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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红松读胡弦:沉香弥漫的世界

——漫谈胡弦诗歌之儒道星象

2022-10-19 作者:红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胡弦诗之精髓,充满儒之根本,充满道之意境。儒与道,奠定了其诗基本的文化基调和艺术设定。其诗充满了精神气质的翰墨丹青,充满了洞悉玄机的智慧探索和大道天成的自然回声。
作者简介

红松:范宏伟。石河子市作协副主席。1991年毕业于辽宁石油化工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接触朦胧诗,开始写诗并于1989年获《诗刊》《青年作家》《星星诗刊》《川南文学》联合举办的“1989·中国杯”全国青年诗歌大奖赛佳作奖。先后在《星星》诗刊、《绿风》诗刊、《诗选刊》、《诗歌报》月刊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

  诗人胡弦的诗歌世界沉香弥漫。于弥漫的沉香之中,你会看到情的萦绕,你会看到爱的轮回,你会看到向上祈盼的草尖挂满晶莹的夜露,你会看到日月星辰在沉香弥漫的世界中独特的诗歌星象。
  胡弦的许多诗,其间充满绚丽的迷幻语境,使阅读的快感时而如云雾般缥缈,时而如丝绸般光滑,时而又陡然意象嶙峋,如同被突如其来的神秘星象所围困,使你在满怀对美的无限渴望的同时,又产生某种超乎生命的遥不可及的慨叹。
  
  天地自有公道,公道既是一杆秤。这杆秤,小到可以称量生命,大到可以称量江山。而最难能可贵的,则是可以称量人心。诗人在《秤》一诗的开篇写道: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秘密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而世人又有几人能够参透星象,又有几人愿意顺应天道?不但市井小民各有其小算盘,图谋江山之人更有其大野心。诗人在《秤》一诗中还写道: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虽然世事纷繁,但万物自有斤两。诗人接着在诗中写道:“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某个重要人物正在变成流星。/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秤,像是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怀疑。”
  虽说大丈夫因时因势而动,但有时,诗人并不想盲目顺应某些既定的事实。《三字经》中有言:“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天地人伦,君臣大义,各在其位,各行其道。又相互映衬,相互应和。《中庸》中有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由此观之,儒家经典思想尊重自然,尊重天地万物内在的变化规律。这与道家的“守中抱一”思想同根同源,皆强调世人应顺乎天道,并在大道之中回归内心。也只有顺乎天道,守中抱一,才能吾养吾浩然之气。
  
  而面对这个如此纷繁复杂的世界,能够深切理解儒道精神的,自古及今,又能有多少人?诗人发现,滚滚红尘早已经由无序的洪荒陷入了追逐虚幻的痴狂。其原因,概是人生理想及人生目标的迷失。诗人在《路》一诗中写道:“它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不知所踪;另一半/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时间的尽头。”
  而这种仅限于梦想破灭或生命走到尽头的凄凉景象,又能有多少人肯进行前瞻性的终极思考呢?大部分人在大部分的时光里,都会得过且过,都会在他们自我陶醉的海市蜃楼里边走边唱,直到梦想乃至生命的尽头。
  当然,诗人时常陷入生命意义的深思,时常把思想的锋芒指向雪的冷宫和意象黑暗的陷阱。诗人在《劈柴》一诗中写道:
  “雪花为什么如此安静?”
  “一定是
  吸收了太多的力量,和响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雪花的安静,一定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和透心的寒冷,一定是吸收了太多冷酷的力量乃至灵魂碎裂的响声。那种透心的寒冷,是斧子无情逼视的寒冷;那种响声,是斧子劈砍所发出的骨头碎裂,理想和梦幻碎裂的响声。
  诗中不断描绘和强调在劈柴时斧子的锋利,暗示斧子充满黑暗的破坏快感:“劈得愈多,黑暗愈多,也唯有黑暗/能理解木头裂开的声音。”“但斧子比木匠更固执,它不在意/黑暗有多深,以及谜底的位置。”
  而更为可怕的是,死亡的阴影和残酷的破坏快感甚至有一种强大的繁殖属性。在每一次的生命屠戮之中都会完成一次自我复制,复制更多的斧子和破坏的快乐。诗人在《劈柴》一诗的开篇就开宗明义地写道:
  他在劈木头,把一根,劈成两根。
  “把一劈开,会有两个一。”
  他又把两根分别劈开,意识到
  减法强大的繁殖性。
  
