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标本（组诗）

1 黄金时间
 
房地产，化妆品和酒精轮番抢占
最佳广告时机。这一切
与我们的想法无关
要说的话，肥皂剧已说透了
 
多年前的此时，我画含笑的
眼睛，在模拟题的背面
风唤醒一季的欢笑
又把最后一声还给大地
 
晚餐后的时间，才属于个人
你坐在阳台喝咖啡，整座城市
是为你悬挂多年的铜版画
 
我对着电视，窝在沙发上打盹
恍若又是复习的最后一晚
又停电了。找身份证，像在找魂

 
2冷光斑
 
你说，它是今晚的造访者
我们经常环湖散步，随意交谈
这一次，它出现在那个角落
好像有人设定好一个提醒
也许，光斑就在那里
也许，这短暂的沉默
才暴露出它的存在
它进入我们视点的交合处
让转弯的这一截路
成为今后唤起某种记忆的暗号
“每转一圈，它都在加固我们的默契”
脚步声跳出石板路
要替时间维持节奏的习惯
两个身影相互占有，彼此消长
比周遭固守的一切更加活跃
若以湖心亭为原点，我们重复画圆
半径明确，只差两颗心的距离
在路人的眼里，我们一直朝前走
趋于完美，冷光斑并不存在
风的钥匙突然开启侧门
两个影子便有了又一种选择

 
3 捡拾月亮
 
这一生，我捡到很多月亮
全没有上交，存进大脑
或者电脑。月亮形状各异
取出一枚大的，按进失眠夜
好像能堵住生活中的漏洞
我打小模仿父亲，使用图钉
固定年画里描绘的幸福
与他通电话时，我敢断定
他的幸福，早已超出纸的厚度
私藏月亮的事，一直没说
小时候冬夜赶路，我的月亮
为我提灯，一直照在前方
如今，我拥有种类繁多的月亮
出手大方，将月亮分给无依无靠的云
分给长时间低头看湖的人
乡村灯火稀少，捣碎一些月亮
撒满天空，他们叫做星星

 
4 太阳家族
 
每一天，太阳都在四处分娩
居于高位的，只有一子
沿固定路线巡游，没有人
敢于明目张胆地对视
九个阴魂，还在躲避瞄准的箭头
借助夜色打掩护，我发现
傍晚有一个太阳走失
次日清晨就有一个太阳现身
无法相信他们是同一个
我还见过许多太阳：
擦玻璃的，不知道恐高
掉水里摔碎的，想拼凑圆满
溺亡的，没有办法打捞
被镜头捕捉的，经过修剪
在朋友圈里上下滑动
或者存进电脑，等待挑选
落入画布的，也落入灰尘
或许爬上新墙，用夜光照耀新人
有的太阳，至今下落不明
在告示里等待线索。有的遗落
在黑暗角落，无人认领
 
 
5 拆时间
 
孩子把闹钟拆成外壳、发条和齿轮
我把时间拆成秒、分和虚无
零件上的锈屑和尘埃
看成经历过的事情
还是难以掂量，孰轻孰重
难忘的事情，假以时日
真相的边界就会模糊
病床上的外婆
心跳会停在某一秒
还是继续与秒针相互追逐？
那时的我只有担心
如今想把时间重新装回闹钟
把外婆从镜框请回被窝
我装回童年的梦
说好时间，让外婆唤我起床

 
6 一个人的版图
 
双眼之间，隔着七座深渊
一只眼睛看到活火山
另一只眼睛被万丈寒冰填满
 
我没转头，在扫视这半生
人前和人后，连起来
约等于简化但曲折的一辈子
 
我有太多腹语，还没抵达舌根
一个声音在世界尽头传来
把一切不成形的想法摁进深渊
 
如果有人正面刺穿我的皮肉
和筋骨，或许可以打捞
我汹涌多年冲垮的地名和人名
 
每天，我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我的心房与心室间来回
穿梭，像纠正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要收留失散的替身，还要训练影子
收拾残局。我的躯壳填满时间
头顶正在冒火，脚底早已结出冰痂

 
7 寂静
 
我体内的寂静，不是夜深人静
从梦中惊醒带来的孤独
不是擦黑即睡的童年
也不是挂钟跌落，时间破碎的
瞬间，我惊声尖叫
然后在你关切的注视里长久沉默
假如我可以缩回自己体内
我要用经书做围栏，种一株莲花
洁白得像对你敞开的一切
要养一头青牛，骑上它
走出黑夜，从曙光漫无目的地走向暮年
如果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
再虚构一个田园，种菜，养鸡
一起坐等日落西山，或者
看你从南山采菊归来，喊我娘子
在我琴声起伏中长醉不醒
寂静，就是从熟悉走向陌生
还惦记旧时光，还想起某种方言
就是从一个我走进另一个我
再拐个弯，走进你，不分彼此

