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要在传统与创新中自我发展
我在复旦读书的时候,黄润苏老师教授诗词写作的课程,深受学生的欢迎。不过我那时候的学习兴趣在现代文学,并没有选修她的课。我与黄老师的交往起先是因为她的儿子刘征泰,上世纪七十年代写过一部电影剧本 《陈玉成》,曾经名重一时,恢复高考后,刘征泰考上了复旦历史系,后来又出国深造,在澳大利亚定居了。黄老师每次见到我大约就想起了远隔重洋的爱子,常常会与我说起征泰在澳大利亚的情况。那时黄老师五十多岁的样子,风韵秀彻,神采飘逸,是我们中文系最美的教师。每当喜庆的会上,黄老师用一口四川话抑扬顿挫地朗诵自己的诗作,让人迷醉。听了黄老师的吟诵我才感悟到,诗词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但这究竟是黄老师的诗念起来好听,还是她的四川口音好听,我也没有弄明白。不过由此被唤起了对诗词艺术的喜爱。黄老师曾经送我一本诗集《澹园诗词》,一直是我反复诵读的书。
由于黄老师的引荐,我在一次饭局中有幸结识了新声诗社的前辈们,其中也有我在复旦的同事和老师。新声诗社成立于1999年,起先是由几位前辈组成一个专门从事诗歌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的小组,叫做新声小组,后来渐渐地壮大起来,结为一个诗社。新声诗社十五年来编辑出版了近60期《新声诗刊》(季刊)、三套丛书(包括34册诗集和诗歌理论书籍)、创作了万余首各类体式的诗词作品,可以说硕果累累。今年春上,费碟先生送来一本 《新声诗选》 的稿本,说是从十五年来大量诗作中精选出来的,现编成一书,即将正式出版。在这半年时间里,我多次翻阅诗稿本,渐渐地也被这些诗作的新颖形式和艺术追求所打动,因为它是凝聚了新声诗社众多成员多年来的心血,字字句句都透出一种共同探索、实践的精神力量。
新声诗社不是一般的诗歌创作团体,它从成立之初,就有准备地研究诗歌理论和形式如何创新,并自觉地付诸于创作实践。他们常常喜欢把自己的诗歌创作称作为新声体,在形式艺术上有自己的独特的追求。新声体的诗,依我的理解,这是一种中国传统诗歌美学与现代诗形式的结合的尝试。譬如其中有一种形式是借助七言或五言诗,但不是绝句或律诗,而是四二句型,分两阕,类似小令,或者是十句型,分四四二句,三阕;仿佛是一首半、或者两首半绝句,那个“半”首其实就是诗的最后两句,起到点题的作用。如一首《清明返里有感》:
半是癫狂半是痴,离乡背井梦谁知?宝山空手终无悔,陋室新颜可有期?
红烛纸钱寒食日,青鞋布袜断肠时。当年内疚少陪话,今日悲沉实已迟。
依稀慈母手中线,难为芦衣愧泪诗。
最后两句的作用,在于卒章显志。这样的诗体如能纯熟运用,显然比传统绝句多了表达的空间。
新声诗体不严格按照格律诗的平仄要求,在韵脚上坚持以现代汉语为主。但在诗歌意境的营造上,也追求古诗古意。还有许多诗歌形式不一定采用四二句型或四四二句型,但是在诗句的提炼上也基本是以诗词的句型作衬底,略加变化调整,故意不走传统老路,力求新声。
如方尼的诗:
风吹松竹唱,瀑泻珠帘垂;烟雨流云生泼墨,林泉幽谷自成诗。要离不忍离!(《庐山吟》下半阕)创伤累累,哀思戚戚,难禁泪千滴。数十载,弃粉黛,任自憔悴。
日丽天碧,浓情切切,梳洗整装急。休言老,莫愁寂,唯愿互唱随。
(《寄征农》)
我这里不涉及到诗意的评价,只是分析诗歌的形式。前一首诗的句型为五五七七五,本来可以成为一首完整的五言诗或者七言诗,可是诗人偏要混杂五七言,构成两组对仗的诗句,最后凸现一句点题。而后一首上下阕本来完全可以工整对应,可是诗人在后半阕的最后一句偏是要多出一个字,以五字“唯愿互唱随”来对应四字“任自憔悴”,显然是有深意的,为的是表达诗人对新生活的信心,从形式上似乎给人“向前迈进了一步”的感觉。这两首诗都有些卒章显志的意思,但这种效果,如果遵循一般的旧体诗词的形式,可能未必能表达如此强烈。新声诗社的许多作者都是耄耋老人,在旧体诗词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但他们故意不落窠臼,不迁就旧形式,希望在传统格律音韵的基础上翻出新意,更准确地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这种探索精神真是难能可贵,值得学习。
因此,新声体诗,大致的概念,是从传统的绝句律诗或者词令形式中脱化出来,加以变革和突破,追求更加自由、更加准确、与时俱进的新诗形式。它基本保持了传统诗歌的审美特点,如避免孤平、要求押韵、营造意象、开展比兴等等,用费碟先生的话说,就是力求白话诗不散漫,自由诗不任性,在继承传统诗歌表现手法中注入现代元素。
中国现代诗歌是从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诞生的。当初诗人们提倡新诗,是从反对旧体诗词的形式开始发难,因此在近百年发展历程中,现代诗歌一直处在传统与创新相对立的两难中探索,举步维艰,即使在当下,旧体诗词创作又有复兴之势,但现代诗歌仍然没有能够解决如何融洽和调整传统与创新的问题。旧体诗词创作能否在保持传统格律音韵的基础上,准确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而现代汉语能否在书写现代生活的同时,传承古代诗词的意境与美学?旧体诗词与现代创作终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各管各地发展;还是有可能渐渐融合互为吸收,形成当下中华诗歌的一种主流形态?这些问题都没有能够很好地解决。在当下这样的背景下看这本新声诗社的诗选出版,自然是有着积极的意义。
我当然不能说,新声诗体已经日臻完美,诗歌的形式要被人普遍接受还需要在实践中传播发展,要走出去,走出新声诗社的范围,让社会诗界能够广泛运用相竞唱和,大约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希望新声诗社的诗人们沿着前辈的探索足迹,继续不懈地努力,力求完善,达到更新的境界,更高的高度。
我期待着,怀着敬意。
2015年6月14日写于鱼焦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