  荆棘和斧头,早已经是一种暴力的象征。这种暴力倾向,一直在人类进化的生存竞争中扮演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甚至可以说,没有这种暴力的巨大加持,人类的渔猎活动就无法完成,就无法获得足够的优质动物蛋白,就无法加快进化过程。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如果没有杀戮的狂热和嗜血的本能,别说是进化,甚至能否延续物种都是一个未知数。然而,人类文明进化到今天,如何减弱或控制杀戮的方向性,使之运行在不影响人类团结和环境友好的隐性层面,已经成为有识之士反复思考的主题。
  诗人在《葱茏》一诗的第十节写道:“树林从不着急。没有比它更稳定的东西。/——风暴并不曾使它变得空虚。/手拿斧锯的人,得到过人世的快乐,/怀抱林木者,则能腾云驾雾,飞过噩运。”“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仍是孤独者、可怜人、坏蛋、信徒。仍有/林木在我们心中排列。我们也会/穿过幽冥与晦暗,重新来到明朗的枝头。/在那里,花朵正开,路径纷呈,精神的芬芳招展洋溢。/我们再次从自己的心灵出发,那些花瓣/是胞衣、子宫,神圣而秘密的往生之地。”
  人活着不能没有信仰,而恰恰是邪恶的信仰,会成就更大的罪恶。我的一个好朋友说过,当一个恶人知道自己在作恶,其作恶程度尚在可控的范围之内。而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作恶,其作恶程度就已经不可控。一旦当一个人把作恶当成一件神圣的使命去完成,其最后的结果将是罪恶滔天。或许,希特勒和波尔布特正是把作恶当做神圣使命之人。
  《葱茏》是一首难得的长诗。全诗内容广博浩繁,对郁郁葱葱的生命进行了多角度多层次的出发和抵达,对斧锯砍伐的快乐和作为树木无视生死寂灭的从容,也进行了深入的抒发和深刻的触及。
  诗人深信,树站在那里,一定有它想表达清楚的东西。哪怕是千年万年,哪怕是生死轮回,树始终不怀疑、不隐喻。诗人在诗中写道:
  “任何可以重来的东西,都有低级的永恒性。”
  在古老的郊外,有些树
  已历千年,我们仍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
  “它在历史里走动,使用的
  是它自身,还是它的影子?”
  轮回本是一个低级假定,但使用的究竟是自身或是灵魂的影子,就变为了一个超乎生命的高级话题。诗人在《葱茏》一诗的第七节写道:“有时是一座夜的树林,披拂的枝条/探身在未知中。/太黑了!黑鸟的叫喊,被绑在黑暗的柱子上,/患病的云在天空里茫然走动。 /太黑了!影子早已抽身而去,每件事物都像是/黑色之源。偶有一两点/微弱的光,在其中辨认死亡。/——那是萤火一闪一闪,稍稍增多时,它们/聚集,像把灵魂扎成了花束。/而我们的灵魂/归于何处?是远方那恍如巨舰的城市,/还是眼前这回声般的黑暗?如果/生活已被转移到别处,那么,/树林是什么?拥有全部记忆的黑暗是什么?”
  萤火虫把灵魂扎成花朵,我们又将魂归何处?也扎成花朵用来相互照亮,或是自我献祭成一种顶礼膜拜的光明?这究竟是群体意识还是群体无意识的表现?这究竟是一种灵魂的集体焚毁还是一种新灵魂的集体觉醒与诞生?
  诗人似乎思考得更多,暗示得更多,探索得更多。他把人性与物性相结合,把梦想与现实相结合,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用个体和群体两个着眼点,表达生死轮回的幽冥晦暗。诗人在《葱茏》一诗的第九节中写道:
  也许这正是身体的本真:有空缺,又被呼应充满,
  当它快乐,它就摇晃,以期
  让快乐知道自己为何物。
  当它身上的疤痕变得模糊,不再像眼睛,不再
  有清晰的凝视。岁月的蹂躏,
  才从中获得了更宽广的象征。
  
