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正而脉盛:一个鲜活的“我的杜甫”
——读向以鲜《盛世的侧影: 杜甫评传》新版
2023-12-07 13:49:23 作者:阿一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阿一,从业报媒,主任编辑,现居西昌。出版散文随笔集《怀想与歌吟》、《中国书生》、《德拉姆客栈》等。
读完《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四川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修订新版),感其内容结实而精彩,视野宽广思路开阔,学识、修养、见解、胸怀、气节、智趣、自在、性情贯穿始终,沛然成章,值得细读、品评。在阅读过程中,与向以鲜教授有过几次交谈,谈及自己的阅读感受:此书为跨越通常学术文体界限的跨文体实验文本,散文一面文采飞扬,既有泼墨重彩的大写意,又有细致入微的工笔描绘;学术一面严谨扎实,相关历史文献典籍及解读自然融入其间。既是一部学者型作家的大文化散文集,又是一部作家型学者的学术著作。行文才大气高,典雅纯正,合于伟大的杜甫。
(一)
是的,我更愿意说这是一部学者型作家的大文化散文集,或说历史文化大散文集。
说其“大”,乃因为文化视野和人格境界的高远阔大而自然生发、涉猎的关于唐代的制度文化层、物质文化层、行为及精神文化层,比如社会、经济、政治;家族、民族、国家、王权与族权;科举、选官、征兵、税收;文学、艺术、哲学、宗教;衣食住行、风尚习俗、地域特色;精神状态、思想面貌、当时流行的大众心态及意识形态等等,交融互摄,互为表里。什么样的家族身世、什么样的社会环境、文化心理、个性禀赋及生命经历成就了这一个独一无二的杜甫,种种的外在境遇与内在灵魄,铸就了一个在中国古典诗坛至高无上的诗圣杜甫。
说其“散”。散文,就是自由散漫的文字,无论抒情、写意、叙事、状物,还是沉思和漫游,“散”都应是它的基本神态。散文贵“散”,“散”正是散文的特质。散而漫之,是散文的个性,抹杀、否定其散而漫之的特点,无疑取消了这一文体的存在。《盛世的侧影: 杜甫评传》文风从容自在,冲淡平和,飘洒不羁,见学识,见修养,见睿智,见才情意趣。这种话语表情乃是气定神闲后而有的自由磊落,一种内在的心灵风度。其写作气动舒展,内容铺衍得开,看似散漫随性触发,却又能收聚于主角杜甫身上,依然是集中而和谐的。
散文是人类精神与心灵秘密最自由的显现方式。《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这部大文化散文集,我尤其流连、揣摩于作者自由心性的抒发、精神触角的抵达和心灵力度的展示上。散文笔法中富于诗性的跳跃升腾,下语有力道,有气势,神思激荡,逸兴遄飞。作者尽可能地去发现杜甫及历史人文中的人性和精神碎片,以个人眼光和精神敏感,接通历史中秘密的心灵通道,这些独到的发现和天然的感应里面所蕴含的精神信息,常常是巨大而令人震颤的。
“对安禄山背叛行为的警觉,对回纥军队残酷行为和吐蕃入侵的预判,以及对玄肃父子最终反目的担忧,都证明了杜甫令人惊叹的政治敏感力。诗人身上确实一直存在着一种非常人所能及的第六感,这可能与人类最初的诗人大多来自巫师的秘密身份有关。”
“杜甫能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还在于其丰沛而忠诚的情感。感情丰沛的人多,忠诚的人也不少;既有丰沛的情感,又忠诚不渝的人则寥若晨星。杜甫对待家人(妻子、儿女和兄弟)、朋友、同僚,对待王孙贵族、文武大臣、国家和皇帝,对待天下苍生和万物,始终怀有一颗忠诚的赤子之心。”
“真是见诗如见面,诗歌的见面比生活中见面来得更直接,这是灵魂的见面。”
“杜甫在诗史上以善于用典而闻名,宋人黄庭坚崇拜杜甫的一大理由正是杜甫作诗'无一字无来处',俨然把杜甫塑造成一个最整饰的书面语(雅语)诗人。然而,在我看来,杜甫才是唐代的口语大师,他是唐代以口语方言写作的积极倡导者和践行者……其实,只要我们仔细想一想,一个如此关心苍生疾苦的诗人,怎么可能不关心和使用人民的语言(口语)?”
