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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人主义的温软之诗

——谭畅诗歌印象

2023-01-29 17:01:37 作者:野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野松,诗人,诗歌评论家。自1984年3月在羊城晚报发表处女诗作以来,已在海内外各种刊物、报纸和选本发表了大量诗歌作品与评论文章,出版诗集4部和诗歌评论集2部。


  认识诗人、评论家谭畅应有10多年了,而真正集中阅读她的诗歌,则是在2019年10月获得她惠赠的诗集《大女人·散板》之后,以及她最近发来的“粉当代”系列新作。

  记得,在10年前,我曾在江门参加一个诗歌活动,听过谭畅的很温婉的诗歌朗诵;也记得,在2016年12月参加由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的评论骨干培训班学习,以及后来的一些相关活动,与谭畅的相聚与交流,均觉得谭畅优雅大方、温柔小资,大女人的一点味儿都没有,然为何她的诗集却要以“大女人”名之?细读她的诗之后,才懂悟,谭畅的“大女人主义”,其实是一种后现代主义里的女性英雄主义,她彰显大女人主义的诗歌作品,与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对女性的颂扬有点相似。波德莱尔《恶之花》中所颂扬的女性都有些英雄主义色彩,如他的组诗《小老太婆》、十四行诗《致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等,都是既来自于大众又有别于大众,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而在诗人谭畅心中的“大女人主义”,其实也是一种女性人格独立的体现,是女性有点男性化的另一种诗意表述或诗意阐释。但是,谭畅的“大女人主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波德莱尔诗中的女性英雄主义了,在我看来,谭畅的“大女人主义”是诗人的一种已经超越一般女性意识的心灵经验,或者也可以说是诗人对仍是由男权主义主导的当今社会现实和现实生活所抒发出的女性心灵体验,有疼痛,有哀伤,而更多的则是只与世俗抗争而不与男人敌对的一种大精神大胸襟大境界。因此,谭畅的“大女人主义”诗歌,有着一种浓厚的社会学色彩。而这,也正是谭畅“大女人主义”诗歌最重要最显著的特点,也说明了谭畅“大女人主义”诗歌存在的合理性与社会意义。

  谭畅是博士,作为一名高知,自然有对社会、现实和生活的独到思考,有她智性的一面,而她同时作为一名女诗人,也有她感性的一面。如何诗意地阐释她心中的“主义”——而且是不同凡响的“大女人主义”?且看她以观念入诗,在诗中大议高论而又不让人感觉枯燥泛味,作诗集压轴之作的主题诗《大女人主义》:

我不说大女子,因为“子”字不够女人
虽然它可以尊如老子,重如子时,贵如子爵
滑如子鼠,利如子弹,迷惑如妻子
 
我也不说小女人,虽然“小”居下而尽得渔翁之利
年龄小(或假装年龄小)也是女人一生的迷狂
终属小猫小狗的自我矮化,小妾小人的心头大痛
 
我更不说小女子,把女和子混搭占便宜的小诡计
女儿和处女的隐喻,与男子打交道的撒娇派
像把“不”当成“好”般低眉顺眼的假拒绝
 
我说大女人,还要加上气势汹汹的主义
以表明我告别女孩走向女人的专心,长大成熟成美的信心
还有一个性别面对敌人硬打压、爱人软收编的决心
 
我说大女人,跟大男人相对而非敌对
如河流对自己身上阳光的赞美
大女人就是大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
 
上善若水,上上之道的女人
要博大、广大、阔大,大在精神
要柔软、丰富、尊贵,很女人,绝不是男人婆
大女人是人,她不是无恶不作的非人,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超人
她是女人引以为荣、欣欣向荣、一荣俱荣的大女人
 
姐妹们,打开大门请进来
当然,允许可爱的观望和犹疑
翻墙也行,走后门也可以
手拈而嗅的青梅可以丢进院来
包括以书掩面的窃喜,以手支顾的微哂
 
一并收纳了,换作深深一揖
万福还是拱手,全凭当时喜好
总是自家觉得好看才紧要


  由此观之,谭畅的“大女人主义”并不是一种粗鲁洒泼,单纯的外在外显的强硬态度,而是一种优雅高贵,内在内含而又体现于外,可容纳一切,上善若水,有上上之道的气质、气量和气度,是以精神上的“大”来体现的女性之美女性之善。此诗的第3部分,更将“大女人主义”的蕴含尤其是女性的阳光、独立、自信、豁达,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也更加诗意了:

