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近作十六首

 
写给岱海兼致我的父亲
 
写给岱海
岱海病了。一个湖
与大海的意义一样。岱海
正在消失
 
我很悲伤。曾经
阴山之南，你用自己的
碧波荡漾，抒情、歌唱
“浪高丈余，若林立，若云重”
父亲手中的渔网
鱼鳞闪亮，天空鸿鹜列阵
 
之后，你躺在GDP的怀抱中
用自己圣洁的身体，日复一日
消化着工厂滚烫的冷却水
消化着农药、化肥、污水、增产指标
而每一口灌溉农田的水井
都是你
出血的伤口。你被断流的河床
越抱越紧，越抱越小
你的体温开始升高，开始
呼吸困难。所有的鱼
终于不再游动，泛白的肚皮
照耀着天空
父亲晾晒在门前的渔网
被风一点一点地撕碎
他只能站在山坡上
远远地
望着你
 
在湖水离视线越来越远的叹息中
沿岸的人们
开始悔恨、哭泣
开始坚定地奔走、呼吁
那是悲怆的呼唤，悲恸的哭泣
撕心裂肺。苇丛中的鸟巢
已多年等不到鸿雁的归期
终于
 
我听到了
禁牧、封井、工厂彻底改排的消息
而在这个春天
我更是听到了
引黄河水救你的消息
——其实，伟大的黄河又有多难？
我告诉了父亲
他站在马头山上听着收音机
久久地望着你，望着天空
等着你的痊愈
等着你再现
“风涛大作”的模样
等着一群鱼的飞翔
 
写给岱海，春天的消息
振奋人心，但我
还是悲伤——
你这父亲的湖
2020.5.16北京，2020.10.3夜改毕
 
 
此刻之诗
 
秋色无边
在歌唱祖国的旋律中
我喝一杯酒，写一句诗
写下祝福，写下美好
给朋友、亲人
给今天的中国
 
然后电话里问两个弟弟
供月的瓜果梨桃
还有月饼，是否准备
就绪
弟弟说，都好了
母亲已煮好饺子
父亲已端起酒杯
月亮已爬上山顶
好吧
我在燕山脚下
也端起酒杯
 
春朝日，秋夕月
然后，我写下《礼记》
这句话
2020.10.1夜北京 
 
 
祖国
——第七批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记
 
祖国寻亲，忠魂归来
一年又一年
我再次泪目
 
勇敢、忠诚、荣誉
这些崇高之词
在一个士兵的眼里
是出膛的子弹
是坑道里的坚守
是雪天里的篝火
是阵地上屹立不倒的意志
是心中的五千年河山
 
年轻的士兵啊
你以冲锋的姿态倒下
倒在38度线以南
而你的妻子、丈夫、父母、孩子
在鸭绿江北岸
为你缝衣、耕田、生产
盼着你凯旋，只是
只是多少年后啊
在鸭绿江南岸之南，你
还有你们，只留下了
锈蚀的枪支、钢笔、茶缸、纪念章
还有骨头和回望祖国的眼神
 
枪声已经沉寂
炮声已经沉寂
阳光照耀山川
胜利的歌声里
热血早与异国的草木为伴
归来、归来啊
祖国的猛士
那怕是七十年
祖国依然在寻找你，等着你
亲人好想抱紧你
 
小号声响起，思念曲
穿过时空，一枚
小小的印章
帮你找到了回家的路
可爱的人啊
山河已无恙
2020.9.27夜北京
 
 
秋日
 
天空深邃，一朵云
孤悬城市的楼顶
而那些沉浸在风中的
山楂、柿子、海棠果
以及三角枫、月季花
正等待着阳光的妆奁
 
谁在款款告别
谁又在靓丽登场
大地庄重
2020.9.17北京
 
 
青海
 
我是以仰望的姿态
面对你的天空、雪峰、荒原
一座山
何以是万山之祖
一滴水
何以是江河之源
 
在这里
可用的语言苍白无力
在无限广阔里
在时光的深邃中
更主要的是
我还要面对一个诗人的高度
昌耀就站在
“屹立的河床”之上
2020.9.4北京
 
 
紫禁城
 
在一座二千多万
常住人口的城里，我写下宫
太阳照常升起
 
我写下王者之城
写下雍容华贵
写下血，写下政治
写下风雨、爱情
写下不动声色的杀戮
写下深宫里探出头的桃花
写下榱桷下的燕巢
写下楠木、琉璃瓦、汉白玉
写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方之神
写下中和一，写下影子
写下一个又一个王朝的雄心与无奈
写下胡同里的市井生活
写下一些小角色
有过的壮怀激烈和惆怅
 
然后写下
元大都的安贞门、健德门
最后写下
地铁10号线，写下被历史
反复磨损的砖石
以及砖石下土地的黄金和缄默
 
唯独没有
写下
万岁和永恒
2020.6.13夜北京

 
寻找时光
 
在红军营东路，一位老人
想找到记忆中的生产大队
想找到自己曾经的邻居
她佝偻着背，步履彳亍
榆木拐杖
反复戳在
人行道的方砖上
声音清脆。疑惑
停在五月的天空
只是没有人知道
她说的地名，她要找的邻居
 