“杜甫诗歌的鲜活性体现在各个层面,他的确是唐代挑战腐朽语言的超一流大师,常常在情感充沛之际省去全部的诗歌修辞,而将一颗滚烫的诗心以近乎粗砺的方式直接敞开给世间。在我看来,凡是能看得见修辞的都可以视为败笔,最高的修辞是没有修辞的修辞。”
“杜甫的家族传统有两条血脉,一条是儒家的血脉('法自儒家有'),一条是诗歌的血脉('诗是吾家事')。如果在这两条血脉中只允许选择一条,杜甫选择的一定是诗歌。事实上杜甫自从辞官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杜甫是儒家的知识分子,更是一个本质的、纯粹的诗人。”
上述辑录的书中几则片语和段落,非常有见地,并且辅以明晰的阐释以及生发铺展相应的学问话题,比如其中关于口语诗的溯源讨流,关于粗粝与粗糙的分别,关于诗人的第六感等等,非诗人的深刻体验不可为,而向以鲜恰恰就是诗人。
《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篇目多能独立成篇,篇幅内容却联系紧密,它们串联并交织在一起,时间线索及事件脉络环环紧扣,这是吸引人一气贯通想读下去探个究竟的结构性所在。章节标题多传神写意,与内文辉映成趣,典雅、洗练而有味道。
(二)
四川大学向以鲜教授,学术和诗歌、散文随笔兼长。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写一本什么样的书。散文自由的后面其实是一种更需认真、严苛对付的写作难度:学术的深透融入。这正是向以鲜写作本书的一大优势——学者深厚的文化底蕴、经年累月的专业积淀。一面是学者学识,一面是才子才华,两厢融合,互为加持。一旦把学术修养融汇渗透于历史文化散文中,我们读到的文章就有了特别的新颖面貌,不仅具有文学艺术性,同时兼有严密、细致、深入的学理性。学者作文的好处,在于把义理、考据、辞章和思想悉数道来。作者写作中考量周全,对于人们可能会感到迷糊的或不懂的而期待知道的东西,比如相关的背景资料和知识节点,都尽可能予以亲切的描绘和阐释。书中不断揭示杜诗何以如此高迈深邃、登峰造极的复杂因素,多向度展现和预示了古典诗学及现代诗的演进路径。阅读起来的滋味,丰厚细腻而通透。藉此我们得以更加亲近杜甫,走近杜诗,走进一颗丰硕多彩的诗心和伟大的灵魂。
读《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我叹服于向以鲜在历代千家注杜、万家评杜的广博视野中的遴选,博采众长为其所用,且每一条引证皆有文献标注;叹服于他对杜诗的信口而来,从容笃定,杜甫的诗歌早已经深入其骨髓,化作血液里的沉潭深流,一经跃出,解读便是明心见性、至诚不息。这里面,且有诗人对诗人的惺惺相惜,今天的诗人对唐代诗人的灵魂相通、心气相拂,以充满着热爱和敬仰之情,写出一个很有温度感的、有血有肉有骨骼的、生动鲜活的——“我的杜甫”;叹服于他敢于尝试跨文体文本的实验,这种尝试特立独行,且整体效果是成功的;叹服于他用自身的挚爱和研习、以学者的文化情怀和责任使命般地为21世纪杜诗学史开创了新篇。
既为“杜甫评传”,杜甫光耀千古的成就正是其诗歌才华,本书正是以杜甫诗文本身为第一文本而展开这位中国诗歌集大成中的集大成者、“中国最伟大的诗人”的人生历程。对“第一文本”的研磨玩味尤为重要,这在书中分量很重,从中我们得见作者诗文方面的扎实功力,欣悦其对诗歌美学的品读鉴赏。
(三)
在这么一个人们似乎是耳熟能详的杜甫面前,即便有了史料、学问和观察力、理解力,也并非能做到意之所到气之所行,它还需要作者有强大的话语创造力和文化整合能力。按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的话说:“在一篇散文里,必须凭借写作的幻术把学问融化起来,使得没有一件事突兀而出,没有一条教义撕裂作品结构的表面。”(《论现代散文》) 好的文化散文,的确如同是一种“幻术”,能“把学问融化起来”,能把你带到一种文化的迷幻境界,改写你心中那些陈旧而顽固的文化结论。向以鲜说,在写作过程中甚至产生了几分傲视的幻觉。我认为此语诚实。我能想象在写作中他进入某种场域而心醉神迷之境况,梦幻与现实、激扬与低沉、情感与理智之间的交战鸣雷及风静浪平。
