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时光擦亮一颗诗心
“写不写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一个诗做的人。”
二十多年前,我特意从沂蒙山奔赴山东济南,拜会以怀亲诗饮誉诗坛的著名诗人桑恒昌先生时,听到了这句语重心长的话。
二十多年来,我在断断续续的诗写之路上坚持了下来,并对这句话有了新感悟——写诗比不写诗或不能坚持写诗更重要。写诗的人,更有可能被时光擦亮一颗诗心。
何启明先生和他的诗集《滑过手指的声音》,更加印证了我的这一发现,也引发了读者共鸣。
我想,一个真正懂诗、爱诗甚至痴迷于诗歌的人,一定是一个可爱的人。尤其在行业管理方面取得一定的职位,依然乐此不疲的人。
一
“工作养家,诗歌养心。”面对很多朋友询问为何写诗时,我时常这样回答。客观地讲,如果依靠写诗养家,或许存在这种可能。但是,对于大多数诗歌写作者来说,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不少人因此在写作诗歌与养家糊口之间纠结、痛苦,甚至不停地挣扎,进退维艰。
何启明却用唯美的文字告诉我们,他已经在工作与生活之间找到了很好的平衡点。他对人生有着熟练的驾驭能力,对生活的诗意也能敏锐地感知、捕捉。
通读完《滑过手指的声音》,诗集中为数不多的几首爱情诗首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既让人忍俊不禁,又令人扼腕沉思。
你的名字是撑开的伞
晴天遮阳雨天遮雨
只有在无雨无阳的时候
你的名字才被折叠成一方信笺
多少个落日黄昏
你的名字被吹进笛孔
吹成袅袅娜娜的音符
漫山遍野生长
——《爱的记忆》
该诗集收入的作品时间、空间跨度较大,我们由此可以猜测,《爱的记忆》写的是何启明青春时节和心仪少女情窦初开的烂漫、纯真,也可以视为何启明走向暮年依然怀揣对爱情的迷恋。
这是一份难得的情怀,醇似美酒,历经岁月沧桑依然缕缕飘香。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实最终能修得同床眠的总归是极少数。何启明的字里行间,跳跃着轻盈、浪漫,也掺杂着不难察觉的淡淡忧伤。相信读过这首诗的朋友都会感同身受。即使有着一丝忧伤,时过境迁之后,也会沉淀为一种诗意之美。
爱过,才会懂得;消逝,才知珍惜。这种情怀,在《美丽的痛苦(二首)》《邂逅》等诗作中均有流露,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二
“写作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我们诗写的视角如何才能准确切入自己的生活?”这些年,诗界此类讨论彼伏此起,甚至引发过“地震级论争”。中国新诗百年历程中,尤其近几十年,有些阵营口诛笔伐、互相抨击,一时间闹得诗坛风云变幻、刀光剑影。在自媒体超级发达的眼下,一些诗人或诗歌(大多是伪诗人、伪诗歌)稍有不慎,就会“走红”,成为大众笑谈。
然而,尘埃落定之后,诗歌还是要回到文学本身。一切虚幻的、泡沫式的假叙事、滥抒情,终归烟消云散。
根据文献资料记载,1899年,梁启超游历夏威夷时,在游记中首次提出了“诗界革命”的主张,倡导诗歌的解放。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首推文艺……”诗歌,与诗人,与每个人,都从来没有远离过。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先生认为:“在这些先行者的心目中,文学和诗的变革将导致人心的变革,最后达于实现‘群治’的大目标。诗歌的变革是与国运的兴衰联系在一起的。”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表示,文学对人类最终的贡献是不断唤起生命的生机。她说:“文学应当有力量惊醒生命的生机,弹拨沉睡在我们胸中尚未响起的琴弦;文学更应当有勇气凸显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护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
这些话掷地有声,也恰中肯綮。一个诗人,如果痴迷于人云亦云、浮光掠影,而忽视了火热的生活,那他就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从这个角度来看何启明先生和他的诗集《滑过手指的声音》,我们不难察觉,这些文字有着清醒的自我唤醒、自我变革、自我拯救、自我修复等意识。
它们与生活的关系不是水与火,而是鱼水情。
格子与格子之间
田土与田土之间
某些相似的经历
漫过条条小路
从簿记的历史深处
