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树之间的游弋与叩问
——山西诗人王国伟及其作品印象
2020-06-16 13:31:52 作者:郭守先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南怀瑾先生说:“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但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圣人是自己挑尽了天下人的烦恼。”接过南怀瑾先生话茬笔者曾认为,诗人是既征服不了天下,又征服不了自己,只能把灵魂揉搓得流血的一群人。看样子成不了英雄和圣人的笔者和国伟兄只能当诗人了。但国伟坚信在两棵树之间,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在这样的时空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或涅槃”。
(王国伟作品)
在三晋文坛,诗人王国伟是一位重量级人物,有电影频道重播十余次的《浴血雁门关》剧本为证,有收入囊中的赵树理文学奖、国家广电总局优秀电视剧剧本奖、“汾酒杯”全国赋文学大赛一等奖等表彰为证。因此,同乡女诗人乔进波曾赠诗说,国伟是站在城市高处、挺拔的如哨兵般的一棵树。但举步于雄关漫道、行进于黄土高原、爱恋于黄河之滨的王国伟,并没有顾盼自雄之姿态,他为人处世一贯低调,在无哲访谈“山西百位诗人”时,国伟说:“他们(诗人朋友)都在路上行走,而我常常踟蹰于路边的庵棚,迟钝地守望着一大片麦田”。在诗歌中他自喻为游弋于两棵树之间、穷尽一生也无法摆脱他们之阴的低垂着头颅的瘦马,最狂妄的比喻也莫过于把自己比作“趴在荒丘上、伏在荒草中、懒洋洋、目光荒凉”的困倦的睡不醒的狮子。短诗《两棵树之间》可以说是他给自己及其作品的一次定位,也正因为如此,他以这首短诗的标题做了入选第五辑“晋军新方阵”个人诗集的名称,于是“两棵树之间”便成了王国伟抒写个人隐秘情思的时空或者说背景,“两棵树”空灵而富有张力,它既可以隐喻影响诗人情爱生活的两棵“相思树”,也可以暗指滋养诗人文学事业的两棵参天大树。
那么这“两棵树”在现实世界里是否有所实指呢?作品是作家精神的自传,作为要好的鲁院学友我抱着探秘的执着,选择性浏览了他前后赠我“雅正”的三本书,功夫不负苦心人,在文集《云心乃水》中我的确找到了国伟心中的“两棵树”,当然这“两棵树”不是“神话”和“传说”中的相思树,是两棵足以使国伟仰视和追随一生的精神之树。
一棵树应该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的郭新民。在山西郭新民是“太行诗群”的领军,先后共发表作品300余万字,有作品获首届艾青诗歌奖和赵树理文学奖之诗歌奖,评论界认为郭新民创作的“土地系列”与“人性系列”诗篇,以独特的风格和个性在诗坛独树一帜。国伟在品评《太行诗丛》与郭新民诗歌时,标题借用了郭新民的诗歌《一棵树,高高站着》之名,对郭新民志达高远、情寓民生的“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贴近民生,反映人民疾苦、批判腐朽黑暗、讴歌正义公平”,以及“善于以自身广博的文化修养在历史的大背景中营建诗歌架构,将自己的思想与目光掣入历史的纵深去探求诗意的存在”的诗歌创作给予很高的评价,感佩之情溢于言表,不要说郭新民,就是朗诵郭新民诗歌的朗诵家殷之光,他和他的诗友们都觉得像那棵高高站着的树。
另一棵树应该是“超超”,即1986年诞生于山西、后来载入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册、号称“只关心真实现实”的“超超主义”诗群。这个诗歌流派曾出现赵泽亭、杨俊林等一大批优秀的诗人:他们“播种”、他们“坚守”、他们“飞翔”;他们“先锋”、他们“叛逆”、他们“超越”,创造了山西诗歌的高度。国伟认为是“超超”以独特的个人体验和情感经历抵达了时代的中心,并以他们独特的品格引导山西诗人靠近了真理之火。虽然国伟也是其中的主要成员,且主持《播种文学》《飞翔》等编务达三年之久,但国伟在《在超超的树荫下--一个人的诗歌史》中谦卑地写道:如果说“超超”是一棵蔚然成阴的大树,我便是曾在这树阴下留恋徘徊的学生,我不仅汲取过这棵树下的地气,而且这树的阴凉已经切入我的肌肤,使我在日后的行走中不由自主地始终带着超超的诗意。国伟在《行走的诗行--追寻“超超主义”诗歌历程》中指出:“超超”的意义不仅仅是带给了他们以及我们一种荣光。必须看到这一点,它席卷了整个原平大地,并在20年的光阴里,像一棵大树,在山西的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深深扎下他的气根。
令笔者不得其解的是,在这样两棵大树的滋养下,在国伟心头潜滋暗长的却是一棵棵“相思树”(国伟第一本诗集名称),国伟等待和收获的不是成熟炸落的红豆,就是意外钻入渔夫之网的美人鱼,国伟很多诗歌都在梅、兰、竹、菊之间萦绕,譬如《冰冷之骨》中的梅、《冬夜之烛》中的兰,《寂静之竹》中的你、《幸运之菊》中的菊。无情未必真豪杰,“爱”成了国伟日夜供奉的神祗,他说“幸福是一束好看的花/就在若远若近的地方/花朵为谁而绽放/而凋零/我心里明白”“整个冬天/树木一直站在窗外/你在我骨头里流泪”,他宣称“我爱这囚城/如果爱是罪过/作为罪人/我愿意于此终老一生”。即使代表他诗歌高度的《挽歌十八节》和《神话》也依然与爱有关。当然除了爱情,国伟的诗歌里还有亲情和乡情,譬如《父亲》《父亲坐在轮椅上》《张壁》《襄垣》等,正因为“多情”,所以他“早生华发”,不得不以“一根一毛钱”的廉价雇佣女儿“拔白发”。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国伟企图用诗歌和爱情来拯救自己,多少次,国伟希望被爱情点燃,希望被点燃的他能够接近雪、能够燃烧整个冬天;多少次,国伟不惜耗费时光,将美与爱当做酒来饮用。