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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郭沐若的《女神》到上海、清远的神话新诗

2022-12-07 18:07:18 作者:孙琴安 | 来源:上海诗人 | 阅读:
作者系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诗论家。本文刊于《上海诗人》2022年第5期.
     在中国共产党诞辰百年前后,以中国创世神话为题的文学作品急剧上升,几乎涉及到了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评论所有文学领域。其中有传承、有创新、有开拓、有延伸、也有变异。就诗而言,古代不论,即以新诗为例,早期郭沫若诗集《女神》,便有神话色彩,其中《凤凰涅槃》,不仅是新诗的经典之作,更是神话题材中的优秀之作。也就是说,中国新诗自初创之际,神话传说便已引起诗人的关注,并成为新诗的题材之一。本文拟对五四以来新诗中的中国神话题材进行一个纵向的脉络梳理,然后转入对改革开放以来新诗中的中国神话题材的论述,以便使人们对这方面的创作情况有一个大致清晰的了解与认识。
 
五四以来新诗中的神话题材
 
       中国新诗开创之初,一开始就有一次中国神话为题的文学现象。郭沫若是第一位公认的获得或成功的新诗作者,他的《女神》、《星空》两本诗集早已奠定了他在新诗领域中不可摇撼的杰出地位。稍后则有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等诗人的崛起。
  一个耐人寻味而又不可思议的现象是,在郭沫若最为杰出的两本诗集中,都有着对中国神话传说的关注,并引入了自己的新诗创作之中。如诗集《女神》的第一首诗,便是《女神之再生》,其发生时间,便是“上古时代。共工与颛顼争帝之一日,”最后也《附白》说明:“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又说明:“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分明都是中国创世神话中的人物和故事。此外,其中的《凤凰涅槃》、《天狗》等诗,也都与中国的神话传说息息相关。而在他两年之后出版的诗集《星空》中,又出现一些与中国神话相关的新诗,如《洪水时代》,无疑就是以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为题材的,并有伯益和后稷的形象;《天上的市街》则有对天河和牛郎织女的想象;诗剧《广寒宫》中又有着对神话人物嫦娥和张果老的描写。总之,由于郭沫若的重视,以及《凤凰涅槃》、《天上的市街》等诗的艺术成功和广泛影响,使中国的新诗在刚诞生之初,便与最古老的神话传说结下不解之谜。
       而在五四之后另一位有影响的杰出诗人闻一多,尽管只是在《祈祷》一诗中涉及到神农黄帝和尧舜等神话传说人物,在《太阳吟》中把太阳比作“神速的金鸟”和“六龙骖驾”的神话典故,不如郭沐若那样多,但他却对中国神话传说进行了一系列的考证,在学术层面对中国神话传说注进了许多新的血液和观感。后因抗日战争的爆发,继而國共内战,神话题材的诗一度黯淡,直到1949年开国大典以后,才有所彰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或立之初,有些诗人又关注到中国神话,如胡乔木写过《凤凰》,公刘写过《神女》,吕剑写过《夸父》,郭小川在长诗《昆仑行》中也有听涉及,就连台湾诗人余光中也写过《羿射九日》都与神话传说有关。1958年大跃进民歌运动中,也有不少民歌涉及到神话题材。但平心而论,成就平平,无论是艺术成就和影响力,都远不如郭沐若的《凤凰涅槃》。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学解冻,有些诗人把目光又投射到了中国的神话传说,写出了一些值得关注、也较为可观的神话题材的新诗。
 