品出经天纬地的变化
——《母亲的小路》
《母亲的小路》相必也是何启明儿时走过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却充满人间真情。这既是诗人写给母亲的赞美诗,更是献给从事农村金融工作的女会计的赞美诗。何启明在对远去岁月引吭高歌之时,对劳动者及其奉献过的这片土地予以崇高敬礼。
一朵朵太阳花在弹指之间开放
算珠跳舞,数字歌唱
——《滑过手指的声音》
《滑过手指的声音》把看似枯燥乏味的财务工作写得妙趣横生,也写出了只有银行从业者的情怀。在他们的手中,算珠在跳舞,数字在歌唱,很好地呈现了何启明深谙其道并热爱着这项事业。他和他的诗歌,从来都不是旁观者。也只有如此地深入生活现场,写出近在咫尺的世界,才能成就他诗歌中长长短短的呼吸。这呼吸,是有节奏的,是自由的,是歌唱着的。
储户大把大把地储进人民币
你,一天一天地支出青春岁月
你从储户的目光里看到了喜悦
储户从你的眼神里读懂了太阳的颜色
——《储蓄太阳》
《储蓄太阳》把银行从业者与储户之间的关系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储户“大把大把地储进人民币”从一个侧面说明我们的时代进步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有了富余的钱存进银行。“你从储户的目光里看到了喜悦,储户从你的眼神里读懂了太阳的颜色”,彼此的信任,让存储关系和谐共存。虽然,“你,一天一天地支出青春岁月”,但是,银行从业者依然乐此不疲,诗意盎然。
我们接过前人的账表和经验教训
完成算盘和电脑的对接
在程序中编辑我们的资产负债表
我们是新型银行中不断增值的资产
我们用年龄学识和执着的追求
营造一个个闪光的世界
——《银行职员》
《银行职员》则聚焦新时代背景下的银行职员,与父辈相比,他们办公的环境、工作的手段等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何启明用诗意的语言细致描写、热情讴歌,把读者带进一个“闪光的世界”。
何启明用一双睿智的眼睛、一颗从容自在的心灵,避开世俗的忙乱、困顿和疲乏,带着欣喜和感动,一次次贴近、贴近、再贴近他赖以生存的大地、天空,在这些日常生活的深处,找到清澈的水源。他是朴实的、真诚的,用缓慢的时光,打磨一颗诗心。
以一颗闪亮的诗心,何启明又去关照自己坚守的广阔的金融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逐步实现与书写着一位诗人写作的价值和意义。他用手术刀似的小切口,让我们看到另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三
“肉体上逃离,精神上返乡。”在我国城镇化进程飞速加快的时代背景下,何启明笔下的故乡总是湿漉漉的。他和其他从乡村走出、胸怀大志的学子没什么两样,在酣畅淋漓的逃离、背叛之后,猛回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灵魂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故土。
夕阳使他们重归于好 机帆船叠成黄昏的剪影
(再任性的男人总也走不出女人的怀抱)
——《十月的湘江》
诗人先用长焦镜头,对准大自然中我们熟悉的事物:夕阳、机帆船、船上的男人和女人,然后把这些矛盾交织又不可分割的事物“叠成黄昏的剪影”,道出了人生的沧桑和幸福。诗人写的不是春天混沌初开的湘江,也不是万里冰封的冬日的湘江,而是过了汛期、枯水季节的十月的瘦湘江。
睹物思人,睹物及人,从湘江岸边走出的何启明似乎也分不清眼前的那些人是不是自己,或者说,就是他自己。因为,饱饮湘江水长大、奔跑,走向远方的何启明,已经走进中年,和十月的湘江神似,“裸露在秋风里”“不会安闲不会孤独不会枯竭”。
晒干后寄去
姨妈来信说
她吃到了脆脆的乡愁
——《故乡》
《故乡》借助姨妈的来信,道出了一位游子对乡土的思念和依赖之情。诗人没有声嘶力竭地哭着喊着诉说相思之苦,而是用近乎白描的手法,通过一封家书,写出了读者内心共有的乡愁。读罢,令人心酸,清泪欲滴。
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发掘诗意,引发读者共鸣,直至催人泪下,是一首好诗应该具备的基本品质。何启明写故乡、写江南、写故人、写节日、写孤独等等,都在往内心的深处用力开掘。《水乡写意》也是一首非常不错的力作——
其实呢,水乡是被那些水灵灵的泪打湿的
水灵灵的泪并不都是苦涩
滴在硬朗朗的汉子心里
便酿成醇香的酒
水乡因此总是湿漉漉的
——《水乡写意》
四