自由就是大女人,解放就是大女人,平等就是大女人
他可以是我的人,也可以不是我的人
但我总得是我的人,我终于惶惶恐恐地成了我的人
 
尽管我曾经跟在他身后仰望神邸
把路上最小的一颗石子当作圣人膜拜
在亦步亦趋的摹仿和启发中丰满了羽翅
 
尽管我曾经锈成一把岁月和家庭的锁
陷入监狱女看守囚禁和被囚禁的无期徒刑
用怨恨和纠缠融化掉人世间最后一枚和解的钥匙
 
但成为大女人的一天,我将尽弃前嫌
他可以是她的,也可以不是她的,她也不一定是她的
但她终于成了自己的,如双手掬水过头顶般的惶恐
如独自面对上帝拷问时解释苹果去处的淡定
 
面对儿子此生剥离母亲和走出家门的宿命
她将如原谅儿子般原谅儿子的整个性别
重新找到自己的脚趾,以及脚趾下一视同仁的大地

 

  最后一行:“重新找到自己的脚趾,以及脚趾下一视同仁的大地”,这其实就是“大女人主义”主张始终不脱离生活、不脱离现实的最真实的诗意阐释或曰诗意表现。阅读与理解了这首诗之后,就容易阅读与理解谭畅所创作的彰显“大女人主义”的所有诗作了,因为这首诗就是一把可以用来打开诗人心灵、诗人作品之门的钥匙。

  诗是经验的陈述。诗人作为最敏感的生活经验的主体,最易于从生活的日常细节中去获得灵感,在捕获灵感之后就可以大胆地表现她的各种愉快或不愉快的意绪,而女性诗人似乎在这方面比男性诗人更显优势。在《读心术》这一章诗作中,就有诗人在生活的日常细节或境遇中的不少感悟,如《情人节》一诗,短短6行,却已将所谓的“爱情”作了真相般的揭示:“像场预谋已久的战争/陷入糊喳喳闹剧/玫瑰嘴唇血紫,哆嗦成蔫巴树叶/底线越逼近错误越清晰/宿命般真实/一个爱人,背叛所有爱人”,让人有点怀疑这种已经高度商业化了的节日,是否可以给人们带来真正的温馨之情。在经济时代,爱的宿命是什么?一个爱人,为何要背叛所有爱人?正因为生活所带来的各种欺骗和各种压力,才会让当代女性倍感“委屈”,倍感“伶仃”。即使在火车站与友人或爱人拥抱,依然会感到“梦在无端失去。/剥离出时间的琐碎/受伤。能不能飞翔”。对自我生命状态或心灵状态的怀疑,已经成为现代女性的一种通病,所以她们“尝试给世界一个机会/可心不答应,伤口还在疼”,“失眠般疲惫。噩梦般清醒/满手老茧捂不住色素沉淀的面颊”(《读心术》),这种生存上的痛苦只能迫使她们挺直起柔腰,去做大女人。于是,她们开始深信“命运是深藏地心的种子,用心灵锁紧/眼泪是轻易的逃避,以示弱掩盖真相。/内心冰冷的时候,叹息都是多余。”(《碎语》)于是,她们用精神上的宽平肩膀扛起现实带来的一切压力,告别“脆弱”,突破“囚禁的镜像”,在唱着《绝望的情歌》中把“头颅别向另一侧的光彩人生”,去做真正意义上的大女人。

