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尖上的薄雪，向低处融化（组诗）

1.读雨
 
女人出神地伫立窗前
给自己一个倾心的去处
小河水鼓胀 檐下的滴答
是一株草的命运交响曲
风雨中问路的石头，恰合书中一段金玉良缘
先于雨开始孤寂
在如此小而美的尘世背后——
密密匝匝的文字，险些破门而入
 
2.植物童话
 
它们以独特的方式对生活揭密
在幽深的叶片上
小小的蚁虫咬噬着汁液
似乎更懂得共生
 
我们放慢脚步
看到葡萄生长的花穗下
一粒粒小水珠与藤条不分彼此
抱得那么紧
那么晶莹透亮
 
一门心思等候
叶蝉、尺蠖、草蛉的到来
 
以爱的章节，类似
珍珠腺
舍得供出自己
 

3. 舞台

 
落在水中，完全避开
生命中的薄霜
包括九月枝头对应的凋落
 
更多时间，她抢在大雪之前
对抗脚下变凉变硬的土地
 
一种春天的涟漪
正沿着唇边轻盈荡漾。她是舞者
以完整的自己，对峙一瓣一瓣地离殇
 
那空置的茶杯
遗忘在闹市许多年
我想连夜冒雨取回，并斟上热泪
 
有时擅饮的人，也会不快乐
并不全是因为茶水变冷
 
初秋的湖心
曾教会她数种靠岸的方法
而戏里的花鞋走不出冬天的水袖
 
4.塔尖上的薄雪，向低处融化
 
悦来寺的腊八粥
煮的是塔里的月光和五谷的善
 
寺里的念经声和寺外的雪花
同时飘落进了粥里
 
僧人们
把熬好的粥
送往敬老院和聋哑学校
 
钟声敲响，匍匐在塔尖上的薄雪一点点向低处融化
空气里的粥香通往更多的晦暗处
 
寺外的苦苦菜芨芨草
开始陆续地往坡上
绿了
 
5.习惯
 
昼夜冲洗过的胶片
心形的叶子，顺水流走
一条船返程的航线
在载着叶子的河水之上
 
一条河从不说出
它流走了什么
我们总是习惯站在岸边
向远处望
 
6.杂耍
 
并非表演。而命运比钢丝
更易被踩折
 
路边的泽珍珠菜开着小白花
为你空悬着一颗心
 
一只小红蜘蛛在花蕊中央逗留
迟迟不肯回家
 
天空乌云压顶
冰雹使小白花摇摇欲坠
她用一根极细的丝线，拚命地
黏住自己
网住还未凋谢的花朵
 
命悬一线的生活。仿佛在杂耍
又似在自救，或者是逃亡
 
7.捆白菜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帮母亲把菜地的白菜
用地瓜藤，或稻草一棵棵捆好
 
