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诗性与诗人
——兼白立诗集印象
贾浅浅事件“热炒”时,我正在写《像乐队一样“演奏”》,文中提到文学创作的自由精神,认为文学也应该像生态科学那样,提倡以“荒野精神”与“土地伦理”为依据的“生态审美”——即个体属于群体,群体中的成员相互依存;人不再是征服者,而是它的普通成员和公民,对其他成员及群体投入应有的尊重和呵护;一切的发展不能以牺牲其他来换取。
这也理应是文艺批评应有的良知和负责态度。在谈及白立诗集印象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这些。
白立诗集总体上透出一道犀利的光,就是走进“生”与“活”的现场,拨开纷繁庞杂的表象去“求真”,让存在现场背后的真实“显形”——无论是生存、存在,还是自在、他在,无论从生命、情感到哲思、领悟,还是从宏观、微观到细节、形而上,他都以不同阶段流淌着生命气息和原始觉知的语词和诗思努力地接近生命的“原形”和“真相”,自始至终坚持一种本真写作。以一种难得的“真”和清醒的“觉知”,守住诗人的“童真”,持守诗心的本色和初态,捍卫诗人诗性的自由。从初涉的钝涩与表层化倾向,到简约干净的畅达、透视与内化,呈现出较为明显的时空生长痕迹。其走向是明确的,思绪展开的维度也是清晰的,那就是整个创作历程都在以坚定的诗歌向度捍卫诗和诗性的纯粹,摒弃“启蒙”,拒绝“代言”,抵抗符号化和虚情性写作,指向存在真实和本质。所以,似乎很少见白立在技术上踅摸甚至反技术,而以自然主义的口语呈现,信手切割,撕开裂隙,扯去面纱,露出物之端倪与本相,醒骇世人。
余华说,被日常生活围困的经验会扼杀想象力,远离精神的本质。白立就是一个努力突破日常生活经验围困的诗人。他的诗有一种与现实“存在”和人性“真相”直面对视的勇气,不惜以口语的直白“和盘”托出,迅速呈给世人,透射出一个诗人的良知、勇气与担当,表现出现实主义倾向和力量。他也敢于面对活着的种种不堪与真实,剖开灵魂真相,把深层的“本我”“自我”坦然于世。他也许不是技巧高手,但一定是一位纯粹的诗人,一位向往自由率真,拒绝被“经验逻辑”捆绑而就范,自觉抵抗异化、坚守生命真实感的纯然诗性的人。
他的诗,多数时候都有诗体小说的承载。往往是以庸常人生的琐碎场景和细节呈现,以纯客观的叙事和零度抒情铺设背景,推进诗歌,垒砌诗的道场,然后顺势急转,形成诗意的错愕和断裂,从而露出小人物生活和生命的真相,飞溅出片片点点的伦理审视与哲学判断。如《典型神态》:“……这是传统农民的典型神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外/永远是紧张怯懦/似乎周围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危险。”又如《在大街上散步》:“……其实我所碰到的人和事/无非是一个普通人/在一条普通街道上/可能碰到的所有事情。”
他的诗意呈现过程当然也有其自身的节奏和律动:先是客观铺陈,直线推进;然后突转,急转而下;最后深进而收束,留下思索与回味的更多可能性。
这类诗有时候完全是一种纯客观叙事,不掺杂任何主观意志或情感因子,看似平淡,甚至“无诗”“非诗”,却和盘端出了“存在”本身。
因为是“纯客观”叙述,所以他的叙事和推进是冷静而节制的,看似口语化,却言干语净,有其内在的进度和旋律,有自我推进的节奏和自圆其说的自洽,在诗意的完成和自洽中荡出一些生的“意味”和“开悟”,活的“闪电”和“发现”,可谓一幅幅哲理素描。
因此可以说,白立的诗也许并非传统诗学意义上的“缘情而绮靡”,也非当代诗学审美意义上以“陌生化”和“模糊性”抵达“深度”与“裂度”,实现“内视”与“深刻”。他的诗很多时候并没有“飞”起来,只是以冷静的直白、瞬间的取景、熟近而简白的口语和随心随性的叠加,即兴抓拍和速写。但白立的诗却在最大限度和最大尺度上散射出文人的“底气、骨气、胆气和勇气”,依然保持着《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孩子的“纯真”与“率性”,以逼近一切“回避”与“疏离”的无畏与勇气,去赎救世界之“真”。而口语的熟近与简白恰恰构成他“靠近”与“赎救”旅途最近的路与最轻便的武器。而这恰恰成为白立诗最具诗性的特质,以及他骨子里成为诗人的本质属性。因为“看见什么”“写什么”往往要比“怎么写”首先来到,而且走得更远,“怎么写”是瞬息万变的。正如3月26日,余华做客华东师大所说的“无论“现实主义”还是“荒诞”写作,只要真正是写“现实”存在,就是“真文学”,而非“虚假文学”、“伪文学”。
白立同样也在碎片化的“生存场”中敏锐地意识并捕捉到形而上的东西,并与生命环境、生存土壤、社会生态及内在直觉进行纵横交错地勾连关照与拆解透析,从而自成一种诗歌界域与诗气诗象,如《废墟》:诗人在诗中多方捕捉描述,抽象勾勒:废墟可能是情感的某种状态,思想的偶尔荒芜,认知的一时迷失,直觉的瞬间麻木。也可能是人类一段时期一个年代的集体沦陷和主体偏离。又如《高悬的画像》。
