忝外谭诗 第四
2020-05-18 16:08:47 作者：苏小白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苏小白 先后出版诗集、散文、小说集十余部；出版《红楼梦》研究文集《读红琐记》一部；散文集《故国的吃食》曾荣获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二等奖。
101、“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听来咫尺无寻处，寻到旁边却不声。”杨廷秀此诗写法，为推镜头法；“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退之此诗写法，为拉镜头法。品韩诗，如品马远画，从一角起笔而渐见意境涵远宏阔；赏杨诗，如赏李成画，第一眼是山林清旷，然笔墨要紧处却用在枝柯。
102、一首诗，若有一字用得神，则满诗见奇气。“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待到春风二三月，石炉敲火试新茶”“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三句都是“敲”字用活。此等神来之笔，犹若仲景麻黄汤中加术，白通汤遣猪胆汁送服，皆是机心妙构。
103、人生三境，一曰童真、二曰认真、三曰天真。写诗人有童真心者得趣，有天真气者通脱。“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胡令能此句有童真气；“小楼终日脱冠巾，白发萧疏不受尘。”高九万此句有天真气。
10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诗中有悲伤却不伤其风雅；“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诗言有道理然失其风致。美，须是写诗人第一讲究处。若不营造风逸境界，就如做得美味却没注意品相，端到桌上来，到底是有一点遗憾。
105、陶元亮是那世上最痛苦的男人，其悠然见南山是早已经对那个尘世失望至极，于是他就掉过头去。屈平比他不及，屈夫子还是有执著心。若以佛境来论，也就是说，师傅死了，大笑的那个佛佗是元亮，仍痛哭不止的那一个就是屈平。
106、“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盱江先生此作写的是在美华人“亲中派”；“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少伯此作写的是在美华人“亲美派”。
107、“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出句“又绿”二字，是写尽时光匆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出句“更怯”二字，是写尽还家心情。此皆非游子不能吟出，亦非游子不能深谙其味。
108、“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太白、东坡此二句皆有玩文字之嫌，然亦是颇得深致。若将其各比之于“举头望明月”、“千里共婵娟”句，便犹似垄头野花与案边盆景之别。一天然逸出，一匠心巧工也。
109、“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季凌此句，是学国医法；若有困惑一时不得解，须访名师求解，当效叶桂也；“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介甫此句，是搞创作法；若一时作品不得世人理解，万不可为五花八门流俗所左右，当效卡夫卡、狄金森也。
110、“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武将看雪如斧鉞，能变造世界；“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中。”隐士看富贵如雪，乱营营瞬间寂灭。
111、“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玲玲”二字妙。若闻玉声。若“的的”之状月华，皆有古意存焉。
112、“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诗人，其中“桃叶”句有奇气。明人杨眉庵云：“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虽然在好诗的量上，徐逊李不少，然此评细思处亦不无道理。
113、“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先描流景，后归一理。诗是外放内收，若依书论则是曹全碑体。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则是先道明一理，然后放写情景也。诗是外收内放，若依书论，则类似张迁碑体。
114、“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虽有“向天歌”三字，全诗之意却是落在鹅之姿态曼妙上；“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虽见鸡之红冠雪白身，整首诗意仍重在一唱天下白。何哉？是那诗句鲜活有奇气。有些妙字神句，非诗人苦思能得之，在灵光乍现天然垂成矣！
115、“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摩诘不亲临其境，安得此二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子美不亲受其情，安吟得这诗？景与情之贴切，非臆想能造，惟躬行亲历可得。向王国维评诗曾有曰：“妙处唯在不隔”。今读王、杜之上诗，皆可谓不隔矣！
116、“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钱仲文命此诗题为《归雁》，然通篇不着一雁字，全诗只落在“清怨”二字，足见那月夜弹弦人的伤婉。这是一妙。二妙即在于此诗架构借用“我”一问，“雁”一答组织，接得无缝，浑然天成，又兼具物我通感之化境。
117、“小庭幽圃绝清佳，爱此常教放吏衙。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唤人扫壁开吴画，留客临轩试越茶。野兴渐多公事少，宛如当日在山家。”笑笑先生此诗见“真我”，在仕慕隐，亦儒亦道。现今诗人之作耻见“真我”，以写他人之生活、之情感为“大格局”，诗人俨然政客，文学批评人士也貌似为公知，真当下文坛一怪现象。