改革开放以来的神话诗
 
      改革开放以后,新诗重现活跃的局面,许多诗人的思维空间扩大,从现实到想象,从国内到国外,从古代到今天,无不驰骋,无不翱翔,真可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有些诗人很自然地想到了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并以此作为写诗的创作题材,或发挥,或比喻,或象征,各尽其能,各为所用。其中江河的《神话二章》算是比较早的,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引领性。此后不久,任洪渊、杨牧、杨炼、李发模、魏明伦、梅绍静、邱新荣、梁志宏,乃至舒婷、黄亚洲、吉狄马加、杨克等著名诗人,也都以神话题材创作新诗。数量明显增多。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写中国神话类的新诗,多短篇,长篇少,具有史诗规模的长篇更少。而任洪渊的《女娲11象》和梁志宏的《华夏创世神歌》都规模宏大,颇具史诗规模。任洪渊出版于1993年的《女娲的语言》,多以神话入诗,自成体系,紧接着,山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推出了梁志宏的神话史诗《华夏创世神歌》凡一万余行,其中分为《爱神女娲》、《龙神黄帝》、《神羿射日》《大禹治水》共四卷,几乎囊括了中国创世神话最主要的几个部分和内容。诚如梁志宏在《献辞》中所写:“源远流长之中华/本身就是/一部锦延五千年的恢宏史诗/而远古神话/乃是其浑茫、奇幻的序曲。”而他的这部长诗,则“铺开一道神州远古诗画长廊/一幕幕亦幻亦真的活剧……”
  次年六月,山西人民出版社还在太原为《华夏创世神话歌》举行了研讨会,认为此书具有文献性、填下了中国神话史诗领域的空白。
  相传山西的人祖山是中华人祖女娲、伏羲万年前生活过的地方,有“圣山”之称,有关部门曾组织百名诗人和作家来此采风,不少诗人即写出了人祖山女娲造人的创世神话的诗作,其中有大量的散文诗,如黄亚洲的《在女娲补天台,作补天之姿》、宓月的《人祖山》、王成钊的《娲皇宫前感恩的礼仪》、许泽夫的《大禹渡与大禹合影》、李需的《人祖山腹地的那条路》等。也包括了上海诗人刘慧娟的《问询:遥望女娲背影》和王崇党的《风山顶上》。后来,耿世文和宓月干脆把这些散诗集中筛选,主编了《圣山笔歌一百名作家人祖山采风集萃》,由团结出版社出版,为神话诗作另增一色,同时也为散文诗的题材表现拓展了一个新的空间。与此相对应,中国乡土诗人协会也组织乡土诗人来此采风,《中国乡土诗人》杂志也发表过一组与女娲,伏義相关的新诗,如耿世文的《娲石随想》,张永健的《规矩天下,昭示后人》,王学忠的《人祖山畅想》,李汉超的《人祖山的香火》等等,可以看作这类诗的一种走向。
 