曾几何时,人们乐衷给诗人贴上个性化标签。比如“工业诗人”(张学梦)、“军旅诗人”(刘立云)、“煤矿诗人”(孙友田、老井)等等。我们且不去评价这种分类的方式和方法是否妥当,有一点儿可以肯定的是,很多诗人因为借助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出色的洞察力,集中书写自己熟悉的生命和生活痛感,而写出了血肉丰满、有灵魂的精品力作。
在这里,我不想给何启明贴上类似“金融诗人”的标签。我想说的是,沿着已经成熟的诗写道路,我们期待何启明往生活的纵深处开掘,创作具有集束性质、更具强大爆发力的作品来。
诗集《滑过手指的声音》的压轴部分,让我们欣喜地看到诗人从青涩到成熟的蜕变。以《沩山的禅》《梅雨》等为代表的一组力作充满禅意,富有张力,把读者带入一种不可言说的美好境界中。我想,这一定是人生的历练、承受过重负与磨难才有的淡然、宁静、豁达和从容。
沩山的禅
是祖塔里供奉的灵佑禅师
是全唐诗里篇幅最多的诗僧齐己
是唐丞裴休宋相张浚大儒张栻的墓冢
安详地躺在世人的膜拜里
——《沩山的禅》
《梅雨》也可以视为诗人的另一首代表作。他写到了水牯,被梅雨抽打着,憨态可掬却若无其事,这种人物和谐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也让读者想到了诗人。对于何启明和在那片热土上生活的人们来说,他们是否也是一头头膘肥体壮的水牯,总是迷恋江南的水草?我想,答案是肯定的。那种梦里都忘不掉的气息,总是令人着迷。
有一种雨叫梅雨
在五月的江南飘过
像多情的银线,满心欢喜
梅雨抽打着田里的水牯
江南的水牯膘肥体壮
总是迷恋江南的水草
——《梅雨》
五
我和何启明素昧平生,却因为他的诗歌想到了更多——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5岁丧父,8岁随母亲从葡萄牙赴南非,跟随驻德外交官继父生活。17岁独自乘坐赫索格号经苏伊士运河回葡萄牙读大学,因学潮退学。此后用外祖母遗产开过出版社,做过商业中介,酗酒、写作,年仅47岁病逝,留下一大箱手稿。这个沉浸在文学世界的诗人,把苦难的命运和别人不可察觉的幸福,都变成了诗。
爱尔兰诗人谢莫斯·希尼在《个人的诗泉》中说:“我作诗,是为了看清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
达尔维什出生于巴勒斯坦的村庄比尔瓦。由于战争,他从少年时代就被迫迁徙、流亡,晚年才回国定居。他被誉为“巴勒斯坦的情人与圣徒”,诗歌中倾诉了人民的不幸、人性、尊严。
我国诗人雷平阳说,诗歌不是高高在上的。如果诗歌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像一座殿堂,它应该修在山水的旁边,村庄的大树下,人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武汉诗人阿毛也说:“我要我的诗歌有地气、有体温、有芳香、有血液;有我的、你的、大家的生活、梦想、爱与疼痛。世界有沙子,爱里有针,心存悲悯,字里有刀子和麻药,有无尽的感恩和慰籍。更重要的,要有光。以诗发光!”
那种清晰、清新、清澈的表达,那种轻盈、轻快、轻捷的飞翔,让我们看到了何启明的诗歌主张。
尽管如此,我依然坚信,何启明和大家一样,都能够看到,市场经济热潮涌动下的诗歌是失重的,诗人沉湎于个人的内心,伪装的深刻给诗歌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针对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业内专家把矛头指向新世纪对诗歌口语化的极端主张。他们旗帜鲜明地指出,这是一个误导,极大地混淆了诗与非诗的界限,使许多人以为会说话就会写诗。加之网络信息化的发达,口语被等同于口水,诗歌魅力严重受到影响,一度为人诟病。“所有的诗人都在写着自以为是的诗,而所有的读者也都自以为是地摇头。”(谢冕语)这是多么滑稽而又真实可悲的情形。
为此,诗坛兴起了关于什么样的诗歌才能称得上“好诗”的探究热潮。众说纷纭中,谢冕先生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发声:“在21世纪的多元格局中,即使最优秀的口语诗,也不可能成为唯一的角色,更不会成为诗的主潮。何况这类诗歌从根本上背离了诗歌的原质——抒情的、韵律的、优美的,诗歌到底是审美的。”无疑,追寻精神向度,保持对历史、人生和灵魂的关怀,这样的诗歌才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数十年时光,见证了一位诗人的青涩、泪水和欢笑,也见证了何启明的执著和梦想。我想,这些长短不一的分行,就是他用时光、用心灵回应岁月的诗意表达。
在这澄澈的诗意空间里,一定藏着一位湘江诗人朝拜的天堂。
2021年8月1日凌晨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