阳闭上了一只眼睛，倾听
30
阿姐出嫁的春天
她穿上黑色素衣
那一晚
为阿姐换上红帕子和百褶裙
她拉着阿姐的手
为阿姐戴上外婆留给她的银手镯
说了很多话
31
她在夜里覆盖的火堆
是站队阴暗，还是站队光明？
她说彝人的火塘
不能灭
32
父亲捆绑着酒精
母亲捆绑着发酒疯的父亲
故乡日夜打造一条锁链
捆绑着我
33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阳光把这场大雪梳理得充满暖意
那个女人佝偻着，拾回一小捆干柴
她说，彝人的火塘，不能灭
亲爱的，我的阿妈
我即将远行，有些流浪
迫不得已
第四辑：有些流浪，情不自禁
34
我走过安静的村庄
走过山脉，荞地，河谷，草原
走过绝望的隧道，透明的窗，彻底的黑色
无法指认的现实，我背着身体
35
这是与生俱来的悲伤
有时我离开，从不携带行李
有时我思念，绝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36
在石头上完成过火花的动机，之后
我丢了睡眠的使用书
让我无法奔跑起来的是爱情
是古老目光变得浅短的瞬间
四肢开始笨拙，我不肯
37
我现在经常在想象里体恤灵魂
可是想象的森林太稠密太有限太拥挤
我用落叶覆盖住了所有真言
让它们的面目太狭隘太孤独太冷漠
38
我遇见毕摩，用树枝占卜世事
在黑夜里闭目念诵经文
他用头把太阳垫高，高出黎明
我踩着地平线
39
想起父母离开村庄的第一晚
我坐在门槛上大哭喊着要回家
祖母将我揽在怀里说
孩子，这里就是家
40
灵魂的失物招领启事
在风中飘，飘，飘
41
亲爱的读者
阿卜桥勒莫那场大雪，应该化了
梨花将开，梨花阵阵，落下
落在梨树下那少年的肩
而我在远方，在去向远方
第五辑：硬卧车厢里
42
子夜，走到车厢接口吸烟处
跟陌生人要了一根烟
这个时刻，只有男人
懂男人
43
而女人
她拖着臃肥的身体，碎碎念
爬到宅小的上铺无法翻身
只得目不转睛盯着夜的天花板
44
还在过道板凳上坐着的青年
剥花生壳的声音脆响
他始终望着窗外
窗外有望不尽的漆黑
45
我轻松爬到我的上铺
感觉对面女人的眼珠在漆黑中
转到我身上
但是她翻不过身来与我
在漆黑中对视，何况
就算她翻过身来，我们的对视
也无法在漆黑中发出光来
46
当我还在构思这首诗
隔壁小孩子的哭声打断了思路
很多人惺忪醒来，有人抱怨
有人检查枕边儿的行李
只有我下铺那还传来杀猪样的呼噜声
47
这一节车厢里的人
都像邻居，我只跟他们做一夜邻居
我们小心翼翼防着彼此
又躲不掉彼此
你无法为我化远愁
我不能给你解近忧
48
已经凌晨一点了
还是没睡着，这时候只听得见
火车和铁轨的摩擦声响
我能分清火车哪一刻进隧道，哪一刻
穿过我的思想
49
我思想里没有轨道
所有行驶在我思想里的火车
都不会开小差
我思想里没有站台
停不下来的火车没有昼夜的开
它们最后运着尸体撞到一起
我的思想变成废墟
废墟中存活的只有哑巴
他们哭不出声来
50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此时牛羊的梦乡可有旧人挥鞭唱山歌
此时烈日下可有孩童玩泥刻木剑
等入秋了，风一起
我就能安身立命吗
第六辑：进城限令
51
风在酝酿一起巨浪
浪将我的发际线推到北方以北
南方的夜比我的头发还茂盛
失眠会把一切茂盛聚焦到后脑勺
52
无事的早晨生不了非
像树枝被霜紧裹细缠
