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丽鸿诗选

 
悼周涛先生（组诗三首）
         
魂归来兮
 
秋天来来往往
您点燃一支烟
走进这个深秋的最深处
开始一次远行
指间明灭闪烁的微光
道不清归期
         
辽阔的天山矮了
辽远的天空矮了
整个秋天也矮了下来
而那些行走的文字
那个越走越远的人
却不动声色   
越走越高
         
多年前
您沾满露珠和鸟鸣的马蹄
满载智慧、悲悯和热血
打我的门前经过
烈马长鬃。惊鸿一瞥
高贵中的率真，滚烫中的赤诚
把托木尔峰映照得一身光亮
         
清澈的册页里
您说到了故乡说到了所爱
说到了丛林山岳，还有阳光和麦子
石破天惊般，我的世界
亮起一束光，树起一面旗
我的春华从此遍地黄金
         
而今，一匹天马驮着阳光疾驰而去
一只神鹰凌空直入云霄
一座雪峰化星宿凝神遥望
让立冬送您的阳光浓烈得惊心动魄
一如你横空出世时的模样
         
您渐行渐远   
而世界越沉越黑
这丰收的秋天里
怀有多少未知的危险和失去
而有些失去，注定从此天涯
         
泪水漫卷，天涯海角
哪里才是您的城
何处才是您的草原
这被涛涛泪水淹没的深秋
这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初冬
从西边一直漫卷到天涯
         
魂归来兮！
先生，远方不可久留
那里无夜无雪啊
那里孤篷万里
         
魂归来兮！
先生，这里风吹草低呀
天苍地茫
这里泪满衣襟呀
芳草萋萋
（2023.11.10）             
         
我坐着思考，我就是世界之王
       
我是听从一匹汗血马掠风疾驰的蹄声而来
我是仰望一只天山雄鹰搏击长空的英姿而来
我是跟随一匹西北狼雪地追踪的脚印而来
我是聆听一座雪峰唤醒另一座雪峰
一朵雪莲与一株野草轻声交谈的声音而来
         
我是那个站在天山脚下仰望雪峰的人
也是那个守望博格达峰看西行记的人
穹顶之上的那个人，说与新疆永远在一起的人啊
您到底去了哪里？
         
银河还在，楼台还在，西风还在
那个徒手摘星的人去了哪？
天山还在，草原还在，巩乃斯的野马还在
那个一身戎装纵横开阖的人在哪？
高天阔地还在，花朵般的兄弟姐妹还在，军营哨卡还在
那个深爱他们的人去了哪？
         
青松躬身，群山颔首
这个秋天太长，太阳太烈
天山冰峰泪流成行
您指尖的烟火飘散成殇   
脸上的笑容温润如花
飘逸的银丝化为一座座雪峰
一篇篇诗文汇成一条条河流
目中的火星和纯真点亮多少心灯
而这突如其来的别离
让您成为一个寥廓的梦
把阳光的容器永远留在
2023这个步履沉重无雪的立冬
         
黄土高崖，白马夕阳
天山南北，植物与动物回望稀世之鸟
云冈的佛仍在微笑
天地苍茫，风云翻卷
一颗星宿坐落天际
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回响：
“我坐着思考，我就是世界之王！”
   （2023.11.8）         
         
想和先生痛饮一场
         
先生，这么多年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
就是想与您痛饮一场
在寒冬的炉火旁   
坐在您激扬文字的目光里
飞雪煮酒，一醉方休
         
我松开攥紧的手
默默地听，沸腾的笑
您点燃一支烟
慢慢地说，纵情地歌
开怀处，您激荡直挂彩虹的笑声
我们高举酒樽，一饮而尽
         
我饮下您眼底沉淀的山水
心里发酵的人文
蒸馏岁月萃取的芬芳
轻啜浓烈中隐藏的生命启示
潮汐中壮怀激烈的雷霆风暴
和高贵不屈的壁立千仞
         
那些星与月、尘与土的对话
那些师长父兄朋友般的嘱托
弥散长空，氤氲冬雪的香
您豪气冲天的一饮
尽洒天山雄鹰的峥嵘风采
而我不要您的风不取您的火
我只借您的马，从此浪迹天涯   
         
然而，我浪费的尘世太多
这个秋太深酒太烈
未曾入喉，已呛出我满脸泪花
将军啊，劝君更尽一杯酒
您此去的路太黑太漫长
先生啊，请允我与您最后痛饮一场
以痛哭以酒香送您去远方
     （2023.11.7） 
 