在读开篇的《童年的剑气》《凤凰凤凰》时,我已经被其中“幻术”的神秘而神圣的氛围所笼罩,似乎是不自觉的,在此氛围中,所述的事物已经开始缝合到一个大的精神气场当中。
老实说,杜甫以前在我眼里是一个漂泊愁苦和忧国忧民的已经标签化、脸谱化的大诗人。《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重构了我们最熟悉、同时也可能是最陌生的——见证过盛世的辉煌也经历过乱世苦难的杜甫,为我们展现了若干认识杜甫的崭新角度。
比如在成都草堂的杜甫,书中写得温柔多情,那是一个活色生香、过得逍遥自在、闲散俊逸的杜甫,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只是杜甫此时段的一个面容而已,当然是杜甫人格魅力之重要一面,是推己及人或推人及己的苦难,是一种典型的儒家传统中的悲情与苦难,是大情怀、大悲悯。但是,既为大诗人的杜甫,必定是会创造并享受生活的杜甫,是可爱可亲的杜甫。从“春夜喜雨”到“江畔独步寻花”,杜甫在成都的三年零九个月写了240多首诗篇,其中不少意境明快、自然天成,与他此前辗转流寓时期“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形成鲜明的反差。成都很是慰藉了诗人漂泊的心灵。“杜甫住进草堂,注定是一个标志性的历史文化事件”,向以鲜写道: “成都遇见杜甫是成都的幸运,杜甫遇见成都也是杜甫的幸运。没有杜甫的成都可能是不完美的。没有成都的杜甫,我们亦将见不到如此丰富、如此温暖而磅礴的诗人。”再比如“懒即真”“撒娇派”的杜甫,作者洞察幽微,善解人意,写得非常人性化,写得大胆而贴切,这是新鲜的发现,而之前没有人这样写过。我读来真是觉得有意思,乃是有趣的灵魂。杜甫的确是受过太多苦难的人,但也是享受过欢乐和荣耀的人。
散文是个人的,独立的,它最怕落入整体主义和社会公论的旧话语中,这点上特别考验作者的眼界识力。在前面58章对杜甫履痕辙迹的评传后,最后一章《万古江河》便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可看作是对杜甫其人其诗的综述性评说,囊括几节: 诗圣杜甫,诗史与史诗,幸与不幸,鹰与凤凰,诗歌与苦难,苦难与怜悯,忧患与忠诚,等等,行文大气宏阔,观点明晰显要,具有感染力、信服力,可反复阅读感悟。其中写道:
杜甫坎坷不安的生活让他写出了不朽的“诗史”,他的作品将汉语之美、汉语之幽深和汉语之力量推向极致,可谓天才之作。杜甫的诗作像一面光鉴纤毫、朗映万象的神奇镜子,使千载之后的世人,得以窥见那个风云时代的各种侧影:光芒的侧影,灰暗的侧影;繁华的侧影,凋零的侧影;欢乐的侧影,悲伤的侧影;历史的侧影,诗歌的侧影!
掩卷回味,诚哉斯言!万古江河,气正而脉盛。
我想用书中一段文字结束这篇权作书评的读后感。大约在开元二十五年(737)春夏之交,杜甫来到久仰的泰山脚下,开始人生第一次真正的登山之旅。“泰山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高峻,更是心灵上的高不可及。登到了半山腰,杜甫停了下来。不能像克服困难一样,很快就把这座神圣的山峰给过了,要像欣赏唯一的爱人一样,慢慢走,欣赏啊!杜甫停下来,放眼望去,齐鲁大地一片苍青色,从眼前一直绵延到天边。那是一种让人可以沉浸下来,纵身融入其中的苍茫世界,那儿蕴藏着造化全部的秘密。抬头向上望去,泰山之巅高到可以分割出白天和黑夜来。杜甫想张开双臂,豁开胸膛,迎接一团一团汹涌而来的云雾。诗人看得入了神,看得忘记了时间。黄昏就要来临,归巢的鸟儿们在诗人神圣的眺望和凝视中,成群结队地飞回来。”
彼时,杜甫随兴赋诗一首《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2023,12 西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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