我有一层两层三层四层棉
把身体盖出了地平线
53
有事儿的早晨
心灵的闹钟会自然摇醒身体
所以我说，人类意识的某些领域
不可质疑，不可深究
54
不可深究的
还有被延长的夜，以及
公车站台候车嚼热馒头的女人
起早贪的，都是冬天的黑
55
冬天的白，进不了城
城里有很多限令
没身份证的，有案底的
再白也进不了
56
还是村里好
无事的天儿生不了非，就生火
一群孩童围着火，周围一片白
母亲扶着门喊儿子的小名
57
愿海岸守护潮汐
愿云朵守护群山
愿风守护远方
愿柴守着火
58
阿卜桥勒莫，我的谦卑之地
我已不再年轻，话变多了
想说的话，却总是到嘴边就被岁月偷去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我想回家了
第七辑：余生
59
冬天你遇见了什么，被雪压矮的屋顶
单脚的男人坐在路边，在雪地补画出另一只脚
我在梦里放大伤口，灵力，我梦见无限的归期
60
阿卜桥勒莫只剩下一只懒惰的猎狗，和我
它偶尔叫，我在风中咳嗽
嘴唇已经不能代表我们
我们还剩扫帚，空碗，生锈的石磨
剩下精打的粮食，和细算过的寿命
61
我退守到别人的底线
这里没有爱的对立面让我遗忘
四周都是树木，草垛，偶尔野兽出没
我一个人走路，歌唱，绝不会害羞
我一个人走路，是我对抗时间的秘诀
62
冬天我遇见过人，和你一样
她并没有打扰我
她手掌的余温被风吹到异乡
她用身体托住雪，她躲进云雾里
我并没有打扰她
63
现在我没有遗憾的事
因为一杯烈酒，硬卧车厢失眠那夜
我已经跟世界和解
好多我读不懂的事并不影响我
用力模仿自己的影子
64
关于年龄我不会透露一二
无聊时我数自己的白发
65
只有一种情结站在心底
我并没有充分理解爱
得到的和失去的不一样多
这使我困惑了很多个夜晚
最后我依赖失眠辨认虚实
可那个女人没有留下来
66
为了自由，群山，迎接众神
我用衣袖擦去了姓名
现在我剩下普通的自由，群山护佑
和众神孤独的疼爱
剩下精打的粮食，和细算过的寿命
我并不打算熄灭这火苗
67
不存在吗，死亡的入口
我在自己的轨道上越来越瘦小
你记住我有一颗美丽的门牙
来生好在人群里一眼相认
你一定要记住我
美丽的门牙
68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又一场大雪覆盖了它的贫穷
我们都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最美的，抒情，还意犹未尽
最美的，抒情，将适可而止
因为诗歌，加主布哈没有虚掷自己平凡的生活经历，也没有闲置自己非同寻常的文化背景。这些都生动形象地活在他的诗写中。这一首三百多行的长诗，意境看似零碎，饱满的意绪却一以贯之。我读到了诗人对故乡的深情，也品味到了对传统的敬重、对现实的拷问。诗歌的语言线条流畅，质地圆润、光洁，意像勾勒简洁、留白，不枝不蔓。汉语诗歌伟大的传统在这里受到珍视和延续。让我们记住—往情深的加主布哈，记住他念念不忘的故乡：阿卜桥勒莫。
------彝族著名诗人 阿苏越尔
为了自由，群山，迎接众神
我用衣袖擦去了姓名
现在我剩下普通的自由，群山护佑
和众神孤独的疼爱
------前言
第一辑:从十一月
1
让我代表十一月
邀请众神饮酒吃肉
来自五湖的众神
大凉山欢迎你
2
一年的风霜很重
让老人的老，更重
只有一坛酒
可以慰藉身体里的冷
这是一个重活路
男人们争先恐后
3
