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真诚出发的审美向度
——王文军诗歌特色评析
中国诗歌自古以来的核心是本真,唯有真与真实性,是诗歌的生命力所在。真是根基,真实性是根基上长成的一棵大树,在历代诗人的精心浇灌下早已枝繁叶茂。王文军承继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又在原初意义上进行了现代诗学的拓展,将文本、社会、情志、生命等要素汇拢到诗情表达的范畴,重构真与俗、真与情、 真与我之间的内在关联,使他的诗歌在本真叙事中,坚定地传达出朴素的审美思想和真诗的暗示力量。
王文军生于东北,长于东北,是在黑土地上淘洗诗歌质素的诗人,他的诗歌文本浸润着土地文明的价值表述,语言温雅,看似中性表述,实则言语链条里充满了情态百味,个人情感与社会意识有一个共同的约定,诚如巴赫金所言:“只有能满足社会评价的要求的语言成分,才能进入表述”。而王文军的诗歌价值也正是从这一种表述形态开始:“挖走沙砾,换上黑土∕在荒滩上栽下一棵一棵果树∕一小块天空下,我∕有了一小块土地”。这“一小块土地”并不具有私性,在整首诗的语境中,我们看到“这一小块土地”可以装下“我简单的生活,穿行其中∕像一片风也像一只蝶”(《一小块土地》)。语言干净朴素,如同被水洗过的阳光,直透人心,引人生发遥远的联想。王文军在这种轻和的表述中,已悄悄将个人生活形态的路径,引入具体的社会情境,从而使诗歌作品葆有当代意识的鲜活,潜含了意识的流动性。巴赫金将这一种因素称之为“言语流动”。但在中国传统诗歌中,有句子,不等于永远有表述。语言若没有融合意识,这样的语言仅仅是单纯表述。从语言到语言,是后现代诗人的所谓“专利”,或曰某一种“语言诗人”的“伪专利”。王文军注重对现代派诗歌有效营养质素的吸收,但并不盲目追求和崇拜,他相信,在中国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中,一定饱含了更多的诗歌创作灵感、素材、技巧、哲理、美学方面的质素,可以供中国诗人再写三千年没有任何问题,无须全盘照搬西方的现代派诗歌。王文军主张诗歌思想的多元化,表现方式的多向度,但其诗歌创作坚守着中国诗歌的传统核心——本真,因为一切诗歌艺术的终点都是“人民”二字,没有了人民性,任何艺术都丧失了存在价值。
王文军诗歌从不向庸俗妥协,从不向虚伪低头,一切从真诚出发,与黑土地对话,与中华“黄色文明”对话,与历史上的大诗人对话。在对话与追问中,不断发出对社会、人生存在与价值的新的思考。陶渊明的田园诗境界,其淡定的襟怀、人生的豁达、真挚的信念,皆给王文军以深远影响。我们再看王文军的另一首诗《草帽下的土地》:“躬下身子,绣花一样锄掉∕三棵谷子周围的杂草,边想着∕明年把这块深埋着的石头∕挪开,还能多种上几棵”,这能没有陶渊明的淡泊情怀吗?只是二者生活的时代不同,但以“真诗”表述人生的方式是相通的,符合逻辑的赓续与衍化。历史上“真诗”概念的出现也正是明代,李梦阳在其《诗集自序 》中借王崇文之言,抛出了“真诗乃在民间”的稀世大音,才让诗人们重新发现这一命题,在诗中重新拓展,将许多民间诗歌的质素吸纳到诗歌创作中,从而在中国诗学统序中建构起多向度的审美意义和价值标示。王文军深信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的哲性道言,在现代生活环境中,对古人“真”的原初义,他又进行了与当代文明观相适用的改造和重构。他抽离了“真”的形式主义要素,以抵达人生真境的纯然质素,不拘于俗,将“真”的意义指向体验、感觉、情绪以及人生状态的自然、自在、自洽、自适,让这一种“真”与时间、空间及社会关系相对接,构成现代社会的精神图腾和诗歌实践。