麦田在她的印象中
丰收在望
前方的北五环
已经
开始
拥堵
2020.5.24北京

 
一块雅鲁藏布江的石头
 
一块雅鲁藏布江的石头
被有心人带到了拉萨
又被我从八廓街带到了北京
由此，一块石头
在我书房的一角
沉默了十七年
有时，我望着它褐色的肌理
会清晰地听到
江水滔滔。有时
他则以一如既往的沉寂
绕过都市的喧嚣
告诉我
喜马拉雅的孤独和雄魂
还有西藏
因为少了一块石头后的轻松
2020.8.28北京 
 
 
在武汉东湖
 
屈原，鲁迅
在东湖公园彼此相望
无需问候，心有灵犀
 
长江之水在这里
以湖的方式出现
鲁迅的雕像在一处草坪上
短发直立，目光冷峻
继续叩问身后的世间
 
只是行吟阁已听不到九歌的回响
一湖好水，烟波浩渺
映衬着广场前的屈子像
他双手贴于腹前，心怀忧虑
孤独穿越时空
而眼前，一条游船
准备载客出发
 
我拜过三闾大夫
再拜鲁迅，晨曦中
两千余年尽揽怀中
然后
独自吟诵——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2020.6.25北京

 
在大海上朗读
 
在大海上朗读
苍茫的世界里
声音站在波涛上
我在朗读一首写给昌耀的诗
 
众多的诗人
在聆听、聊天或者凭栏远眺
我是如此的窘迫
象个胆小鬼一样
等待大师们的裁决
然后，我听到了笑声、掌声
还有海鸥
掠过桅杆时的翙翙之声
无限广阔间，我看见
戴着便帽的昌耀，站在高原上
与我一样的窘迫
 
船向前开，燕山往后
2020.9.30夜北京

 
老兵
——致“八一勋章”获得者王忠心
 
听到你退休的消息
再看你入伍的时间
还有你在战位上的
忠诚、寂寞、钻研，一件事
干几十年的心无旁骛
钦佩化作眼泪
 
我与你同年入伍
我们都是这所学校里
学业优秀的学生
只是我后来成长为一名军官
而你依然是一名士兵
而你把一个士兵的岗位、梦想
干到了极致，也追求到了极致
肩章上的每一道杠，胸前的
每一枚奖章，是荣誉，也是责任
更是使命必达。兄弟
你因此
成为一座高峰
我因此
而仰望
而感动
为国家，为军队，也为你
 
现在，你脱下军装，告别军旗
那就回归日常
休息、回忆，陪陪老伴儿
你却说，随时准备
再出发
2020.5.17夜北京
 
 
我爱眺望振翅高飞的海鸥*
——给沈静
 
女儿，妻子，母亲，法官
这些角色，除了亲情和爱
都是责任
如果可以排列比较，只能说
一个角色比一个角色沉重
而你曾经都想做好、做到位
为此，你是那么地努力
东北的山川、江河、风物
滋养了你的坚强不屈
直到你一个人送走老人
直到两个孩子的教育
成了家庭的焦点
成了你必须思考的重中之重
只是三尺法台
也是你的重中之重
面对生活的困顿
你还是选择了屈从与后退
哪怕你是多么地不愿意承认
一个女人的脆弱，而你的眼泪
告诉了所有人
你是多么地心有不甘
 
然后，你去抚摸
法徽的温度、法袍的纹理
去倾听法槌
落下的清脆之音
然后，你离开法庭
走上南四环，走进新生活
把一个女人
四十岁的决断
交给了
未来
 
身后，是你曾经的同事
是你留下的卷宗，是你
未结的案件，是你
青春的美好
2020.4.9夜北京，5.20改毕
*引自曼杰什坦姆《赌场》
 
 
西双版纳.景洪
 
山峦之中
寺院金碧辉煌
上座部比库站在阳光下
一脸安详，凝望着
大象、孔雀、莲花
这些大地的觉者
 
清晨，禅修的人
脱鞋、叩拜、祷告，然后
来去无声
澜沧江穿城而过
2020.3.3夜北京
 
 
大雪，深夜札记
 
路灯下
雪在舞，轻盈、婀娜
大地闪亮。雪中的人
独自前行，身后
喝酒的声音依然亢奋
梁粱
再干一杯，白涛
再干一杯，老沃
再干一杯，赵智
再干一杯，呦呦鹿鸣，诗意盎然
直到把酒杯里
最后的一片雪花
喝干，然后
去西直门，去天通苑
然后，回到阴山
拥抱
初升的太阳。这些
 
倜傥风流的歌者
2019.11.30凌晨北京


站在固原的山岗上
 
站在固原的山岗上
萧关已远、苍凉依旧
我只找到了王维的一首诗
抬眼四望
孤独旷荡，忧郁悲壮
候骑回报
将军已至燕然山
 
而曾经的一块石头
依旧立在那里
2020.3.19北京

 
有一天
 
有一天，面对
田野里的一株草、一朵花
河里游弋的鱼、天上的云雀
以及风中扬起的尘埃
我自问，这会是未来的我吗？
 
有一天，在时间的长河中
我发现，脚下的大地山川
并没有多少变化
河流即使多次改道
也没有改变流淌的方向
而我也只是在重复着祖先的言谈举止
 
有一天，因为太过平庸
于是忧伤，想到了可怕的时光
而人类的悲哀在于
重复了太多已知的错误
却还在不断总结过去
 
有一天，我终将回到过去
回到历史中
“我注定要回到这些岩石之中”*
2018.6.28夜北京，2020.5.17夜改毕
注*引自布罗茨基《献给约翰.多恩的大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