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思维的末端，感知生命的层次

 　　我曾为吕历拍摄过一张诗人肖像，照片中的他眼睛泉水般清澈，当时颇感惊讶，也许，只有生命与灵魂里都住着诗的人，他的眼睛才不会褪色，一直纯净、有光。看过人间繁华，体味人世苍凉，诗人像拿手术刀一样游刃有余地解剖着自我，甚至解剖到最细微的神经末端，然后把汉字一个个地做成药引，熬成诗歌之药。 
　　清醒地孤独，孤独地痛苦。当诗人的创作到达一定的程度，不会再纠结诗歌的表达技巧，而是由心而动，以手入心，横切直入，直接到达内心中的荒野，探视个体生命在庸碌无常的现实生活中内心的种种伤害，压抑，难受，无奈，沮丧等等。他在《抽屉》中写到“一只过期的抽屉/不知道何时何地被如何抽走/砰的一声/或哐当一下”隐喻形象，带着冲突，冷不丁地戛然而止，如现实般无奈、无语。《再小的身体都是一座寺庙寺庙》中写到“人如多骨的芒刺/随时都有被拔掉的可能”带有哲理的形象暗喻，简洁而直扎人心，表达出当代人内心的现实焦虑，中年危机感。当然，人作为有高等智商的物种，可以调整自己的内心，乃至修复自己，但并不代表那些隐藏在内心以及身体深处的伤痕就不见了。吕历的这组诗带着内心的伤痕，那些隐含的人世悲凉让人感叹，诗人如此清醒，又如此孤独。
　　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有一本书叫《活着是为了讲述》，扉页上写着：“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吕历用诗歌反复讲述着内心的孤独，只是诗歌作为文学艺术的皇冠，能读懂诗人内心的人必然少之又少，古时伯牙尚能遇子期，子期亡故后，伯牙认为世上再无知音，摔琴以谢知音。现代诗因为意象多变不如古诗好理解，有一定的阅读门槛，所以写现代诗的今人要想遇到自己的知音基本很难，乃至诗人悲凉感丛生。“行将就木的人，不想死于非命/他要抽出每一根筋骨，熬一锅还魂汤/并和无常猜拳，再幽，虚无一默”，“昔在，今在，永在，安在/这个世界，总有一道伤口是你的”温热有趣的灵魂，遇不到能够精神互碰、灵魂相嵌的知音，“伤口”就这么留下了。细读文本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基本已不纠结诗歌意境，亦不反复考量意象，就把最真的自己颤抖着托盘而出，解剖自己让内心的伤口晒出来，也试图用文字给自己敷上药。真实而清醒，疼痛而动人。 
　　自由的灵魂，疼痛的心灵，奔突于矛盾与忧伤之中，恰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岁月挟持，生如蝼蚁。时间以年轮的方式为每一个生命刻画内心弧线，有些人任凭岁月给出弧度，没有细节没有沟壑，甚至没有多余的情感，这样的人是简单快乐的，同时也是苍白的。还有些人不愿被岁月肆意改变，他们反抗，不妥协，不将就，死磕到底，他们不快乐，憋屈，因为他们拥有思想，诗人多半属于后者。他们努力探寻生命内心的维度，捕捉那些暗藏在岁月沟壑中、犄角旮旯里的细节与微妙，诗人隐藏的浩瀚世界比现实更跌宕起伏，曲曲折折，或明或暗，他们在爱与恨、罪与罚、傲慢与偏见、理性与情感中不停地徘徊、奔突、游走，灵魂中那些暗道似的最幽深之处被突然掀开。 
　　在《空空如也》中诗人写到“唯有竹篮打水，才能知道/索取与献出，皆为泡影”，“爱是恨的宗教，濒临失传/恨是爱的教堂，空空如也”，行程满满当当，人群挨挨挤挤，桌上推杯问盏，内心空空如也，像一个笑话，一个讽刺，最后浓缩为一根针刺，一针一针地扎在诗人的心上。《爱惯用灿烂说出仇恨》中写到“镜花水月，便是心领神会/只要月亮发烫，昙花就会绽放/只要两眼放电，指纹就能开锁”意象通俗，情感挚烈，表达了人类面对情感时内心的各种极度体验，包括拥有与失去，热烈与冷淡，付出与收获，快乐与失望等等，各种最细微的，只有自己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的感情之各种通达之妙，以及不可避免的奔突、徘徊，矛盾，幸福与忧伤。 
　　吟咏美好，诗意感思。《沧浪诗话》（严羽）云：诗者，吟咏性情也。
　　诗人的心中可能拥有一座宫殿，珍藏自己心中最美好的诗意与诗感。比如他的《月亮升起来》，古典清雅的意象，有一种婉约与朦胧美，可以把读者带到一种诗意的境界中去，“月亮升起来/把体内的银子，打成首饰/戴在山巅/月亮升起来”清晰，温和，跳动，浪漫，非常动人，但到了尾句，诗人突然来了个180度反转的结尾，“一粒/璀璨的单相思/一片微微发热的阿斯匹林”仿佛让人从云端突然跌落谷底，细细思来，诗人是表达一种对于美好感情的思念，无奈时间如流水，更添加了一份怅惘。 
     洛斯说：“心灵不论为何种情感所激动，都终将凝于那激动它的事物之上，它的描述必然符合其自身感受，而不论这感受是欢畅还是忧郁，是快乐还是不幸”。在吕历的诗歌中，爱与痛都是生命的元素，他把自己灵魂中那些暗道掀开了来，解剖他们，感知他们。  
 
