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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入我身体的,必然是足够的光”

——龚璇诗集《灵魂犹在》读后

2020-12-21 作者:杨斌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灵魂犹在》或许是游离于其既有诗歌图式的另一番写作业绩,是他漫长诗路历程中的一次修心养性、自我清濯与恣意驰骋。所有的诗情、语词和奇思妙想或许将被重新认定……诗人以其烂漫多姿的景物书写,连接着丰富的过去、复杂的当下、奇异的未来,因而呈现出某种引人遐想的象征性与可能性。

  龚璇兄是我十余年间露往霜来、择交而友的诗人、作家。在他以往的所有诗集中,基本上都贯串着一个恒定不灭的主题,那便是诗人因身处江南,寂然凝虑,内心燃起的“不可离弃的最爱”,一种直面人生世界而生发的深挚铭刻的情感。而他新近创编的《灵魂犹在》或许是游离于其既有诗歌图式的另一番写作业绩,是他漫长诗路历程中的一次修心养性、自我清濯与恣意驰骋。所有的诗情、语词和奇思妙想或许将被重新认定。我们已不再能够以酷恋的“江南”、“燃烧·爱”之类的明晰词语来编排、限囿他无边的现实情思。诗人以其烂漫多姿的景物书写,连接着丰富的过去、复杂的当下、奇异的未来,因而呈现出某种引人遐想的象征性与可能性。

  显而易见,收入《灵魂犹在》的,绝大部分是作者近些年的纪游与咏物抒情之作。诗人意味深切地以“灵魂犹在”挈领全篇,无疑是在标示他的一番苦心孤诣。“伟大,或荣耀/从沉寂的生活中,换取的智慧/减缓着衰老的时间,所以,我与你/生活着,都可以不置一词/只用眼神,对视着,彼此会意”(《玉飞凤》)。彼此会意的,正是让诗人“不知所措。唯有阳光/热辣辣照耀着,我的灵魂又怎一个了字?”(《访泰戈尔故居不遇》)中藏匿在游历山川的万重风物里隐隐作痛的灵魂,恰似“一道道历史的暗纹,我,又怎能轻抚?”(《西格里城堡》)。

一些人奔波在路上。我的故乡
盈空的沉静,是否恰如想象
或许,十六的月亮更圆。农家小院里
对月浅斟,惊艳的杯盏
与焦虑的灵魂碰撞
望乡的一部分,只有一个人知道


《伏尔塔瓦河的月亮》

  如前所述,纪游之“游”与“犹”在之物正分别指向“奔波在路上”的个体生命和“一个外乡人抽身而走”的“焦虑的灵魂”。这已然成为诗人在斑斓如画描摹世情的字里行间自我叙说、自我确证双重叠合的精神面影,显露出某种孜孜矻矻不断地回返现实家园、回返心灵原乡的深在思绪与情感张力。正如作者对于人生行走风雨跋涉的自我擘画:“近的,或远的,都有生命交织的年景/我能做的,就是以剧烈的燃烧/轰鸣睿智。我,是赶路人/飘忽的衣衫,没有倦累的魅影/只谋划更远的方向”(《而我必须是光》)。

  翻阅诗集篇章,扑面而来展现在眼前的,首先是一些域外纪游之作。显然,作者在诸多篇什里既沿用了其风格化状物抒情的书写语汇,又洗滤掉了通常成规的即景生情、寓情于景方式的流弊。他执着于“偏爱这边的风景”,并且喜欢以约翰·多诺修的名言:“心灵以爱的形式存在着”来着力加持自己的诗作。他依然经常采用标志性的疑问方式,引入一个不确定的主体“谁”,来呈显自我的情思和内凹的诘问,构设人与自然、历史和文化风物的精神连接。譬如,“谁站在囚窗前,唱起夏威夷的骊歌?”“一抬头,我看到了残忍的骷髅,向谁示警?”“惊恐的眼神中/断送着秋波,谁,屈从卑微的静默?”等等。而种种繁复多样的发问姿态,正是诗人在不断地行走及凝神察看中,悄然于“空隙间/生长的某种意念/守着灵魂的堡垒,从前的时光/早已耗尽思想的触角”。在《哈姆莱特城堡》这首诗中,作者无异于明确地宣示:“躲藏的幽灵/正以另一种方式,确定它的归来”,仿佛是内心深处不熄燃烧的爱之再度呈展,他决然断言:“是生存,或者死亡。/勒紧的剑刃/一闪亮,应该是一道爱的光痕”。在《贝拉》一诗的结尾,他再次申言:“我懂得,凝听的魅力/不论谁在喊我,都能听到爱的声音”。及至来到维纳恩湖畔,诗人踽踽独行,空对域外情境下的凉风与枯苇,忧郁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一个异乡人,弯着腰/掸去羽沾的沙子/谁与我辨析错误的感受”,无疑轻盈而完满地显现了诗人异域独自行旅的孤寂与心灵游弋皈依的静谧。确实,在这部分作品里,诗人有意嵌入并耀眼报备他翩跹当下的异质性生命经验,引入了个体生命时间及其精细体验的明显差异性。