  诗人一旦胸中有了大义,有了一种张扬着“主义”的生活主张或曰文学主张——也可以说是女性处世立场或曰女性诗歌写作立场,她就会用张扬着“主义”的眼光,去观察世界和审视尘俗,进而抒发她的观察所得和审视所得,尤其是对不同时代、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命运的观察所得和审视所得。在诗集《大女人·散板》中最能凸显谭畅“大女人主义”主张或理念的,应是第三章《佛手瓜》里的诗作,而且,这些诗歌也较集中地体现了谭畅诗歌具有时代性、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特点。在这章诗作中,共出现了30多位不同角色、不同身份,却都颇具代表性的女性形象,诗意地表现了在不同历史时期女人们的各种际遇和命运。《美女》《美人》《妇人》《剩女》《文字上的女人》《女歌手》《女司机》等,所表现的均为当代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辛酸与无奈,以及不甘于命运安排而努力拼搏,依然心存希望,最有代表性的是《女博士》:“粉色桂冠空悬细长的颈上/心底垒砌的水柱一次次倾颓/铅灰眼神试图翻越文字围成的栅栏/在生命里盖上古人青紫图章//思绪扫过竭尽曲折的楼道/目光攀爬高举的墨色树梢/你把脸压上水杯、书本和电脑屏幕/用指头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因为谭畅自己就是一名博士,诗人所表现的应是她自身作为一名女性高知既有点颓靡但又有着翻越栅栏、冲破阻拦、寻找希望、要圆梦想的复杂心灵体验。应该说,从诗性诗艺来说,《女博士》是一首隐喻、象征等表现手法运用得比较好的现代诗。

  而《大女人·家乡》一诗,则将女人一生奋斗,而荣耀最终与自己无关,以及与家乡既关联密切而最终疏远,本是家乡人而最终成外乡人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读后自然就有了一种惊颤的共鸣:“月光如水,照进家乡/秀发,肩头,哪里不是网/光阴一根根穿进狭窄的针孔/女人的网一代代织给女人/性别的竟争者自我驯化/荣耀戴在男人过分巍峨的头上//月亮,月亮,清冷的月亮/你阅尽繁华的外乡人啊/为何把自己最优秀的代表/顺着丝绦滑进无情人间/滑进她永远缺席的家乡”。我们从这些充满着女性现代认知的诗句,就可以明白诗人谭畅为何要提倡“大女人主义”了。这些诗作也体现了以谭畅为代表的当代女性诗人,对社会存在问题发声的权力与责任,也努力为当代女性赢得一定的社会公共话语空间。

  德国文学家、哲学家本雅明在论述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一本著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说:“抒情诗何以能把以惊颤体验为标准的经验当作它的根基。这样的诗必定具有大量的意识内涵,它会使人觉得有一个计划在写作中被注入了其中。”①这段话我认为比较适用于诗人谭畅,因为谭畅就是专以“大女人主义”来进行她一系列的女性诗歌写作,并意欲给人们带来惊颤的感觉。因此,当她从对当代中国女性各种际遇的诗意描述,回转到中国古代女性包括民间故事里的女性作诗意分析时,就更显出她以“大女人主义”这种意识内涵向着历史文化作纵深拓展的写作计划与写作雄心了。她诗中的七仙女、嫦娥、孟姜女等均是世俗下有些儿勇气的女子,但她们无不尝尽人间或天上的清苦。而本身就是弱小女子、婉弱派代表词人的李清照,只因写了一首《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只因敢于将意欲骗取她艰难守护的身边文物的第二任丈夫告倒治罪,晚年孤寂廖落而仍关心国事,而成为人们心中体现在精神气度上比一般逆来顺受的女子强大的大女人,她已经成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之一:“从此半个女人,或者半个男人/没有什么要紧,只管去做/命运就是一辆辗转迁徙的车/载着家国的过去,背着诬告和流言/却由一个弱小身子护送/追着高宗仓皇南逃的脚步/把项羽没走完的路走下去”。诗人抒写李清照,除了彰显她的“大女人主义”之外,更表现了性情温婉的诗人心中的英雄主义和爱国情怀。难道,有着英雄主义和爱国情怀的女人不就是大女人了么?此外,她还抒写了同样是南宋著名女词人并与李清照齐名的朱淑真,但朱淑真的命却比李清照还苦得多。她因敢于与才学不相称,毫无共同志趣、共同语言的丈夫离异,去追求自己的真爱,邀人私奔,而遭死后连尸骨都不能入土安葬之惨,她的词还被明代的杨慎在《词品》里一本正经地斥责为“不贞”。然而,诗人谭畅却在七夕之夜为她写了一首大女人的献诗,为她平反,为她辩护,并对她进行高度的评价与颂扬:“他们还烧掉了你的诗篇/可诗有翅膀,它们飞走了/飞到人们嘴上去了/三百首,比李清照还多了/一首生查子比欧阳修加上伪学者的谬解都多了//不想再背你的诗/我要献给你我所有的无能为力/我说不出的全部诗情画意/我今后能说出来的所有胡话/都预支给你了/请相信它们不是空头支票”。也只有秉持正气与正义的现代女子,才能从内心深处发出如此诚恳的声音。

