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山顶洞的诗人》（三首）

【北京猿人的遗产】

该消失的都消失了：先是灵魂

后是肉体。连所谓的骨头都靠不住

你只留下两颗牙齿、一片天灵盖

它们之所以堪称骨头中的骨头

仅仅在于经常使用：一个用来咀嚼食物

一个用来咀嚼思想

哦，你的一日三餐

你的朝思暮想

土崩瓦解之后

只有这两样东西并未失效

仍然在默默反刍

记忆，最有嚼头

【北京猿人与北京诗人】

李白朝发白帝城

我朝发紫禁城，赶到周口店看日出

彩云还是几十万年前的样子

上一站是唐诗，下一站是宋词

两岸猿声，改朝换代

进化成了高铁上的诗人

这才叫还乡：比轻舟更轻

比轻舟更快，归心似箭

李白只擅长梦游，我还额外

学会了穿越

给万重山再增加一座

名字叫龙骨山。山上有我的老祖宗

穿过山外山

就看见天外天

由人变成诗人，其难度

要超过由猿变成人

关键在于：怎么让匍匐的灵魂

直立起来

【山顶洞的诗人】

我在山脚挖出一柄石斧

证明这里有过猎人

冷兵器，真够冷

我在山腰捡到一枚骨针

证明这里有过裁缝

最早的时装是兽皮裙

我在山顶扒出烧焦的兽骨

证明这里有过厨师

灰烬，一个大家庭的剩菜残羹

我在洞穴里找到成堆的贝壳

证明这里有过商人

腰缠十万贯，四处采购小商品……

即使凑齐三百六十行

我一点没感到兴奋。还想再有所发现

证明这里有过诗人

在诗经与楚辞之前，在屈原之前

山顶洞的时代，最原始的诗人长什么样？

他的诗不是写出来的

因为文字还未诞生

他的诗是唱出来的

因为人成为人的那一天起

就能读懂彼此的哭泣与笑声

我重新寻找那得而复失的头盖骨

还有什么，比它更配成为诗人的象征？

脑海里有过惊涛骇浪，才可能获得永恒

可它的消失和它的出现一样突然

只有诗人能做到这一点：不仅把梦变成真

还把真变成梦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在经历一代代的口耳相传之后

终于构成人类的第一行诗

就把这行诗当作墓志铭，刻在山顶洞

纪念那位失踪了的无名诗人

山顶洞，如果有了诗人

就不再是洞穴，而是最古老的寺庙

诗人不会打猎？不会烧饭？不会做生意？

又有什么关系。他比酋长更了不起

是万物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