  关于一个人的眼睛,一开始,有它所习惯看到的世界,也有它所不习惯看到的世界,但最终,都会成为它所习惯看到的世界。也许,这就是“你看到的世界,都是你愿意看到的世界。”这句话的终极含义,人与世界达成了所能认可最大幅度的安宁与妥协。为了生存,人不得不暂时接纳这个差强人意甚至是荒唐混乱的世界。
  再后来,人们观察人和社会的尺度就会发生某种三观转变。人们对如此的荒唐混乱乃至暴力强权逐步习以为常,逐步见怪不怪。最终,改变了灵魂契约和心灵设定。诗人在《卵石考》一诗中写道:
  ——那是关于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你在不断失去,先是棱角,接着是
  日渐顺从、光滑的躯体。
  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已经变得如此困难。在变节的音乐集中营里,黑暗渗透着刽子手的细致抚摸,邪恶的流水日夜舔舐。即便你是一块粗粝的原生态岩石,也将失去最初的棱角。此时,你锋利的,敢于划伤黑暗天穹的目光哪里去了?你低吼的,敢于撕扯大地森林的充满挑战的歌唱哪里去了?
  在这个变节的音乐集中营里,人们在不断地失去,先是失去了人格,接着就失去了良知,再接着就失去了人性的同情心、同理心。诗人在《卵石考》一诗的最后写道:“践踏者/踩在上面像踩着密集的眼珠……/但不会有谁在乎你看见了什么。况且,/岁月只静观,从不体察卑微者/内心的恐惧,以及/万物需要视力的原因。”
  
  按照道家的处世哲学,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按照儒家的主张,则是明知不可而为之,要不惜以身殉道。而天地大道就在那里,不论“为”或“不为”,天地大道自有其运行规律。
  道家主张道法自然,庄生梦蝶的故事很有意味。往来于自然,往来于天地之间,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蝴蝶而已。诗人在他长达37节的长诗《蝴蝶》中的第34节写道:
  蝴蝶在飞,哨子沉默。
  蝴蝶,像来自世界的另一面。
  
  它忽闪翅膀,在一连串比喻中
  隐藏自己。
  ——你意识到有什么正在发生,
  但不清楚那是什么。
  蝴蝶常于不经意间隐藏自己,甚至隐藏到世界的另一面。但我们并不可小看蝴蝶,不可小看蝴蝶柔弱美丽的翅膀。风起于青萍之末,蝴蝶翅膀的每一次翩翩舞动,都可能是蝴蝶效应的一次完美诠释。都可能孕育一场风暴,甚至可能发展成龙卷风乃至飓风。
  诗人在本诗中还写道:“蝴蝶在飞,/颂歌献给少数派。//蝴蝶在飞,/挽歌不漏掉任何人。//蝴蝶在飞。/狂喜过剩,表格如谎言。//蝴蝶在飞。/一份移动的契约。”
  庙堂之人、位高权重之人、成功之人、高兴之人所看到的蝴蝶,皆是颂歌的蝴蝶,皆是歌舞升平的蝴蝶。而试看头顶三尺剑,自古以来饶过谁。不管你是何人,包括任何人,终将走入坟墓,成为“化蝶”的挽歌。
  有意思的是,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基本把持了朝堂及学术正统,但也一直没能摆脱道家的影子。我想,这其中或许有儒家的使命难度过于高远的原因。比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比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充满了抵达的难度和任重道远的压抑。这个时候,“道法自然”就显得更加贴合人性,更加抚慰内心。
  在艺术领域,包括音乐、舞蹈、绘画、书法,甚至房屋建筑及园林建筑等各方面,道家思想的影响力甚至更大。诗人在《寻墨记》一诗的第三节中写道:
  那年在徽州,对着一枚太极图,你说,
  那两条鱼其实是
  同一条。一条,不过是另一条在内心
  对自己的诘问。
  太极图中的两条鱼,其实只是同一条鱼在不同时间、不同状态的不同呈现。一条鱼,不过是另一条在内心对自己的诘问。这是一种内心的相互映照和相互照见,一条鱼所看到的另一条鱼,不过是自己空灵之心在另一个时空的回声。本诗的第八节中诗人又写道:
  也许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因为
  有人正感到不适,他把自己添加进
  画中时,突然发现:他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他拿不准,人在画卷里会想些什么……
  但他学会了珍惜:“作画时,要常常屏息因为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需要氧气。”
  艺术是生命的另一个版本,艺术是生命的延续。当一个画师把自己添加进画中,画中人就有了画师的灵气。画师可以在画中表现自己,但不能让画中所表现的自己代替自己。
  自己是自己的,无论画家或诗人,首先必须走入画中或诗中,但最终,都必须回归现实,回归自我的独立人格意志。否则,就是艺术的走失,同时,也将伴随着自我的迷失。
  