 
十二月
 
一直不见雪
马齿苋的女儿，已学会奔跑
冰碴子驹骊，睡眼惺忪
雨，总是在深夜
叩击冬的殿门
 
“不下雪的冬天还叫冬天吗？”
牧羊人眼底，放大了问号
牛羊恍若走在
生长的秋天
 
是否是雪花出走。阳光多情
深秋忘了收回，金色的嗓音
冬天遥坐云上，打坐诵经
口齿不清
 
聋哑的十二月
石头未凉。雁声阵阵
北风的姐妹，忘了回家
打马天山脚下的人
错把北国当成了南国
（2023.12.1） 
 
 
沸腾
 
说出：沸腾！
天空就释放了晚霞
野草划破天际，握紧大地
山野捉住牧归人的蹄声
花朵，提点一盏盏灯火
山河吐露一个个村庄
炊烟如我的笔墨潺潺
而一树树心事
把天山的弯刀，送还苍穹
呵！这黄昏
（2023.12.2）
 
 
六月里的寨牛录
 
六月，伊宁以西
雪山下的寨牛录
馒头花绽放出蔚蓝
天上的街市，盛开在人间
乡村音乐会亮出黄金的歌喉
把远方的孩子召唤回家
 
看吧！这招魂的篝火
领回多少走失的花朵
西迁的马车，灼痛双眼
喜利妈妈，一根索绳延续的信仰
繁衍一个民族的香火和乡愁
锣鼓舞贝伦舞，隐秘的神圣
比思想的箭弩更洞穿人心
 
奔跑、寻找、拥抱，喜极而泣
血脉的密码，根系的灿烂
一一印在白马的毛皮上
那一架老水车已无力呻吟
深藏太久的泪水，怦然乍泄
 
寨牛录，六月里的寨牛录
有着阿苏安答的寨牛录
有着盛导和美丽嫂子的寨牛录
有着和我父母双亲同样飘泊命运锡伯亲人的寨牛录
今夜，咬一口锡伯大饼
你已泪水全无，而我两眼滚烫
 