 
8 数字秤砣
 
不管食品是否摆上互联网
一切的价值和计量，都是数字
我们读取数字，记录数字
在二维码限定的平台，填写数字
然后，我们咀嚼和消化数字
在现代化的市场里，我们用数字
去交换数字。为了占有更多
数字，我们挣取更多数字
日复一日积攒，无时无地计算
聚会是数字，美食是数字
加工后的数字摆上餐桌
不是一棵稻子撑起的数字
也不同于一亩方田容纳的数字
若没有秤砣，拿什么衡量数据偏差？
 
 
9 鸽群

白色轨迹，在我们眼前闪过
消失，在镜子的边缘
仿若你唠叨时我突然的走神
 
逆着运动的方向
我转头，找到那群白鸽
飞行的弧线。与白云比起来
它们的白，更像黑
 
它们高高扬起，在云的额前
投下深色点缀，像我身上明显的缺陷
 
从你瞳仁的反光里，我几乎
看不出白云，这群白鸽
也一定没有出现过
它们像你不愿讲出的想法
 
然而，它们还在那里变着花样飞翔
想数数，它们却看透
我的心思，转过楼房就不见了
 
我夹在你和白云之间
你还在倾诉家务事
那群白鸽，仿佛还在云端飞翔

 
10彩色的雪
——为Z思念母亲而作
 
我住在海滨，却回想起
彩色的雪，不止一次覆盖我
年轻时候的梦。那时候
雪地，是橘黄色的
脚印，是浅绿色的
我顶着紫色雪片，站在门口
黑龙槐哑默，陪我等候
妈妈，我见到你了
一袭白衣，踏着同样洁白的
大块雪片，落在我的面前
假如我靠近，会化掉你
假如我远离，就听不清嘱托
妈妈，我又见到你了
这一次，不清楚什么颜色
涂满我们之间的世界？
你等待我多长时间？
雪继续飘，你是深紫色的雪人
我用手擦拭，却发现
你已返回黑白照片
妈妈，我多年没见雪了
也不再做彩色雪梦了
一旦想你，为何还是又冷又热？

 
11 进化史侧影
 
他走过一千年——
跳进河，那条河就泛滥起来
坐进一块山石，就顺势滚动、碎裂
小河与石头厌恶往日的宁静
它们引发的不安，却让他蒙羞
他爬上人的舌尖，一段动人心弦的话语
被后世牢记，并口口相传
谁听到，就种下一颗会发光的种子
想着它，就从体内伸出一枝，别样的人格
不知何时，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拥挤
繁杂而隐秘。他被文字记作羌尊
族群在人海中稀释，在被人提防中异化
他又走过一千年。战争和瘟疫
吞噬梦想家谱里的长波色系
逼他深入暗黑人心。人类反复破坏
秩序，重建规则，他给人心竖一道墙
他们仍旧怀揣仇恨，寻找知音
用尽心思排除异己。他用最后二百年
把自己变成几句名言：谁若读到
大脑就逆时针加速旋转，引发更多谬误