  前述诗作的确积聚着龚璇兄数年来的行旅情怀和文字心血。诗人的毫尖笔端便是自己精神的武器,在异域游走的时光流转中他见证了“只拥有记忆中的辉煌”断井颓垣般的历史遗存与地域风情,“我,无言以对。也不再怀疑/一个片断,包含着世界的真实” (《科纳拉克神庙》),“无涯的黑/哪会有前景可往。真实的欢笑/更是遥遥无期。”(《巴黎,阿赫玛托娃,或情殇》)。他在行走中完成了瞩目、察看和语词的投屏,赋予所描述对象以情感性的慰抚。他的作品某种意义上无可辩驳地交织融合着对于风物景观的勘察、联想式的感喟与抒怀,以及用独特疑问形态展示的自我言说与评断等多重维度与视点。这确实可能建立一种直面当下现实经验,力图具有杂糅错缠化特征的语词综合体。“谁,俯瞰飞鸟/与片麻岩交换内心的禅”(《过松恩峡湾》)。诗人有心激活并塑造着又一重全新的景物空间,蓄力投注了主体性的内在感知与幻化意念,使得所状写之物无形中超逸了它本身可测定的量度与涵容。“生命必须奔赴,让隐形的肖像/微妙地,占有一席之地”。他将无生命气息的僵滞对象灌入了鲜活的热力与刻骨的痛感,让未知时间的动荡无序与不可能演绎成了当下意态中的确定性、自足性与期待感,从而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一种双向审察思省的对视关系。而《灵魂犹在》对诗人而言能够显示的重要性在于,持续的时间之流抑或经验领域中某个确定的时刻,只有相对于正在经历它的某个人,才具有当下的面目与存在的意义,才能够挣脱过往与未来的交缠,才足以彰往考来,由此勾连起他命运蕴藉中的多重语义。

  更富有深长意味的是,在诗人龚璇的字里行间,我们俨然发现了另一种隐在的语言风景。他就像一位不懈前行、毫无倦意的旅行者,带领着人们目游山川城堡,宛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万壑心迹,神与物游,却怯然且真切地袒露出“人间灯火,隐浮走失的胆气”(《瓦萨沉船博物馆》),并且,“把内心寄居的感觉/织成惶恐的网”(《杰弗斯的石屋与鹰塔》)。他在程式化时间秩序的扼制下撕开的裂口前,踟蹰不宁,伫足瞻望,守持着回望与归依、远游与返乡两种精神姿态和模式,透过绚烂多彩的诗意文字,不期然营造了一首镂刻个体记忆与时代屐痕,又携持着内心沉痛异化感的“还乡”之诗。在《十七英里的孤柏》里,他作为“一个外乡人抽身而走的忧伤/与孤柏无关。但我站在那里/一种心痛,耗损着我的精神”,显然是一种远游羁旅者流离感、孤寂感的情志投射。而《伏尔塔瓦河的月亮》则毋庸置疑地蕴含着强烈的离乡思乡的忧伤与悲怆之情:“这是外乡的坐标/赞美的腔调有点邪……伏尔塔瓦河的月亮/蓄谋怎样的心情?不闻桂香,不见嫦娥/我又怎能诉尽衷肠?”对于作者而言,在一定程度上,这些诗作尽管有意寻求具备自我胀破与诗学创制的先行意识,但书写手法又似乎过于直观还原,缺乏精警有力的喻示性与丰繁多义的联想性,以构成一种对写作者自我深度的删削与熬炼,一种对当下经验丰富性、复杂性的揭橥与剖视。