平淡不等于平庸,淡泊不等于寡淡,人生真境就在于诗人的体验与语言技巧。即使最平实、最普通的语言,也是完全可以展现诗情画意,拓延理想和信念。当人生境界的表达、诗性审美的传扬,不需要繁复语言的时候,那么,这时的诗人本身就是一首诗,简约变成了“陌生化”,变成表述的一个结构特征。王文军的诗让我们看到,艺术不仅仅是手法,而且一定是生活本身。只有将这种手法与涵义、内容、艺术真实、思想、社会划起了同心圆,这种手法才会成就高超的艺术、感人的诗歌。王文军认为真与情的发生具有原生性,诗与情的发生,除了历史上的继生与承接,还需要在时间中完成提炼与再生。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也,就是说,情因志而发,诗又因情而生,这和古人“诗言志”是相通的复构。当然,我们并不能将生活中的原生态,直接投射到文字中,需要通过诗性的语言,将主体与客体进行融合构建之后,在情、真、志的三维作用下,变成超出自然物象之上的诗歌意象,再通过复合意象群的复义指向,创作情真意饱的诗歌作品:“村口总是比每一个小院∕凉风稠密,纳凉的人∕披着山脉的暗影,尽管∕他们对山顶一无所知”;“疲惫的人枕着厚厚的月光∕酣睡,嘴里喊着的名字∕露珠一样在草叶间滚动”。王文军干净、朴素的诗歌语言中,总是飘荡着人间烟火,他在操控语言和想象力时,将对情感、心智、道德、人生的理解,“活”进诗歌所描绘的世界,所以即使是“酣睡”,嘴里喊着的名字也是露珠一样在草叶间滚动,诗人情感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紧密相扣,诗的文本带着诗人的体温,浸透着诗意的成份,使读者在获得心理现实的体验之后,感到一切事物都处在生灭流转之中,这种诗歌里的“真”,已具有哲理的意涵。
王文军热衷于中国的诗歌传统,也热爱着中国的乡村,诗歌与土地的力量在诗人的心中交汇、激荡,并凝聚成一种经验形式,在诗中唤起与这种情感相同的意象的节奏与表达。台湾诗人叶维廉在评论艾略特诗歌时曾有一段相近的体悟:“一首成功的诗应该是声色俱备的,即是说,除节奏之外,尚应以意象将全诗具体化,但意象的安排并非随意的,必须经过诗人心灵的统合,使其与节奏内容调和一致,结为一不可分之体,一首诗才能引人入胜”。王文军正是遵循叶维廉的这一诗论思想,将从生活与经验中提炼出来的意象,写出了声与色、光和影,使诗歌精短但不简单。诗中的意象、语言节奏与内容协调一致,融为一体:“春天之后我就住在村里∕乡亲们陆续而来∕又陆续而去……一个在大雪中跋涉的人∕突然遇到一堆篝火∕却被它的火焰灼伤”,叠合的意象有时迅速分列,犹如行进的队伍,时刻开启意识的清醒,浓烈的一股诗情刹那间就夺走了读者的想象,这样的诗满载了意义、自然和沉思。王文军是对经验感受特别强的诗人,在他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会有诗的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扑面而来,因而诗中使用的直接语势也较多,在事物的内在实质与真情之间,掌握着自己的表达方式。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文中指出,人与诗人、经验与艺术、情绪与感觉之间是有区别的,而这一理论也构成艾略特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础。我们赏读王文军的诗歌何不如此,诗人的生命在传统文化中赓衍与更新,用个人经验表达人类的共通经验,其个人经验就已成为一种有意义的基形,因而作品中充满厚重的信仰,坚定的人生目标。布莱克评价艾略特时有一番赞扬:“不仅因为他的诗以人类的价值为依归,更重要的是: 其间有‘一种独特的诚实’,这种诚实在这恐惧得令人无法诚实的世界中,特别显得可怖”。诚然,在当代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诗人”的时代语境中,诚实的写作,朴实的诗歌,已变得难能可贵。王文军不但诚实为人,更朴实地写诗,在人生与诗歌的双重语境中,真诚是他激发诗歌传统并激活现代语素的有效技巧,他拒绝着虚华的逻辑模式,其根本目的是在诗歌的发展进程中拥有独特的审美向度。
(金肽频,艺术评论家、当代诗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