“在忧郁的马头琴里,他仰头饮下了一碗晶莹的烈焰”“一杯、一杯,又一杯;一壶,一壶,又一壶”,这种情态犹如“对酒当歌”的曹孟德,又如“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李太白,但他最终被秋叶击碎、被美剿杀、被黄金叶控制和占有,曾有一段时间“同眠”、“同醉”、像石头一样“顺应沉默的姿态”成了他无可奈何的现实选择。他认为“唤醒了、摊开了都是枉然,还是会被风化,天地‘不过如此’”。正因为如此,“两棵树之间”的国伟收获的更多的是落英,那铺满大地的落英、那枯萎了国伟梦想的落英。但曾渴望唤醒石头,甚至试图唤醒一座巍峨的山的王国伟;曾想祭一场大风“让黄金叶起舞、翻飞,返回翡翠葱茏的草木之上”的王国伟,还是很纠结,他所谓的“宠辱不惊”还是有些作秀,他不愿就此迷失或者了却一生,他不愿被北斗之勺继续舀食脑浆,使自己“在北方,找不到北”,在“上升”还是“陷落”、在“向前”还是“向后”、在“飞翔”还是“沉沦”之间他不断地叩问:“是孤寂渲染了我的画布,还是温柔消弭了我的目光”“是正确,还是错误”“是自私,还是狭隘”“是什么让我在这时光里,再次写下心中无语的诗句”“花开花败只是一场错误,谁将花瓣拾起又葬在我的心头”“谁在聆听一个游子仰天的呼喊,谁能在烈火中夺走心中的爱恋”“谁擎一标旗帜独自飞扬”“我该用这把钝剑断水,还是用那枝残箫渡江”……在两棵树之间游弋与叩问是国伟诗歌的基本态势。
然而,编辑山西作协《黄河》文学杂志多年,给许多山西诗人写过诗序和评论的王国伟,在鲁迅文学院主持篝火晚会、自嘲地宣称“王公公”的王国伟,在诗歌王国中并不骄矜和幽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穴”,他常常被移栽心中的树木的枝蔓纠缠,而流露出一种鲁迅般的哀伤,对自己被虚空湮没、成为“闲人”和“活死人”的状态甚为懊恼,他深深知道学会忘却虽然能解脱一时,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他常常“在石板路深凹的车辙里,抚摸/一匹栓在树荫下老马莫名的忧伤/厚重城砖无可奈何剥落的尘埃”,他的诗歌虽然分了行,但我读出的更多的却是《野草》般的忧伤和无奈,他说“悲哀的潮汐如此猛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无法让我快乐”。他对自己的失语(丧失叮咬的喙)、失明(像盲人之于黑白)和麻木(不比精神病患者多的感知),以及对光明的“挥霍”和对黑暗的“不愤怒”,表示出深深的哀痛,为了宽恕自己,他有时候将自己想象为“卧底”或南华梦中的“蝴蝶”,因为他深深知道自己不是天生的“瞎子”,是看见过光明的人,看见过光明的人“在黑暗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光明的东西”,所以他有时也“在庙宇顶上琉璃的光亮中”注视星辰的影子,向取火的法显、报国的豫让等乡贤投去自己敬仰的目光,但“面对苍茫的黑暗/白光般倾覆的海水”,他很多的时候也还是“看不见突围的道路”,因此,在两棵树之间他有的只有游弋和叩问。
南怀瑾先生说:“英雄能够征服天下,但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不想去征服天下,而征服了自己,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圣人是自己挑尽了天下人的烦恼。”接过南怀瑾先生话茬笔者曾认为,诗人是既征服不了天下,又征服不了自己,只能把灵魂揉搓得流血的一群人。看样子成不了英雄和圣人的笔者和国伟兄只能当诗人了。但国伟坚信在两棵树之间,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在这样的时空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或涅槃”。
值得肯定的是,生活中国伟寓智于美的诙谐,也是愉快的自我批评和现实批评,那是对假崇高的嘲讽。他喜欢的是真实、本色、能够在时光帷幕上镂刻下永恒光辉的美;他厌恶生活的虚假、面具的僵硬和世事的凌乱。因此,他渴望水、渴望水做的骨肉;他渴望简单、率性、渴望回归成一张白纸的生活,在一篇说“真”的诗篇中他说“我喜欢在虚假中享乐/却还是常常试图接近真/在更深切的虚假中虚度,或许是我寻真的另一种方式”。人贵真文亦贵真,对平凡的真善美的还原和肯定,是国伟作品最大的特色,这也可以从他撰写的电影剧本《浴血雁门关》,一反对英雄的高调抟塑,而真切塑造和描写“汉奸”及敌对双方普通士兵对日常亲情生活的人性期盼中得以感知,从这个视角上说,国伟的作品具有很浓厚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品质。(2020.5)
作者简介:郭守先:1969年生,青海乐都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历任《青海税报》编辑部主任、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高大陆》文化经济季刊主编、海东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等。著有诗集《天堂之外》、文集《税旅人文》、评论集《士人脉象》、随笔集《鲁院日记》、文论专著《剑胆诗魂》等。作品曾获第四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三届全国专家博客笔会优秀奖、第二届青海文艺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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