  在《沉香》一诗中,诗人写道:“香息缠绕。一粒微火,/专心于可以化为灰烬之物。/你有无数事,但安排它们的,是这粒火。/淡淡烟缕,仿佛某个问题/得到了解决,脱离现实而去。/而在遥远的远方,因对此刻有所感应,许多树/摇摆,并哗哗作响。”““除了香,何物可以手一样传递?”/据说安息香能摄取万物的灵魂,据说/宗教、爱情、人伦,是另一种香气。”
  沉香是缥缈的,是隐忍的,甚至是无形的。沉香用无形的渗透,钻入你的眼里、鼻孔里,钻入你的心里。最后,沉香会沉淀在你灵魂的骨头里。沉香更具有唤醒的功效,可以唤醒欲望、野心,甚至可以唤醒骨子里的嗜血和杀戮。
  ——每炷香都是祈祷,立在
  有人离去的地方,从倾听到交谈,然后,
  它细小的舌尖渐渐放荡,并沉入疯狂……
  那是火的本性、分寸下的怒涛,你记起了
  夜间的围猎,葱茏火把突然
  出现在惊骇的动物面前,像极了
  美在你心中绽放的一刻。
  而对沉香的追寻,似乎就是对道的追寻。追寻的过程,当然有其心境和道具的设定。诗中写道:“你知道自己要再死一次。/上一次,你死于生活,/这一次,你死于他们对艺术的偏执。/断头台变为香案,铁骑变为阵风,持刀人/换成了长发飘飘的女子。/看看这卧炉,这熏球,这斗、筒、插、盆、箸、/铲、勺、囊,再看看这女子,/动作轻柔恍如仙子。”
  在虚幻与现实及俗物与沉香如同生死之别的切换中,诗人用充满美学魔幻色彩的神来之笔,为我们展现了一场对艺术近乎偏执,对灵魂真香近乎虔诚膜拜的香薰表演场景。诗人在《沉香》一诗中还写道:
  ——那是一些更古老的场景,房间深处,
  大香炉内的沉香在慢慢燃烧,江山在焚毁,
  衣服搭在青铜上,清晨,
  当你更衣,你就变成了一只大鸟。如此,
  你才得以在时间中反复出现。
  
  胡弦的诗,如崇山峻岭莽莽苍苍,如大河东流浩浩汤汤;胡弦的诗,动若奔雷紫电,静若黛瓦青霜。胡弦的诗,如一座恢弘的宫殿,从任一视角看上去都富丽堂皇。但任一视角,都不能替代其它视角,因为每个视角都各有其美的内涵和美的闪光。
  胡弦诗之精髓,充满儒之根本,充满道之意境。儒与道,奠定了其诗基本的文化基调和艺术设定。其诗充满了精神气质的翰墨丹青,充满了洞悉玄机的智慧探索和大道天成的自然回声。
  
  红松2022年8月21日于三闲居
  
 
诗人简介

胡弦,现居南京。出版诗集《沙漏》《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诗作曾获《诗刊》《星星》《作品》《芳草》《文学港》等杂志年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