  与前述作品相互衔接对应的,是收入在本诗集里的其余纪游抒怀之作。作为诗人“慷慨生命的陈述”植入全书,它们一样显得不同寻常,自有其留存价值。我颇为喜爱作者有些记述山水城镇村落风土人情的诗篇,如《车过桑科草原》、《郎木寺小镇》、《桃花潭记》等,似乎透显出传统水墨画的艺术效果,譬如“强烈的感觉闪动浪漫的迷情/晚霞夕照,预见着某种未来”。正如诗人所云:“闻着山中的清香/我的笔记,会有遗世的水墨”。(《铜铃山记》)更重要的是,它们在在显示着诗人自身对于踔厉风发、昳丽屹立的人生形貌的积极探求,对于将自我记忆融入时间性配置的精神锚定,对于如梭岁月间鼓荡张扬的灵魂与丰盈深邃的爱之坚定理解、彻悟和自信。

  龚璇兄素来满心期冀着“让消瘦的灵魂,注入钢筋铁骨”(《桂阳:一座城的意义》),而我好似更钟情于这样的诗句:“我只想抓一把盐/撒向天空,开出热烈的花/分蘖阳光,点出一瓣瓣奇境/谁在手舞足蹈?”(《在茶卡盐湖,我抓了一把盐》)这着实是一次个人灵魂与品格在无垠天际下的锐利碰撞,它教人激情感受到了诗人视如“一生的重量”的烂漫童心、纯粹诗意和明媚情怀。因而,收录在《灵魂犹在》后一辑的诗作,看来无不获益于生活的启迪与文明的憬悟,风格各异,情境繁复,呈展出诗人空阔宏富、摇曳生姿的心灵疆域。如同诗中所云:“锦瑟年华,淬炼的时光地图/早已给予灵魂魔力的权杖”(《阳小杏的礼物》)。

  值得瞩目的是,它们仿佛导引作者“投入叙事的眼睛”,联缀起“缱绻记忆的风景”,疾徐有致、疏密相间地带出了一种独特的叙述节奏和语感。同时,在他人无法看见与透视的梦境里,诗人不断地自我质询与返观思省,既不惮于“被现实牵绊”,“叫醒沉睡的灵魂,以呐喊/悲悯世界的喧哗”(《梦与诗》),又在“瑟瑟中,与野花一起孤单,萎靡”,企图“以思念的方式/悬于半空,逃避孤独与萎靡”(《探梅记》)。那些叠映于诗行间的徊徨与呐喊、低落与昂扬,应该就是诗人自我乖张错杂的双重心相的绝妙咏叹,“落叶的灵魂,不会被身体流亡/一扇窗,正敞亮疼痛的时光”(《 疼痛的时光》),并且,“我看惯了万家灯火,活着的城市/让我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偶尔说孤独》)。我想,所有这些,或许正证示着诗人永远无法逃离、忘弃自己处于现实与精神矛盾交织、两难悖谬的艰困境地,无法圆融内心热切渴盼的精神还乡之梦。而诗集最后的两首小长诗《1405年:郑和的梦想与远航》、《不朽》所呈显的伟大航海家、“世界的父亲”两个历史人物及其卓越功绩,恰好践行并印证了诗人在精神层面上苦心于返顾与探寻、远游与返乡两种模态与镜像,一个“以壮美的生命,献祭世界/独属于海上丝路的赞歌”,一个“渴望灰烬中的星火/燎原人类的困境”,最终的价值指归都是“让灵魂的认知,抵达最远的地方”。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云:“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以此观之,龚璇的《青瓷缶》这首诗倒是独标一格地勾画出了他作为同步时代的“现在”的书写者,一缕自我脱嵌于当下时间裂隙的疼痛魂灵:

我,只是偶尔经过。一个影子
试图触摸的灵魂,不会在身体内翩舞
受雇虚像,就是浪费生命的意义
2020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