关于彝历新年
我忘记了一些仪式
其实，很多时候
我已经不敢直视祖先
4
火塘中心的
一根瘦骨招架不住
魂灵堕落的势力
我们越来越专注于
生
5
太阳和我形成的锐角
使我急促，使我忙于奔命
6
一切都来不及准备妥当
让该发生的
都沾上了血
我接住了烧红的石
犹如在手掌翻一个发烫的土豆
7
预言中的村庄
理想开始实现突围
所有笨拙的安静的
行动被无限延迟
只有一抹绿色
在想象的框架里呻吟
而黄叶的飘零
绝不磨叽
8
父亲在山顶脱下衣服
埋头寻找衣服里的虱子
我在镜子前穿上衣服
藏住自己身上的胎记
9
唯一值得信任的
是火，是滚进的火堆的
古老的石头，石头里面站立的祖先
佩戴的弯刀闪闪发亮
10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一场大雪覆盖了它的贫穷
我坐在山头剥记忆的壳，犹如
剥一个生硬的哑核桃
第二辑：有关童年
11
小时候的梦想总能成真
小时候，我们在梦里尿尿
现实的床板就会湿透
1 2
我们骑在竹子上狂奔
从院子跑到旷野
大人们的事与我们无关
13
每次拔爷爷的胡子
他都睡着
我把拔出来的胡须扎在他额头
最后拔一根鼻毛将他弄醒
他将我抱起，挠我痒痒
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14
我吃腻了土豆、荞芭和包谷
母亲说土豆像鸡蛋
吃得多了，就可以长高
和父亲一样高是我的梦想
我相信她
而包谷饭彝语叫“帛帛”
“帛”动词是跑，吃“帛帛”跑得快
能和豹子一样快也是我的梦想
我大口吃“帛帛”，总呛到
15
陪父亲去守玉米地
茅草屋里有我们的床
深夜
我从父亲的呼噜声中醒来
邻居们都在歌唱
蝈蝈儿和蛐蛐儿把脖子拉得好长
我拨开宽大的玉米叶
用手指描绘月亮的模样
那感觉奇妙极了
16
邻居家的胖子偷走我的木剑
证据确凿后我抢了回来
我们说好以后再也不说话
17
打架了
父亲用锅钳打母亲的背
她抱着头不敢大声哭
我哭着问父亲
为什么一家人也会打架
他点燃烟斗，没有回答
18
下雪了
祖母不让我打雪仗
我偷偷拔下屋檐边的冰棍
放在火塘里燃烧
19
村里死了个老人
狗在吃冰冷的骨头
很多人围着老人哭诉
我悄悄问祖母
为什么死了人要哭
祖母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也流出了眼泪
20
算命的说我家里有邪物
父亲就拿着尖刀把母猪杀了
母猪前晚生了十二只猪仔
它自己生吃了两只
母猪的肉
我们全家都吃了
21
叔叔逮了一只鸟儿
我给它喂小虫，还有包谷
第二天早晨，它死了
我把羽毛洒在空中
风带着它们飞远，消失
我希望它们永远不要落下来
22
阿卜桥勒莫，我的抒情之地
这场越来越厚的雪遮住了记忆的木门
一个女人的脸庞越来越清晰
她黝黑，长发，高鼻梁
第三辑：母亲，我的阿妈
23
倚着褪色的红墙
她挤出荞麦味的奶
喂养第五个儿子的饥饿
她的乳房像低垂的头颅
落满黄昏的锈迹
24
那年
洪水冲走了古寨
祖先没有守住诺言
她把孩子藏在山洞
孤身走向麦田，与乌鸦一同拾荒
25
雨水从错位的瓦块里钻进来
滴在火塘上，她不知所措
嗜酒的父亲哪儿去了
她摇晃怀里的女儿
偶尔拍打背上的儿子
26
松脂灯下
石磨的声音响到子时
轻薄的荞麦粉飞溅着她的疲惫
命运在她身后，阴险的笑
27
关于头发
她为我剪过一次头发
她换了两张褶皱的百元大钞
后来她的头发越来越稀薄