118、“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门外猎猎尽名利，正可掩窗读郑燮。《山中雪后》前三句，句句有寒凉袭面，尾句里那一份孤寂当然也是很对的，正可从炎炎世态之中抽身。
119、“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此诗之乡村图，闭目可想见老家之情形，故我谓之是现实景；“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此诗之乡村图，闭目可想见到《诗经》册页里之乡村插图，故鄙人谓之是艺术景。虽说二诗之意象多取自《诗》，然品味处竟有如此之不同，何哉？深究其因，可能是第一首里有“穷苦相”，第二首诗中有古意存焉。
120、《诗经》之逸致，后世难以企及。“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廖廖数字，便画出如此纯美之逸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极简勾勒竟得如此深情之妙致，我不知哪枝手笔能造，莫不是天人吟成欤？！
121、若以眼见之景谓曰“不隔”，以神见之景谓曰“隔”，是不知静安先生。静安先生谈词之景，一曰造，二曰写，期间论及造景之妙，即可谓得之于神见。“真实性”三字，当是“隔”与“不隔”之别，艺术须讲“真实性”，而真实未必为艺术也。
122、“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行客欲投宿，主人犹未归。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葚原诗话》有云：“诗以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然冒春荣举宋之问《陆浑山庄》“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去去独吾乐，无能愧此生。”，竟不以张籍这首《夜到渔家》为例来言此理，是冒氏眼不得见晚唐籍之《夜》诗乎？怕是对“自然”理解仍有局限吧。宋诗辞境皆自然，章法渐趋五律之规整；张诗之自然处，非辞境，还关于尾联非“结”而“破”，使诗更具张力也。
123、“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杜工部此句若不是嵌入到《赐衣》诗中，当比温八叉不差。然此句以称颂圣上赐衣，便与李太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肉麻程度相近。文人离开权力者不能活，非汉唐事，今尤甚也！
124、“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旧俗方储药，羸躯亦点丹。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日常琐碎更见性情，此诗见到放翁之一派天真气。《示儿》须台面上讲，《重五》宜小斋间读。鄙人论诗不向志气上留意，独于情趣二字流连也。
125、“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细想自来赵家人为何允许建一个屈原节，历代而不革掉？因为他们弃平于不用，而平就投江了。孔子没有去死，他开了学堂；老子也没有去死，他骑上毛驴走了，惟独平为他们而死。所以，鄙人相当反感一个公知拿屈原自比，没出息，哭着骂着死，要去求包养。
126、“字是黑狗，越描越丑”，做诗何尝不亦如此！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中评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句时曾有一言：“落笔即是，着意即非。”着实说得恳切。王半山《夜直》有名句“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张子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一不是落笔即成！诗，乃心灵之泉自然流涌，非大力挤弄而得来。
127、“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是写成之律。“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是天成之律。《客至》句句无造作语；《曲江对雨》却有斧凿气。纵诗圣之才也有不能得活脱者，况我辈乎？当定要葆持童稚心以有新奇之锐觉也！
128、“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声本来清泠泠，反用“咽”字；日色本来暖洋洋，竟著“冷”字，出常人之想，便择得妙字。
129、“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此诗妙在“风正一帆悬”句，王夫之《姜斋诗话》里评之曰：“以小景传大景之神”。“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此小令妙在“过尽千帆”句，则是以阔景写一人之相思。古人弄笔之妙意多于反差间寻得。此样做法，非诗家独有，说部之中，雪芹写可卿葬礼之一节，施耐庵做风雪山神庙一折，皆可见也。
130、“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非有真情者，不能做诗；非为性情人，不可读诗。元稹此作，从眼泪来；我读此作，眼泪出。向脂砚斋评《石头记》曾有言，芹泪尽而逝，哭成此书。好作品皆从眼泪来，信也！
131、“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摩诘此律用典颇多，须读书者方得尽知。若只着皮相，颌联无疑是很好。然尾联之“争席”二字，典出《庄子》杨朱事；“海鸥相疑”句，典出《列子·黄帝篇》，二典既出，诗意便叠复深远矣！也即正因尾联用典，整首诗结合起来看，便会是言明道之三境，一曰“我自在”，二曰“人自在”，三曰与万物皆处得自在。
132、杜工部《咏怀古迹五首》，各有妙处。其一，妙在文论，有“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句；其二，妙有奇思，有“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句；其三，妙在状景，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句；其四，有妙想，“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其五，则妙在史论，有“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句。
133、杜工部诗有高志，无高调；有悲悯，无怜悯；有自况，而少有自许；有沉郁，而绝无沉沦。