在白立诗中,有一类诗堪称现代咏物诗,很值得玩味。这类诗往往游离于具象与抽象、物象与隐喻之间,进进退退,实实虚虚,影影绰绰,充分调动了汉语语词的暗示性,在隐现进退中横生象外之境、境外之意乃至多重意味与更多可能性,如《因为没有被打碎》《微观世界》等。
王安忆说,余华是那个既服从了现实生活逻辑,又能从现实生活逻辑中脱身的作家,白立也是。从他的诗集可以看出,尘世中生长的他,依然保持着新鲜的直觉和敏锐的洞察力以及自由飞翔、任意穿梭的联想想象力。他的视野囊括了他所涉足的现实世界的角角落落,但又时刻飘移在现实之外的精神世界。这样的精神与现实持久的“游离”状态,注定了白立作为诗人的“全血”状态,使他不断看见世界最本质的东西,并以自己的“瞳孔角度”“视听逻辑”与“词语方式”做了速记,如《城市里突兀的景致》等。
从白立的诗集也不难看出,他依然保有对生存、生活原生的、纯态的直觉与敏感。而且善于跳出生活,在一定的距离上审度它、掂量它,做出诗人的评价与判断。这种评判或者是由抽象到具象,再用具象对抽象进行二次阐释和形象类比;或者是由抽象到抽象,在演绎推理中析出另一种抽象;或者是由具象到具象,以形象描摹形象,形成“月外圆晕”“晕外星云”的扩散与不确定性,从而构成其诗自内而外开枝散叶的长势,长成特立独行的诗歌景观。
白立的诗中,还有一部分是以极简语言给现实存在、人性真相和生活不堪做文字拍摄的。他常常把文字照相机专门对准人人回避、遮掩、哑口不提乃至习以为常、渐渐麻木的“隐秘区域”,把生命最不堪最真实的存在坦露于世,触目惊心。采用的却是简单直白的零度拍摄与诙谐调侃的不动声色去描述、推进。从这个角度看,白立的诗思和视角,堪称CT扫描仪,靠近之处,病灶本相赫然而出。而他的简明直白与诙谐调侃又结合一起,使他的诗相更接近诗小说——撤下面具,撕开面纱,擦掉妆容,露出生存的底色与人性的真相,宕开久久的余音与思维空白,如《肉体是无所适从的》等。
可以说,白立不只善于以日常生活口语和盘端出“存在”本身,快刀斩乱麻”地迅即“点穴”,制造“诗小说”或“诗寓言”,而且同样善于游走在形之上下之间,自由出入于抽象与形象,使其诗内部形成一种自在的渗透与弥漫,产生向内的诗意延展:“已是一个又一个春天了/这是怎样的一片汪洋/需要我们遥远地相隔/而又相望(《苦咖啡》)。
从创作本身看,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不管如何在“技巧”上做文章费工夫,翻覆辗转,如果始终只在“自我”的意识和天地里徘徊观望,流连忘返,无暇顾及自身以外的世界,不关注社会人生,不思考现实存在,就不算是真诗人,真作家。白立的“漫画诗”就走了一条相反的路径。他是以“漫画”与“速写”关注人类个体与群体的生存困境,关注小人物命运,靠近存在本质与真相的。可以说是对现实“存在”的一种“漫画式速写”。这类诗很多都是以“口语聊天”来讲述人事,推进诗歌的。这种“口语聊天”式的表达,似乎是反技巧的,它远离诗,背弃诗,甚至是反诗的,但却在“聊”的讲述和“评”的判断中和盘端出世态,露出世相,击中“存在”背后的实质,具有嬉笑怒骂的漫画效果。其深层的写作推动力必然根植于诗人的社会关怀与普众悲悯。而这样的悲悯与关怀,注定了白立是一个诗人,是一个保持着最初精神长相和自由人格的真诗人。正是诗人特有的精神长相与人格,一方面促使他勇敢地将心门打开,敞开心扉,一任心灵深处的真实自然流淌;另一方面,他诗人的意识始终是张开的,落在直觉所及的每一个时空与物事上,撞擦出一整套的情、思、理、悟的闪电与内在宇宙的层层颤抖与序列波动。
他语词的珠子往往是普泛而直白的,铺陈推进的过程也常常是明朗、径直而单纯的,但随着一首诗串联成珠的完成,珠链的内里却透出缕缕光晕,摇曳不定,变换多测,把人带入他所布设的认知场域和意识层面的摇曳翻卷中,引发对生活“现场”和历史“存在”的一次又一次地回望与反观,自省与他省。整条珠链也因此成了变色珠,有了多种光色各自缤纷的可能性。如《张元不是妥协》这首诗,又如《想起刘兰芳》结尾:除了听评书/再加上八个样板戏/我们还能听什么。
在以陌生化和模糊性为诗性审美的现代流行里,白立的诗显然是口语化的,显得异类而特立独行,但却因此暗合了异质而多元的文学自身的生态需求。同时,站在流传的角度,他的语言风格也许能最大尺度地扫除阅读障碍,又丝毫不减文学自身的营养价值。
从这点上说,贾岛“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虽然初衷是为了找到最贴切的文字表达,其精益求精的精神也很可嘉,但最终落得个“苦吟诗人”的归结。进一步推想,这样艰涩辛劳的推敲过程多了,会不会弄丢许多转瞬即逝的灵感?
在灵感迸射、情思飞溅的时刻,迅疾捕捉、即兴速记也许比语言技术的苛求与磨砺更有意义吧?
况且,流行与时尚中的陌生化与模糊性的汉语诗歌审美追求,一不小心就会滑向晦涩,令人费解。既然如此,口语诗创作不能不说是现代诗有益尝试的另一条路径,它不止关涉到新诗发展的方向,也同时关涉到文学发展的生态。也许只有站在宏观和包容的角度,积极关注每一种文学样式的自由生长,而不是指手画脚地文学内耗乃至文字霸凌,才可能真正迎来文学百花园的春天。
因为只有文学自身,才能拯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