 
12 二十四坑
 
终究还是被时间填平了
 
如果不是慕名而来
如果不是站在一块火山石上
你很难想象
眼前一片绿色的洼地
 
曾经寸草不生，火冒三丈
多出的内热烧伤自己，又一点一点自愈
 
最终不留疤痕
还能像母亲一样从容
面对四时冷暖
给远道而来的你备好菠萝蜜
 
你很难想象一块乌石
恰如其分的裂隙，究竟
是给莲华山寺门外送出一泓清冽的溪水
 
还是给你加持的梦带来
一段盘绕的梵音
小石林的曲径交出幽僻
仿佛只为换走那看不见的深渊

 
13 一件纺织文物的诞生
 
它只存在于时间之内
小于某人不堪的一生
大于一个时代消逝的过程
 
从一条内裤褪色并破碎的表面
你可以想象受保护的性别
搓洗的手，但无法知晓幸福的秘诀
 
仿佛你我的记忆裂痕
记录每一次遭遇过的创伤
重复的梦，总在撕扯声中惊醒
 
假如缝隙足够大，时间变化
足够快，两人之间的隔阂
像消失的物体，像没有出现过
 
时间是织不完的一匹布
有人用无形的剪刀，裁掉欢愉
有人添加或明或暗的纹路

 
14 夏布上的春天
 
袁河在梦中转弯，有时拐进
过去的岔道，有时从陌生的地方现身
它有多少支流，我就有多少不堪
每一种经历都泥沙俱下
一带而过，让记忆变成永恒
我居住过的地方，全都变成了故乡
在很多梦中的故乡，有一位女孩
身着紫色夏衣，款款走来……
她有时躺在我身边，有时又不见踪影
经常看不清面容，和远去的身形
在拥挤人群中，我只听到过
她的歌声，像还在梦中
我从北找到南，顺着袁河走
只找到打过水漂的石块。直到
我翻开一本夏布包裹的日记
一片熟悉的花瓣，从折痕处缓缓飘落

 
15 信阳毛尖
 
我们聊过去，聊未来
话题刚转到眼前
就有几朵白云，在斜上方现形
却不打算，制造半片清凉
更像挥之不去的记忆
你用降D调打完一串喷嚏
气温陡升，像有人高举指挥棒
宣布就地补考声乐
两排樟树，赶在打雷前
需要提取一只蚂蚁
追赶楼尖的日影偏移的脚步声
这次碰面，真实如梦
音乐学院的笑容，是楼道里的
穿堂风，能感觉到，但不留一丝痕迹
正如此时对着杯沿大口吹
小口啜饮，涩味混合
香气，掩盖悬而未决的真相
没等回过神来
一壶虚无冲淡了是非

 
16 明天
 
是的，我将再一次诞生
从墓地跨进产房
他们售卖哭声，花去重金
换取空气，按体表面积算出的阳光
每一步成长，都需要计算
 
为了学习生存技能，我将扔掉
上辈子的记忆，包括前半生的贫乏
后半生的百种滋味。我的嗜好
也经常改变，他们随时调整
无法停歇，像海风促使千帆不断变向
 
这一生认识野草，知晓蚂蚁
和蜜蜂钟爱不同的花蜜
从明天起，我将放弃一切感官
和触觉，放弃简单的爱与恨
因为凡事只需计算，一切必定精确

 
17一片远游的雪花
 
翻越北半球，无数的山峰
最终落脚，在靠近赤道的海边
六角形天然冰晶，不断演化
留下无数，类似的形象
白含笑，红剪纸和塑料饰品
还被当作雪崩的罪魁祸首
我想象它，每一天
完美地躲避风
变着花样跨地域追捕
“一片雪花脱离原生家庭
远离群体，还是原来的雪花吗？”
你看不出雪花暗含的泪花
我却了解它，叫声的尖锐
还没走完雪花所有的路
我终究长成一味中药
性寒，味苦，能降你的心火

 
18弯曲的海面
 
在高处，看蓝天
仿佛看到弯曲的海面
我和你贴着海底
向前游动。太久了
都感觉不到海水流动
游鱼很多，都不是同类
风，是海水的絮叨
却没告诉我们
冰山一样坚硬的白云
在海面之上
是否也会露出一角
“如果夜是海水的颜色
我就是水中之王”
没有光，海面无限抬高
这个水球深处，一颗心在跳动

 
19在那晏湾
 
我坐在一堆火山石上
坐久了，也是其中一块
海水反复冲撞，仿若大起大落
我从未远航，不懂海的心思
经常幻想，如果驾船
朝固定的纬度远航
海会接纳我，还是推波助澜？
任我在风雨中颠簸飘摇
还是在航程里不断地纠偏？
有一次，梦见船沉海底
不知等待多少年，火山喷发
我最终变成一座离岛
不知荒废多少年
我生养出两群子女——
不会走动的，叫做乌石
擅于飞翔的，叫做小白鹭
它们是离岛上最古老的原住民

 
20 时间标本
 
我要捉住时间，制作各种标本
时间的重量，形状，意义
讲给你听，它便再生
成为另一段可以交换的记忆
为人父，方能闻到时间
从汽车玩具摸爬滚打中散发的气味
“用相框把时间框起来
要记住时间背后的每一个人”
中年的时间，是量杯碎片
某一刻度上残留的污渍
记住数字，但没有必要擦拭
以免被时间割伤手指
老父亲的时间，经常变形
需要温开水，同药片一起冲服
重复讲出的时间，我制成另一种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