134、杜子美诗常有书卷气，白乐天诗常有生活气。读白诗，犹若与农夫走卒闲话，其境其情毕现真切；读杜诗，宛似与退休老教授谈人生，谈世事沧桑，其理虽深却也明白如话，其境驳杂繁离穷见厚重底色。读白诗如入柴门，读杜书如入夕阳落下处金钉红漆驳落之大宅门。
（完）
2020/3/14—2020/5/2
102、一首诗，若有一字用得神，则满诗见奇气。“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待到春风二三月，石炉敲火试新茶”“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三句都是“敲”字用活。此等神来之笔，犹若仲景麻黄汤中加术，白通汤遣猪胆汁送服，皆是机心妙构。
103、人生三境，一曰童真、二曰认真、三曰天真。写诗人有童真心者得趣，有天真气者通脱。“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胡令能此句有童真气；“小楼终日脱冠巾，白发萧疏不受尘。”高九万此句有天真气。
104、“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诗中有悲伤却不伤其风雅；“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诗言有道理然失其风致。美，须是写诗人第一讲究处。若不营造风逸境界，就如做得美味却没注意品相，端到桌上来，到底是有一点遗憾。
105、陶元亮是那世上最痛苦的男人，其悠然见南山是早已经对那个尘世失望至极，于是他就掉过头去。屈平比他不及，屈夫子还是有执著心。若以佛境来论，也就是说，师傅死了，大笑的那个佛佗是元亮，仍痛哭不止的那一个就是屈平。
106、“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盱江先生此作写的是在美华人“亲中派”；“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少伯此作写的是在美华人“亲美派”。
107、“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出句“又绿”二字，是写尽时光匆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出句“更怯”二字，是写尽还家心情。此皆非游子不能吟出，亦非游子不能深谙其味。
108、“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太白、东坡此二句皆有玩文字之嫌，然亦是颇得深致。若将其各比之于“举头望明月”、“千里共婵娟”句，便犹似垄头野花与案边盆景之别。一天然逸出，一匠心巧工也。
109、“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季凌此句，是学国医法；若有困惑一时不得解，须访名师求解，当效叶桂也；“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介甫此句，是搞创作法；若一时作品不得世人理解，万不可为五花八门流俗所左右，当效卡夫卡、狄金森也。
110、“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武将看雪如斧鉞，能变造世界；“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中。”隐士看富贵如雪，乱营营瞬间寂灭。
111、“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玲玲”二字妙。若闻玉声。若“的的”之状月华，皆有古意存焉。
112、“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诗人，其中“桃叶”句有奇气。明人杨眉庵云：“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虽然在好诗的量上，徐逊李不少，然此评细思处亦不无道理。
113、“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先描流景，后归一理。诗是外放内收，若依书论则是曹全碑体。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则是先道明一理，然后放写情景也。诗是外收内放，若依书论，则类似张迁碑体。
114、“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虽有“向天歌”三字，全诗之意却是落在鹅之姿态曼妙上；“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虽见鸡之红冠雪白身，整首诗意仍重在一唱天下白。何哉？是那诗句鲜活有奇气。有些妙字神句，非诗人苦思能得之，在灵光乍现天然垂成矣！
115、“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摩诘不亲临其境，安得此二句？“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杜子美不亲受其情，安吟得这诗？景与情之贴切，非臆想能造，惟躬行亲历可得。向王国维评诗曾有曰：“妙处唯在不隔”。今读王、杜之上诗，皆可谓不隔矣！
116、“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钱仲文命此诗题为《归雁》，然通篇不着一雁字，全诗只落在“清怨”二字，足见那月夜弹弦人的伤婉。这是一妙。二妙即在于此诗架构借用“我”一问，“雁”一答组织，接得无缝，浑然天成，又兼具物我通感之化境。
117、“小庭幽圃绝清佳，爱此常教放吏衙。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唤人扫壁开吴画，留客临轩试越茶。野兴渐多公事少，宛如当日在山家。”笑笑先生此诗见“真我”，在仕慕隐，亦儒亦道。现今诗人之作耻见“真我”，以写他人之生活、之情感为“大格局”，诗人俨然政客，文学批评人士也貌似为公知，真当下文坛一怪现象。
118、“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门外猎猎尽名利，正可掩窗读郑燮。《山中雪后》前三句，句句有寒凉袭面，尾句里那一份孤寂当然也是很对的，正可从炎炎世态之中抽身。
119、“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此诗之乡村图，闭目可想见老家之情形，故我谓之是现实景；“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此诗之乡村图，闭目可想见到《诗经》册页里之乡村插图，故鄙人谓之是艺术景。虽说二诗之意象多取自《诗》，然品味处竟有如此之不同，何哉？深究其因，可能是第一首里有“穷苦相”，第二首诗中有古意存焉。