  作为原籍河南的诗人,抒写杨门女将应是情理之中的事儿,而作为大女人主义的诗人,却对杨门女将的传奇故事产生怀疑。尽管我也是杨家人,虽然心里一时难以接受她的怀疑,但也认为她的这种怀疑不无道理,也显理性:“我怎么觉得这戏有点装/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真出现过这种情况/好像天底下只有一个杨家/只有杨家的男人才要为国捐躯/男人死光了,女人接着上/非得制造一个男女看谁厉害的战局/是不是编戏的人搞的恶作剧”。按道理,从她“大女人主义”的角度来看,应该肯定杨家女将,但她的“大女人主义”还有一半含意,就是不与男人为敌对,只是精神上的大而已。因此,她就直接在诗中发表博士的高论了:“我承认历史上有过妇女将军/还有诸如此类苦干人等/在男人最擅长的战场上攻城掠地/可这不该是大女人的使命/自由女神只要举起火把就够了/美丽在哪希望就在哪/难道要她光着膀子去角力”。由此看来,谭畅的“大女人主义”在实质上依然是婉弱的,柔弱的,这也可以从她的抒写其他女性的诗作中得到佐证,如《清明·姑姑》《母亲·再见》《姥姥》等,即使是比较要强的“三不女士”画家潘玉良,尽管她一生坎坷曲折,内心高贵,但在谭畅的诗中也依然是柔弱的;哪怕是“把女性壮美的概念和边界继续拓展”、“选择成为自己烈士的一生”的波伏娃,“一无所惧地迎上去啊/拥抱子弹和死亡”的洛丽塔等一些西方著名女性,也依然是柔弱的。

  谭畅高雅中显调皮、机智和有趣,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任性,在我眼里其实就是货真价实的温柔女子一枚。

  尽管谭畅一直在张扬“大女人主义”,在气度气魄上要大,但在诗学方面,具体到诗歌写作方面,她却提出“柔软出诗人”的理念,因而她就是在高高飘扬的“大女人主义”旗帜下,进行柔软的诗歌写作。我的理解是,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爱是柔软的,在感性中存在着理性。因此,在诗歌写作上,只有以柔软的方式或风格才能有效地避免激情对诗意的冲淡与损伤,才能更好地表现女性诗人心中的爱,以及这种“爱”中的包容、宽广和滋养等所体现出的“大女人”意义。然而,在此,我却不用“柔软”,而用“温软”名其诗:“温软之诗”。因为我觉得,体现于她诗中的语言姿态是一种有温度的柔软,她的诗作里始终有着一种爱悯情怀,蕴含有可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温软诗意,一如她那始终给人容易亲近,友善、仁慈而又姣美的脸容,而不是那种冷美人令人生厌的拒人千里的冷硬(这其实也是一种内心虚弱的真实表现)。而这,也正是人美心美与诗美的高度统一,也正如古人所说的人品决定诗品。也许,“大女人主义”的温软之诗,在一些没有认真阅读过谭畅诗歌的人看来,那种大意境、大意义或曰大胸襟与温软的抒写风格应是相悖的,不一致的,然而,这又确实十分合理地存在于她的诗歌文本之中。这也证明了艺术本身就是矛与盾的相互依存与和谐统一。