上海与清远:中国神话诗的异军突起
 
     毛泽东曾经说:“中国有了共产党,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变。”随着中共百年诞辰的临近与到来,近几年来,在媒体和有关部门的热心推动下,已经有所回落的中华创世神话,一时又有所升温,有的还以此作为诗文大赛的主题。中华创世神话为主题的诗歌数量再次增多。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对此自然走在前列,在中共百年诞生之前,就邀约了上海著名诗人张烨、缪克构、杨绣丽、徐芳、孙思等,以中华创世神话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别开生面的诗篇。其中徐芳的《混沌开辟》《天作之合》《女娲造人》,张烨的《巫山瑶姬》、《伯鲧受命》、《窃取息壤》、《精魂西游》、《大禹治水》,缪克构的《有羿射晶日》、《羿除四凶》、《嫦娥奔月》,杨绣丽的《昆仑神山》、《炎帝神农本纪》、《精卫填海》、《龙凤呈祥》,孙思的《尧舜天下》、《神农尝百草》、《禅让明德》,徐俊国的《取火者》、《黄帝:车与舟》、《向上的路》,孙悦的《螺祖始蚕》、《伶伦制乐》《结巢而居》等等力作,结集为《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新史诗》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加以出版,显出了强劲的阵容,赵丽宏在序言中已有充分肯定,这里不再重复。有意思的是,远在广东清远市的诗人,在近几年的时间里,居然也写了大量与中国创世神话为题材的新诗,从领军诗人华海、唐德亮、唐小桃,到实力诗人曾新友、邓维善、黄海凤、林萧、马忠、汤惠群、成春,乃至吴桂芬、谭艳平、申雨霏、钟妩、叶秀霞、唐三清、邹天顺、叶秀霞、潘一丹等,便有二十人之多,对於一个中型城市,如此多的诗人密集地参与其中,这一现象不得不引起我的关注。究其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地理方位的独特。清远地处粤西北,与广西,湖南接壤,是一个多民族聚集地,尤以汉、瑶、壮族人居多。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和神奇故事。互相传播,互感兴趣,陆续被一些作家和诗人引入了文学与诗中,於是起到了一种互动感应效果,作品数量和影响也比较一般地区为多。
  其二、地方诗人与文化部门的重视。如果仅有区域优势而且人力作用的介入,这里的神话诗也难以得到弘扬和展示。好在清远的文化部门多有诗人的身影,重视当地的诗歌创作,更关注到了民族的文化的互相融合、多元共存和共同发展,才使得这里的神话类似题材的诗显得更加活跃和丰富多彩。
  唐德亮与华海都是清远的代表诗人。唐德亮以写乡土民族的诗为主,华海以写生态环境的诗为主,然两人都写过创世神话方面的诗,早在二十年前,唐德亮在《水神》一诗中就写道
  一个传说和一个民族
  击败无数的浑浊的巨浪……
  正因为他的看到了一个民族和神话传说的关系,看到了神话传说对一个民族所带来的精神力量,於是,他写了大量与创世神话相关的诗作,除了早期所发表的《仓颉造字》、《燧人:钻木取火》、《魁隗:刀耕火种》、《西王母》、《九天玄女》以外,这些年来又写了一系列的创世神话新诗,如《创世纪》、《女娲石》、《女皇宫》、《皇帝遗骨化石》等。在这些诗中,诗人总是尽量用富于形象的画面和语言,再现诸神的个性、特征与劳绩,如在《仓颉造字》中,他由衷地赞颂了仓颉造字的智慧:
  笔画的线条 有筋、有骨、有性、有灵
  一种黄河般的动感
  一种密码。嵌在龟甲、钟鼎
  这些文字穿越五千年长夜。至今仍像“星星般在天空闪烁”。不仅如此,在再现远古神话的环境与场景的同时,唐德亮还经常注意到把这些神话传说与当今社会联系起来,尽量显示这些神话传说的现实意义。《燧人:钻木取火》的末尾,他写道:“燧人随风而去/他播下的火种/燃烧五千年/从不熄灭”。同样的,他在《魁隗:耕火种》的最后写道:“魁隗:用刀镐开一条通道/从远古给我们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精神血浆”。从而借此告诉世人,这些神话传说人物精神力量和影响力。至今犹在,未曾消失。
  华海以神话为题的诗不多,却有的特色。他直接以女娲补天和盘古开天地的传说写了两首短诗却自有他的奇思妙想,如《女娲》:
  一次偶然,女娲炼出五彩石
  补天,世界的美在补丁上
  又一次偶然,对着捏出的泥人。
  吹口气,活了,都张开嘴巴叫娘
  神话本来就是人类想象的产物,中国的创世神话也是极富想象的,因此,以神话为题的诗,也应充满想象力,否则很难出挑而有亮色。女娲补天的传说大家已很熟悉,而华海此诗却用两个“偶然”,十分轻松地提升了故事的原意,世界之美,正“在补丁上”毫不着力,却妙不可言。再如《盘古》:
  世界本来就在,人们却相信
  是他一斧劈开,还相信
  他的一只眼是太阳,另一只眼
  是月亮,众生在他的游戏影子下叩拜
  如果说《女娲》用了两个“偶然”,此诗则用了两个“相信”,却把这一神话传话说认同下来,而如今人们的确白昼在日光下生活、夜晚在月亮下生活,还创造了太阳神和月神来加以敬畏、祈祷甚或“叩拜”。古来以女娲、盘古为题的诗不少,如此宏大的话题,华海却用一种非常经盈自然的语言简洁地表达出来,还似乎未曾见过,不得不说这是他一种独创,也是他的一种成功。
  中华不仅有女娲、盘古的创世神话,而且许多少数民族也拥有自己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如吉狄马加写出过彝族的神话诗,而清远的著名诗人唐小桃,身为瑶族,也曾以瑶族的神话传说为题,写出过瑶族的神话诗,如她在《长鼓鸣集山越后代》一诗中写道:
  一声长鼓
  击醒古瑶山苍花的记忆
  大风节拍
  源于“山越” “形于”“武陵蛮”
  从“洞庭”出发  遍布南國
  据唐小桃在此诗《小序》中说,“荒蛮的美丽传说:伏羲兄妹的结合繁洐了散落南岭各地的瑶族,成就了美國、加拿大以及东南亚各國众多的瑶族游子。”也就是说,根据瑶族神话,南岭各地瑶族后代,本是伏羲兄妹结合的结果,他们如今不仅生活于中国南方,而且还散布于美國、加拿大和东南亚各國,於是,她在诗中接下写道:
  长谷鸣集 瑶族的耍歌堂
  今天 漂洋过海洋游子归来
  长鼓咚咚  热爱的节律
  它不仅属于神地粤北瑶寨
  还有美国,加拿大
  我相信,有这样的美丽的神话传说,又有“长鼓咚咚”的旋律和节奏,再加上瑶族“耍歌堂”的艺术感染力和民族感召力,即使“漂洋过海”、离家再远的海外瑶族游子,仍会寻根问祖,认同自己的祖先的。这既验证了一个神话与一个民族的关系,也显示了一个民族,神的魅力和凝聚力。
  除了以上三家,邓维善以《中国神话》为题写了组诗从《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一直写到《夸父追日》和《愚公移山》,从神话折射了中华民族的英雄气概;曾新友的组诗《撩起希望的窗帘》,则以神农等为主题,而黄海凤、成春、申雨霏、谭艳平、唐三清、邹天顺、叶秀霞等则多以牛郎织女的爱情神话为题,汤惠群、吴桂芬等则多以嫦娥等为题,总之清远诗人的从中华神话、瑶池神话到三星堆神话,方方面面都加关注,几乎都写入自己写诗中,并从各个角度发挥出神话的内涵和张力,给人以新的启示。
 
结束语
 
  从郭沫若的《女神》到上海、清远的神话诗的异军突起,我们可以发现,神话虽然是原始的,远古的,属于原始人的创造的一种原始文化,充满着许多幼稚的想象,也仅仅是一种传说,离今人十分遥远,但它与一个民族却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作为各民族文化的源头,从未在人们的记忆中抹去。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或社会环境中,它会被人们重新想起,并会走进任何一种新的现代艺术和文学形式,包括新诗和散文诗,在现代社会中顽强地生存和发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