120、《诗经》之逸致，后世难以企及。“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廖廖数字，便画出如此纯美之逸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极简勾勒竟得如此深情之妙致，我不知哪枝手笔能造，莫不是天人吟成欤？！
121、若以眼见之景谓曰“不隔”，以神见之景谓曰“隔”，是不知静安先生。静安先生谈词之景，一曰造，二曰写，期间论及造景之妙，即可谓得之于神见。“真实性”三字，当是“隔”与“不隔”之别，艺术须讲“真实性”，而真实未必为艺术也。
122、“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行客欲投宿，主人犹未归。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葚原诗话》有云：“诗以自然为上，工巧次之。工巧之至，始入自然；自然之妙，无须工巧。”然冒春荣举宋之问《陆浑山庄》“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去去独吾乐，无能愧此生。”，竟不以张籍这首《夜到渔家》为例来言此理，是冒氏眼不得见晚唐籍之《夜》诗乎？怕是对“自然”理解仍有局限吧。宋诗辞境皆自然，章法渐趋五律之规整；张诗之自然处，非辞境，还关于尾联非“结”而“破”，使诗更具张力也。
123、“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杜工部此句若不是嵌入到《赐衣》诗中，当比温八叉不差。然此句以称颂圣上赐衣，便与李太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肉麻程度相近。文人离开权力者不能活，非汉唐事，今尤甚也！
124、“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旧俗方储药，羸躯亦点丹。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日常琐碎更见性情，此诗见到放翁之一派天真气。《示儿》须台面上讲，《重五》宜小斋间读。鄙人论诗不向志气上留意，独于情趣二字流连也。
125、“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细想自来赵家人为何允许建一个屈原节，历代而不革掉？因为他们弃平于不用，而平就投江了。孔子没有去死，他开了学堂；老子也没有去死，他骑上毛驴走了，惟独平为他们而死。所以，鄙人相当反感一个公知拿屈原自比，没出息，哭着骂着死，要去求包养。
126、“字是黑狗，越描越丑”，做诗何尝不亦如此！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中评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句时曾有一言：“落笔即是，着意即非。”着实说得恳切。王半山《夜直》有名句“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张子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一不是落笔即成！诗，乃心灵之泉自然流涌，非大力挤弄而得来。
127、“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是写成之律。“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是天成之律。《客至》句句无造作语；《曲江对雨》却有斧凿气。纵诗圣之才也有不能得活脱者，况我辈乎？当定要葆持童稚心以有新奇之锐觉也！
128、“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泉声本来清泠泠，反用“咽”字；日色本来暖洋洋，竟著“冷”字，出常人之想，便择得妙字。
129、“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此诗妙在“风正一帆悬”句，王夫之《姜斋诗话》里评之曰：“以小景传大景之神”。“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此小令妙在“过尽千帆”句，则是以阔景写一人之相思。古人弄笔之妙意多于反差间寻得。此样做法，非诗家独有，说部之中，雪芹写可卿葬礼之一节，施耐庵做风雪山神庙一折，皆可见也。
130、“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非有真情者，不能做诗；非为性情人，不可读诗。元稹此作，从眼泪来；我读此作，眼泪出。向脂砚斋评《石头记》曾有言，芹泪尽而逝，哭成此书。好作品皆从眼泪来，信也！
131、“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摩诘此律用典颇多，须读书者方得尽知。若只着皮相，颌联无疑是很好。然尾联之“争席”二字，典出《庄子》杨朱事；“海鸥相疑”句，典出《列子·黄帝篇》，二典既出，诗意便叠复深远矣！也即正因尾联用典，整首诗结合起来看，便会是言明道之三境，一曰“我自在”，二曰“人自在”，三曰与万物皆处得自在。
132、杜工部《咏怀古迹五首》，各有妙处。其一，妙在文论，有“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句；其二，妙有奇思，有“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句；其三，妙在状景，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句；其四，有妙想，“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其五，则妙在史论，有“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句。
133、杜工部诗有高志，无高调；有悲悯，无怜悯；有自况，而少有自许；有沉郁，而绝无沉沦。
134、杜子美诗常有书卷气，白乐天诗常有生活气。读白诗，犹若与农夫走卒闲话，其境其情毕现真切；读杜诗，宛似与退休老教授谈人生，谈世事沧桑，其理虽深却也明白如话，其境驳杂繁离穷见厚重底色。读白诗如入柴门，读杜书如入夕阳落下处金钉红漆驳落之大宅门。
（完）
2020/3/14—20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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