  是的,坚持“大女人主义”的诗人谭畅,无论是内里还是外在,其实还是很小女人的,还是有许多小女人的小情调小情绪的,如她诗集第二章《棉花糖》的一些诗作《永失我爱》《此心安处》等,尤其是《活下去》一诗,更将一个活在爱中的活泼可爱的小女子形象十分诗性诗意地表现出来:“每次想你都只能使我更想你,舍不得沉入睡眠/夜太长了,我怎能这么久见不到你”、“我要用法医的冷静掩盖狂热/用泛着寒光的轻羽把你划成丝缕/不,宁愿划破我自己的心脏我也不忍伤到你/你是我的糖,我要把你含在口里用唾液润着/即使你变成一块燃烧的炭,我也会颠三倒四痴笑/咳出血来滋养你。和爱一起活下去”。读着这样的诗,即使不是她所爱的人,也会有一种幸福感盈溢于胸。即便是她抒写一些底层苦难者,颇有现实意义、知名度较高的组诗《东莞启示录》,流露于诗行中的诗心依然是温软的。

  《东莞启示录》,应是谭畅作为高擎“大女人主义旗帜”的女权主义者在深入考察民间苦难后所写的组诗。曾经在东莞打工的著名女诗人郑小琼也写过一首《中年妓女》,她是以申诉为重要表现手段的,在为那些妓女的申诉中体现着诗人的慈悲爱悯之心。郑小琼在诗集《女工记》中的一篇插文《手记2:一个江南的村庄》中如是写道:“当我问一些十年前从事这个行业的女性她们从事这个行业的原因,我努力想从根源寻找价值观念改变的原因与过程,但我也不愿残忍地揭开她们内心的伤疤。”“在这之前,我无数次想用道德等来评价这一切,但是在真实面前,常常觉得无言以对。”这其实就是诗人对社会现象所作的一种深层次思考,也是诗人通过诗歌来反映社会存在的不公现象,而这不公的背后,是当时社会各种矛盾、各种利益的纠缠和冲突。郑小琼的这类写作多少还带点儿硬——因激愤而流露出的硬。而谭畅的组诗《东莞启示录》,却试图从文化或精神的更高层次上,去揭示这群卑微工作者以肉身换取较好生存条件的原因,去以各种凄惨的红尘俗事来描写出她们精神上的迷惘、人生道路上的迷失以及无奈与痛苦。在诗人的心中,这些卑微工作者,都是人间女儿啊,都有着女儿之心、女儿之情、女儿之国、女儿之书、女儿之梦,她们都是因为生活所迫,受不了诱惑,才让洁净之身忍受生活的污辱:“家里的房子盖或不盖/转行创业的日期定了没定/一次次想起一次次作罢/老人带大的孩子已不再懵懂/是个人都有权走向未来/姑娘们如何开始自己的新生/围殴弱者的嘴巴犬牙差互/扫荡后的空城,出租屋蜷缩的身影”。这种不尽的内心纠缠,不正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么?诗人意欲通过她温软的诗心,来救赎那些在现实的痛苦煎熬中挣扎的女性灵魂。从这组诗的写作意义来看,诗只有向人间的痛苦致敬,才不会只在浅表层次上屈从于一种伤感的流露。如果说控诉的硬给郑小琼的诗歌带来了一种力度,那么,试图从精神层面上,尤其是从人性的维度去揭示因由的软,则给谭畅的诗歌带来了一种深度。

  谭畅的“大女人主义”其实就如一种上善之水,含有上上之道的水,因而形之于诗,必然会以一种温软的姿态出现,正如她的《水》一诗所表现的:“水当然柔软”,“水的结晶一点点软化,终至号啕/谁让她是最勇敢最宽广最坚忍的呢”,“水还是会漫过去吗?安抚一切”。有如此“安抚一切”理念与主张的诗,有以爱悯为底色的诗,也必然是温软的。

  谭畅诗集《大女人·散板》里的许多诗作,都有信天游的抒情风格,而且语调清新,语速明快,正如她在日常生活中所迈着的轻快步子,散文化的日常语言也在她的诗中得到广泛应用。