再小的身体都是一座寺庙（组诗）  
吕历 
 
月亮升起来 
 
月亮升起来
把体内的银子，打成首饰
戴在山巅
月亮升起来，一粒
璀璨的单相思
一片微微发热的阿斯匹林
 
 
人类已无力解剖自己的阴影 
 
莫名其妙的烦，源于莫名其妙的痛
黑胶片刻满饕餮纹
红与黑吞云吐雾，语无伦次
 
漩涡磨平漩涡。思想的小蝌蚪
游不出大脑的凸透镜
风的发型，挂满飘摇的树梢
 
星辰催眠星辰。电磁场咀嚼引力波
血和泪，都是神秘的水
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可以点石成金
 
心电图画满等高线，脑回路直通
外太空。灯火太过陡峭
人类已无力解剖自己的阴影 
 
 
抽屉 
 
从这只抽屉到那只抽屉
人们取出自己
又把自己，一点一点
放回去
 
从巢穴到虫洞
谁人不是一只磨损的抽屉
装满了过期的时间
 
一只过期的抽屉
不知道何时何地被如何抽走
砰的一声
或哐当一下 
 
 
再小的身体都是一座寺庙 
 
再小的身体都是一座寺庙
驻满心神
光是唯一的菩萨，负责雕刻
 
尘埃在时光中钻孔
隐形的齿轮，拨动嘀嗒的心跳
万物皆是时光的材料和产品
时态即命运
浪花是车床，负责刨铣，抛光
 
人如多骨的芒刺
随时都有被拔掉的可能
但时光不是镊子，时光是存在的乌有
囤满了空洞的噪音
 
再小的身体都是一座寺庙
种满开花的菩提 
 
 
爱惯用灿烂说出仇恨 
 
海棠在腹部含苞，叶子在枝上击掌
风在长跑，树在举重
它们要把地下的东西，搬回天上
 
镜花水月，便是心领神会
只要月亮发烫，昙花就会绽放
只要两眼放电，指纹就能开锁
 
汗味太重，日子太咸
爱惯用灿烂说出仇恨
不到最后一刻，死亡不会咣当一声
 
还有哪颗文字没被肢解
知了，知了，知了
声声知了撒满冒烟的屋顶 
 
 
 空空如也 
 
爱是一条河对一片海的响应
恨是一滴泪对一粒盐的甄别
 
拔节，扬花，灌浆
血在挖掘
两个相亲相爱的傻瓜
争相充当彼此的保护神
和殖民地
 
肉体出汗，灵魂出窍
唯有深入汲取，才能真正懂得
桶，对井的渴望
唯有竹篮打水，才能知道
索取与献出，皆为泡影
 
爱是恨的宗教，濒临失传
恨是爱的教堂，空空如也
 
 
还有多少余生在路上
 
一些路尚在建设，一些路业已走完
唯有锥心之问，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还有多少余生在路上？
 
是继续潜伏还是挺身而出
是浮出止水还是返回梦中
这个问题，答与不答，都会水落石出
 
生之不易，死亦麻烦
当感恩渐成弥留，忏悔已成残喘
还有多少余生在路上
 
行将就木的人，不想死于非命
他要抽出每一根筋骨，熬一锅还魂汤
并和无常猜拳，再幽，虚无一默
 
昔在，今在，永在，安在
这个世界，总有一道伤口是你的
满腹冥思的人，何时重沐天光
 

 

　　诗人简介：吕历，汉族，诗人。著有诗集《飞翔与独白》《隐约的花朵》《穿过夏天的一块冰》等多部。曾获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等奖项。
 

　　评论人简介：辛夷，本名李春苹，诗人，评论人，四川省诗歌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广元市作协会员，《秦风诗简》主编，都江堰论坛版主，都江堰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诗网》《四川文学》《成都晚报》《四川农村日报》《青年作家》等，获第八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