不说抱歉，把前世今生的契约
认领回家
以马匹以车轮以心跳
以一纸荒凉的离弦之箭
 
 
面对赛里木湖，说出爱
 
在科古尔琴山下
面对赛里木湖
这遗落千古的明月
不说眼泪，不说悲伤
只大声说出清澈的爱
说出鲜花与火焰
 
六月，风吹彩虹
一湾净海，惊世绝伦
水天相接。相濡以沫
是前世锦心绣口的诺言
这诞生爱的天堂
是浴火重生的居所
 
借问湖畔打坐的石头
湖有多长？水有多深？
笃定的天鹅
草原的金莲花
已交出不朽和答案
 
风吹浪走
莫问满腹的心事
怎样被天山喊出
被月光尽收
被沙砾冲刷
 
琴声明媚。婚纱洁白
不知明日谁将是月光的新娘？ 
 
 
交河故城
 
目光照亮荒芜
一方蓝色丝绸，笑意盈盈
把古城正午的阳光
尽收眼底
 
生土。断壁。残墙。
晾房空空，孔洞幽深
不开口
一万尾星辰已寂灭
 
狼烟四起，角声陡峭
那时的弯刀，此时的黄土
从驼铃悠远的颤音里
流转乾坤
 
风声斑驳
弹奏混血的口音
守城人坐在一段老旧的
榆木上，神似鹰鹫
独守忧伤
 
经卷残破，吹熄尘沙
阳光颤栗如雪
拉开城堡昏睡的门闩
我步履踉跄
扶起窗前倾伏的笔架 
 
 
雪花沉睡
 
没有一粒白
能躲过一场风
北方的风，收割无雪的草原
裸妆的荒野空空荡荡
 
已是大雪时节
白色花园里，风声鹤唳
亿万个花仙子还沉睡在
西伯利亚冰雪的故乡
 
转场的天空
羊群醉卧。冬天失明
十万头麋鹿
也没能唤醒沉睡的信使
 
雪花不来
我怎敢老去？
我清冽的梦想
如何与白马驹一起乘风御雪
 
刀锋已老
青草年轻。羊鞭闲挂
车马声辚辚
一粒麦子裸奔在迷途的旷野 
 
 
白色邮戳
 
邮差把2023年的第一场雪
送达沙湾福地时
已是12月8日的深夜
一道姗姗来迟的通关牒文
揭开冬的缤纷
 
亿万只千纸鹤
打马星光
飞了一天一夜
把迟到的鸟鸣，惊鸿的舞步
统统奉还
 
白发苍颜的北天山
舒展眉头，合掌胸前
端庄明净
念一声佛号
牛羊归圈，芨芨草隐身
 
时间的信笺上
一枚白色邮戳
放下悬空的石头
把枯败、萎黄和过往
一一盘点，逐一封印
 
 
爱的蓝色故乡
 
赛里木湖，一枚蓝色的钻石婚戒
戴在博尔塔拉草原
银色的手指上
 
盈盈一水的闪亮夺目
从清澈、圣洁、渐变的湛蓝里
漫漶无际，闪耀爱的火焰
 
雪山。草原。毡房。白云
还有牛羊，连同一群异乡人
一起出席这场盛大的蓝色欢宴
 
一阵蓝色的风吹过
众鸟环绕，天鹅比心
留下一枚枚爱的指纹
 
干涸的嘴唇，蒙尘的心
被一发蓝色子弹击中
被十面埋伏的蓝色拷问
 
今夜，我把自己浸润在爱的蓝色故乡
枕着赛里木湖蓝色的温柔
做一个钴蓝色的梦
 
 
立夏
 
似一个装睡的人
怀揣一只小兽
却以凉薄的背影示人
 
没有阳光
南方温暖
北方仍冷
在时节的十字路口
你忽明忽暗的额角
映入我的眼底
 
习惯了反复无常
像面对一个人的背叛
每一次的谎言和暴风骤雨
都引发一轮新的猜忌和危机
直到熟视无睹
直至雪花冰封
 
杏花纷飞的泪
把脚旁的青草染成深绿
镜里的花蕊掉落
我看见你，翻过山谷
推开正午的城门
与阳光一起抵达 
 
 
孤独
 
月亮昏睡
星辰冷清
书本荒凉
玫瑰醒在何处
瞳孔映出蜘蛛的倒影 
 
 
春分
 
无法平分的春季
头重脚轻
北疆，花园太少
雪花太多
冻慢了时针
等老了姑娘
春天总是迟到
荒废了日头
 
 
雪落的时候
 
雪落的时候
我似行走在书页夹缝中的字词
折叠于悲欣交集的灯火阑珊
俯仰间留有难尽的话语
 
雪落的时候
我听见星星的骨节一点点破碎
咔嚓咔嚓的声响
与眉目间的积雪相得益彰
雪花一瓣瓣枯萎
把天地弯折成一线
 
雪落的时候
孤寂四散天涯
雪花的银鞍
寻找故乡的宿营地
回家的路
遥远又情怯
莲花的脚印唱起了歌
 
雪落的时候
舌尖上含有远古的玉
羊皮袋悲伤
马奶酒欢欣
谁与午后的牧神相遇
听雪压青枝的声音
 
 
遇见
 
我错过晨曦的盛典
也错过正阳的阅兵
却恰恰遇见一个
还不算太晚的夕阳
那时，农人肩挑落日
牛羊修剪着毛发
牧羊犬放归牧人
胭脂涂抹晚霞
而我，站在雪山下
贩卖夕阳的剪影 
 
 
黎明的舞蹈
 
天亮时
月亮闭上了眼睛
鸟的叫声合上了书页
黎明在眼睫处舞蹈
我仍沉迷于夜色
难以自拔
 
这多像北疆的暮春
南风有意
而郁金香又被一场雨雪覆盖
将夏的突围
再一次逼回原点
 
如果爱自有天意
如果爱的旅程和新疆的春
一样变幻莫测
你一定不会再为一朵郁金香
雪中凄美的微笑扼腕叹息
也不会为我额上的沟壑
深锁重眉
 
写一封情书
为一朵顶冰花的春天续航
为一场春夏之恋
留一处跌跌撞撞的白 
 
 
今夜，大雪纷飞
 
把秘密装进酒里
玫瑰色的高脚杯倒悬
巫婆的魔咒法力无边
青苹果里藏着蛊惑的毒
如果拔出夜莺胸口的刺
喑哑的喉咙会不会明亮如初
雪似疯狂的骑士
用月色的歌音，笼盖四野
一个紧捂自己双眼的人
在大雪纷飞里舞蹈 
 
 
太阳雪
 
太阳是一盏灯，被一只纤纤素手
轻扣于磨砂杯
仙鹤的羽毛，被一叶兰舟
载入长空
一副丹青，被辽阔的丰盈
漫卷轻收
一个汉子，卸下身上残留的颜色
把一只明媚的白狐放归天山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