  她近期所创作的“粉当代”系列诗歌,同样也是温软的。所谓“粉”,不是“粉色”,也不是简单的“脂粉”,而是以爱悯为情怀的现代知识女性的象征,只不过是,谭畅的“大女人主义”写作,已经从较多地注视女性世界转向更多地注视世上的存在之物与事理了。这个系列诗歌,都是诗人在一种轻快节奏下弹唱出来的抒情短歌。这些诗作,无论是对动物和植物的抒写,还是对情绪与艺术,抑或对生命与人生的抒写,都已将生活与生存的本真作了诗意的诠释,并多了些形而上学的味道,如《墙》一诗:“谁都可以爬上去/谁都可以踩在你头上/在头上扎碎玻璃/还说是保护你/傻呆呆站在那里/隔开两边的人/所有刀都砍到你身上//修建你,推倒你/谁的爱人谁的敌人/你就是没有立场/站,成了永远的立场/你是不是怕麻烦/胆子最大的胆小鬼”。在她“粉当代”(三)中的5首诗,《气》《笑》《泪》《醉》《困》,都是有关情绪的抒写,尽管都很短,但却都能直戳人心,颇有力量,如《泪》:“海参吐出逃命的内脏/章鱼待客烧烤的触须/大海从身体里挤出水分/看着它往下流/有点痒,有点咸/你紧了紧唇/像血一样,其实能吃的”,这泪,分明就是血,就是带血的泪,而这血泪“其实能吃的”,竟是那么真实,而又蕴含丰富,有一种不可以言说的刺穿力。这种众人皆有而又未能说出的日常感受,却被诗人谭畅以这种独特的诗意方式说出来了。言众人欲言而未能言之意,才真正体现出优秀诗人的高明之处。

  谭畅拙扑而简短的“粉当代”系列诗歌,在温软之中,已有了点儿硬的气质,甚至是越写越显沉越重了,如:“你还要接着走到哪里/一身盔甲如何敢掀开/扯出丝丝连连的粉红筋须/疼,从未麻木/却梗着颈不说话/手有些枯,软软的指没有甲/竟抓挠出一片挣扎声”。她最新写作的一些诗,已经从当代众多诗歌写作表现手法中超脱出来,试图以最自然、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表现她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与思考所得来的复杂心灵体验,甚至想以“粉嫩孩童”般童真朴实的口吻或者新童谣(就像孩子一样说大人话)来抒写自己对生活与存在的态度,如:“那个村像块膏药/以前也在,只是没那么讨厌/至少不是都讨厌/白胡子老头一吹口弦/花裙子姑娘就扭腰/现在只剩一群黑点点/凶喳喳按喇叭/吵得脑壳疼/真想踩扁几个火柴盒”(《大象》);来表现自己强烈的生命意识甚至宇宙意识,如:“空荡荡的街滑溜溜/你知道战场总会打扫/一下子全不记得了/是风太大,还是水想漫过去/海拔再低也高于水/古怪的人有夸张的胃”(《胃疼》)。这种力求不要太过高妙,从被模式化也被复杂化的诗歌创作中突围出来,把语言的技术降到最低,重现一种孩子说话的节奏、语音与气息,简单自然的写作手法,恰恰是一种高难度的写作,而这种力求简单又让内涵丰富的诗歌写作,我觉得,反而更适合当下在紧张节奏中生活与工作,欲重回慢节奏生活的世人们的阅读审美要求。

  作为谭畅“粉当代”系列诗歌的第一位读者,我是荣幸的。因为我已经通过阅读这些精短诗作,发现谭畅的诗歌写作已然向自觉写作迈进和转型了。所谓自觉写作,是心灵自觉与艺术自觉高度统一的写作。这说明智慧的诗人已经开始在语言面前,从喧嚣与骚动的自我中沉静下来,寻找并践行更适合自己性情的美学法则与诗歌写作表现形式。

  古时有“庖丁解牛”的故事,说的是道已在技巧之上了。新诗写作,或者更准确地说,现代诗的写作也是十分讲究技巧的,而心中有大道大义的诗人谭畅,调皮、机智、有趣与学养、见识并行,其诗成后也能给人心生“技近乎道”的感叹。在此祝愿谭畅今后能继续驱动她自己的言语来阐释好她的心中大义,写出更多更优秀的温软之诗。

2021年2月28日

  :①见瓦尔特·本雅明著,王涌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1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