再没值过那么多钱
28
为了参加舅舅的婚礼
她把木箱衣柜翻到了底
稀松的头发捆不稳红色头帕
皱纹像山沟，蔓延到褶裙深处
外婆送给她的银手镯
在最底层
29
午后
她拿出口琴，背着包谷地
两片竹叶奏出的旋律
回响在山岗，诉说吧
父亲就坐在一侧抽烟，不笑
也没有感动，诉说吗
太阳闭上了一只眼睛，倾听
30
阿姐出嫁的春天
她穿上黑色素衣
那一晚
为阿姐换上红帕子和百褶裙
她拉着阿姐的手
为阿姐戴上外婆留给她的银手镯
说了很多话
31
她在夜里覆盖的火堆
是站队阴暗，还是站队光明？
她说彝人的火塘
不能灭
32
父亲捆绑着酒精
母亲捆绑着发酒疯的父亲
故乡日夜打造一条锁链
捆绑着我
33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阳光把这场大雪梳理得充满暖意
那个女人佝偻着，拾回一小捆干柴
她说，彝人的火塘，不能灭
亲爱的，我的阿妈
我即将远行，有些流浪
迫不得已
第四辑：有些流浪，情不自禁
34
我走过安静的村庄
走过山脉，荞地，河谷，草原
走过绝望的隧道，透明的窗，彻底的黑色
无法指认的现实，我背着身体
35
这是与生俱来的悲伤
有时我离开，从不携带行李
有时我思念，绝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36
在石头上完成过火花的动机，之后
我丢了睡眠的使用书
让我无法奔跑起来的是爱情
是古老目光变得浅短的瞬间
四肢开始笨拙，我不肯
37
我现在经常在想象里体恤灵魂
可是想象的森林太稠密太有限太拥挤
我用落叶覆盖住了所有真言
让它们的面目太狭隘太孤独太冷漠
38
我遇见毕摩，用树枝占卜世事
在黑夜里闭目念诵经文
他用头把太阳垫高，高出黎明
我踩着地平线
39
想起父母离开村庄的第一晚
我坐在门槛上大哭喊着要回家
祖母将我揽在怀里说
孩子，这里就是家
40
灵魂的失物招领启事
在风中飘，飘，飘
41
亲爱的读者
阿卜桥勒莫那场大雪，应该化了
梨花将开，梨花阵阵，落下
落在梨树下那少年的肩
而我在远方，在去向远方
第五辑：硬卧车厢里
42
子夜，走到车厢接口吸烟处
跟陌生人要了一根烟
这个时刻，只有男人
懂男人
43
而女人
她拖着臃肥的身体，碎碎念
爬到宅小的上铺无法翻身
只得目不转睛盯着夜的天花板
44
还在过道板凳上坐着的青年
剥花生壳的声音脆响
他始终望着窗外
窗外有望不尽的漆黑
45
我轻松爬到我的上铺
感觉对面女人的眼珠在漆黑中
转到我身上
但是她翻不过身来与我
在漆黑中对视，何况
就算她翻过身来，我们的对视
也无法在漆黑中发出光来
46
当我还在构思这首诗
隔壁小孩子的哭声打断了思路
很多人惺忪醒来，有人抱怨
有人检查枕边儿的行李
只有我下铺那还传来杀猪样的呼噜声
47
这一节车厢里的人
都像邻居，我只跟他们做一夜邻居
我们小心翼翼防着彼此
又躲不掉彼此
你无法为我化远愁
我不能给你解近忧
48
已经凌晨一点了
还是没睡着，这时候只听得见
火车和铁轨的摩擦声响
我能分清火车哪一刻进隧道，哪一刻
穿过我的思想
49
我思想里没有轨道
所有行驶在我思想里的火车
都不会开小差
我思想里没有站台
停不下来的火车没有昼夜的开
它们最后运着尸体撞到一起
我的思想变成废墟
废墟中存活的只有哑巴
他们哭不出声来
50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此时牛羊的梦乡可有旧人挥鞭唱山歌