母亲熟稔地
在其三分之一处，用老菜帮
抱住菜心，像当年多次抱紧子女
 
指尖上缠着呼吸的热气，攫住白霜和露水
从中捂出太阳青涩的芒纹
 
此刻，落日侧身，露出巨大的后背
一棵冬天的大白菜
——在内心攒足了糖分
 
8.过河
 
这个黄昏
我没有什么要描述和补充的
天上的云
和芦花
已经把水面平整得安静了
一颗过河的小石子也有了对流水的体贴
 
这条通往故乡的水域，水面不宽
倒映过太多人生情景
包括一根不慎落水的芦苇
和被一个外乡人的口琴随意拉长的身影
 
此刻，我只需要一支
嫩柳，跟着被风撞破的石头，过河
即使丢失了竹篙，也不提伤疤和旧痕
 
风在身边来回摇渡。而我们
不过是落水之物，不急于上岸。心
可以黏上一片羽毛，先回到自己的家
 
9.秋令
 
听说秋风要来，我赶紧起身
门是半遮半掩的
 
院墙不高，月亮会慢慢地爬上来
梧桐叶知道自己的处境，先落下来了
 
听说过几天，藤蔓上的瓜会更甜
我把中年的心包裹着，不愿说出半句怨言
 
转身看见母亲低着头，手握扫把
在小心翼翼地清扫几片落叶
 
10.花瓶
 
被采撷的花朵
使青花瓷瓶里的水开始升温
每一次邂逅，都拼尽全力
滴水观音或富贵竹
蓬勃向上
满天星明亮……
不瘟不火的水流摆渡自身的襟怀
 
漫天大雪完全落下来，百花凋尽
几支寒梅，更懂得倾听
一只插花的瓶子，谈论的话题已踱出艺术之外
甚至，踱出一座城的冬天
 
11.取景框
 
我决定充耳不闻墙上老式的挂钟
或者仅限于一种
暗示
 
透过窗户，院子里一处绝佳的白
喜鹊登上花枝，乱颤
 
我需要一个纯粹的取景框，阻断风声:我走在前面，雪走在我后面
一树李子花挺身在最后关头，踩着边框
 
蜂涌的云层扯下整个天空
——把人间当成一个天堂
 
12.葡萄架下
 
秋天，大雁已经离开
藤蔓开始空洞地练习柔软
夜色掩盖了太多隐喻
 
晶莹剔透的果实，滑过指尖
在多年的传说里
葡萄架下，文字春风荡漾
又紧紧抱团
一串串鲜活的葡萄
那么亲密
此时，只要轻轻尝一粒
我就会忍不住颤栗
 
13.秘 密
 
我需要时间，靠近一块玉米地
 
苞谷披着一头秀发
亭亭玉立
你说它像我
你还说，喜欢刚荡漾过它的那阵秋风
 
岁月总是径直向前
多年后，中年的我再次回到这里
无人知晓，一株植物和一个人
秘而不宣的关联
 
从田间返回时
一路无语
秋风照样徐徐吹过
我只注意到它饱满过后，微微发福的身体
 
14.林子里的光
 
石凳上，他拉着京胡
树叶轻摇，一片也没有打算落下
 
从池塘中氤氲出的雾气，让四周有些晦暗
午后的时光
仿佛一个人慢慢走向暮年
 
琴声断断续续
偶尔有一两道光离开琴弦
 
——像他的身世，无以名状，又的确存在
 
15.蝉的初心
 
擦拭傍晚的雨，像泪
泥土里的一扇小门，慢慢挪动
 
他们在漆黑的道路摸索太久
历尽剥离之苦，那所空房子
风一吹，就有小小的颤栗
尘埃
雨水，陆续灌注其中
 
我常发呆，在肉身出走后
灵魂去了哪里？显然
高低起伏的呐喊声，多说无益，那双
眼睛，或翅膀
正穿过雨季，攀上一棵树的丫枝
 
16.爱人
 
在梦里，你两手提着星星
穿过我
 
两粒紧邻的紫云豆
在黑暗中爬上栅栏，把果实生长在光里
 
我跟着一阵阵风，一片片野花
攀上山顶，触碰天空——
这前世的掌纹
继续消瘦
＂爱是没有距离的抚摸＂
 
你正举着相机，行色匆匆
我用金子锻造的那支神箭，还握在丘比特手中
 
17.浮生
 
这个夏天水上会漂些不起眼的
水性杨花
我想我们的浮生要尽可能地相似
不在意那些表面上的东西
只呆在温暖流动的河床
简单生长，陆陆续续开星星一样的小白花
 
假如我呆的地方不干净
就在纸上画一个泸沽湖，性情温顺
再画一条小木船
在等我
 
还有，天气要抑郁一点
水面孤单的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18.雪域
 
除了弧度里的黑
看不见那座桥所含住的
任何污渍
我喜欢不经喧哗，天空就制造出毫无破绽的欺瞒
 
一只水鸟在河面凌波微步
镜头帮我缩短了焦距
冥冥中，上帝已有安排
余生里，我们还有很多这样的空白，需要填充
 
19.另一个自己
 
几粒雨落下来
日历上的绯色，开始消褪夏天
院子里的藤蔓肆意向上
仿佛在黑暗中远眺
 
雨水被几片叶子隔阻，刚结出的果实
还很青涩，它们卿卿我我挨在一起
婉转的幸福，需要
彼此支撑
 
门前葡萄架下的私语——
＂带来了碧空、爱情与鲜花”
那些侧耳的人，总是能在僻静处
找到另一个自己
 
20.扶梯
 
醒来。在这个早晨。
我靠在阳台上看向远方。
初秋的风，让铁质的扶梯更凉了。
给予再多阳光，
也不能让它长出叶子。
 
窗外高大的榕树，
试图让眺望走得更远。
我只想它们能像这扶梯一样，
心怀坚韧——
对于需要它搀扶的人，不再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