此时烈日下可有孩童玩泥刻木剑
等入秋了，风一起
我就能安身立命吗
第六辑：进城限令
51
风在酝酿一起巨浪
浪将我的发际线推到北方以北
南方的夜比我的头发还茂盛
失眠会把一切茂盛聚焦到后脑勺
52
无事的早晨生不了非
像树枝被霜紧裹细缠
我有一层两层三层四层棉
把身体盖出了地平线
53
有事儿的早晨
心灵的闹钟会自然摇醒身体
所以我说，人类意识的某些领域
不可质疑，不可深究
54
不可深究的
还有被延长的夜，以及
公车站台候车嚼热馒头的女人
起早贪的，都是冬天的黑
55
冬天的白，进不了城
城里有很多限令
没身份证的，有案底的
再白也进不了
56
还是村里好
无事的天儿生不了非，就生火
一群孩童围着火，周围一片白
母亲扶着门喊儿子的小名
57
愿海岸守护潮汐
愿云朵守护群山
愿风守护远方
愿柴守着火
58
阿卜桥勒莫，我的谦卑之地
我已不再年轻，话变多了
想说的话，却总是到嘴边就被岁月偷去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我想回家了
第七辑：余生
59
冬天你遇见了什么，被雪压矮的屋顶
单脚的男人坐在路边，在雪地补画出另一只脚
我在梦里放大伤口，灵力，我梦见无限的归期
60
阿卜桥勒莫只剩下一只懒惰的猎狗，和我
它偶尔叫，我在风中咳嗽
嘴唇已经不能代表我们
我们还剩扫帚，空碗，生锈的石磨
剩下精打的粮食，和细算过的寿命
61
我退守到别人的底线
这里没有爱的对立面让我遗忘
四周都是树木，草垛，偶尔野兽出没
我一个人走路，歌唱，绝不会害羞
我一个人走路，是我对抗时间的秘诀
62
冬天我遇见过人，和你一样
她并没有打扰我
她手掌的余温被风吹到异乡
她用身体托住雪，她躲进云雾里
我并没有打扰她
63
现在我没有遗憾的事
因为一杯烈酒，硬卧车厢失眠那夜
我已经跟世界和解
好多我读不懂的事并不影响我
用力模仿自己的影子
64
关于年龄我不会透露一二
无聊时我数自己的白发
65
只有一种情结站在心底
我并没有充分理解爱
得到的和失去的不一样多
这使我困惑了很多个夜晚
最后我依赖失眠辨认虚实
可那个女人没有留下来
66
为了自由，群山，迎接众神
我用衣袖擦去了姓名
现在我剩下普通的自由，群山护佑
和众神孤独的疼爱
剩下精打的粮食，和细算过的寿命
我并不打算熄灭这火苗
67
不存在吗，死亡的入口
我在自己的轨道上越来越瘦小
你记住我有一颗美丽的门牙
来生好在人群里一眼相认
你一定要记住我
美丽的门牙
68
阿卜桥勒莫，我的故乡
又一场大雪覆盖了它的贫穷
我们都回到最开始的模样
最美的，抒情，还意犹未尽
最美的，抒情，将适可而止
因为诗歌，加主布哈没有虚掷自己平凡的生活经历，也没有闲置自己非同寻常的文化背景。这些都生动形象地活在他的诗写中。这一首三百多行的长诗，意境看似零碎，饱满的意绪却一以贯之。我读到了诗人对故乡的深情，也品味到了对传统的敬重、对现实的拷问。诗歌的语言线条流畅，质地圆润、光洁，意像勾勒简洁、留白，不枝不蔓。汉语诗歌伟大的传统在这里受到珍视和延续。让我们记住—往情深的加主布哈，记住他念念不忘的故乡：阿卜桥勒莫。
------彝族著名诗人 阿苏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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