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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的审美阅读——舒洁长诗《卡尔·马克思》审美阅读笔记

2022-06-21 作者:曾凡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舒洁是懂诗的,他当过兵,知道从“侧翼进攻、围点打援”比“正面强攻、长驱直入”更有胜算、更具冲击力。他是蒙古族人,为人为诗有一种“蒙古汉子”的粗犷与坦荡;喝完酒诗兴勃发,能写出《卡尔·马克思》这样的好诗。
作者简介
曾凡华:1947年生,湖南溆浦人,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历任《解放军报》编辑,主任编辑,文化部副主任、主任,大校军衔。曾任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会长。著有诗集《洞庭军号》《辽远的地平线》《士兵的维纳斯》,散文集《月食》,长篇报告文学《最后一战》等,长篇小说《碧血黄花》等。电视连续剧剧本《蓝色三环》获春燕奖,其它作品先后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电视金鹰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

  我将自己的阅读分为“求知阅读”与“审美阅读”两类;文学作品的阅读归于后者,而读诗则更纯粹一些。

  记得青涩的中学时代,在偏远的湘西山城,从藏书寥寥的图书馆借到一本苏联伽·谢列布里雅柯娃写的《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如饥似渴一口气读完,竟有醍醐灌顶之感。这种阅读影响力是巨大的,甚至能扩散到人的整个一生。

  近读舒洁的长诗《卡尔·马克思》,其阅读影响力虽不及前者,但纯粹度很高,因为这是属于审美范畴的阅读,故有审美的另一种魔力存在。

  黑格尔认为“诗的本质在大体上是和一般艺术美和艺术作品的概念一致的”(《美学》)。其实,在文学品类中,作为特殊形态的诗歌,是以精神观念的方式,诉诸于人的情感表象,同时又不受客观物象与生活逻辑的局限,故而能营造出有异于客观生活的富于审美感觉的艺术世界。所谓“有诗意”即指这种审美感觉;所谓“诗意栖居”即为诗歌审美感觉在现世生活中的应用。可以说,审美感觉是诗歌创作中最为原始又最为高级的心理状态。

  我总觉得,读诗即审美。离开审美,无以谈诗,更无以谈诗的创作。从这个意义上看,长诗《卡尔·马克思》不能算是“诗传”,而是一部抒情体的“长诗”。

  舒洁的《卡尔·马克思》与马雅柯夫斯基的《列宁》一样,都不侧重于对主人公生平脉络的描述,而只是侧重于对主人公人格魅力的感兴与歌咏。这种“讨巧”的写法,捉住了诗歌的本质属性、发挥了诗歌的抒情功能。这也是“诗传”区别于一般文学传记的不同点之所在。

  舒洁是懂诗的,他当过兵,知道从“侧翼进攻、围点打援”比“正面强攻、长驱直入”更有胜算、更具冲击力。他是蒙古族人,为人为诗有一种“蒙古汉子”的粗犷与坦荡;喝完酒诗兴勃发,能写出《卡尔·马克思》这样的好诗,也能干出一些看似义气却也伤人的“鲁莽事”。他平生喜爱蒙古高原的“长调”,那种悠远深邃的抒情风格,显然影响到他的长诗写作。《卡尔·马克思》便是这样一部抒情意味浓厚的“长调”;其纵放自如的气势、行云流水的语感,体现出一种诗的质地之美。

  诗的质地美,是指诗美的整体感觉而言:厚重还是浅薄,有无涵量与力度,能否触动读者情感之弦,引起共振……这些都在诗的美学范畴之内;而其外延,是指诗的余韵与散发力——这是美学的根本所在。何谓好诗,即能给读者留下美感的诗就是好诗。

  诗有了质地之美,就能带出诗的风格美。风格即人,即诗人的气场,诗人美学内质的张力。诗人风格美的形成是由多方面因素决定的,包括诗的语言。语言是诗人的“内分泌”;诗的具象是语言,而意象本身也是语言;写诗靠的是语言而不是思想,因此,语言之美决定诗人的风格之美。

  从结构上看,长诗《卡尔·马克思》共分十八章,或许是受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启迪;当年这位流落胡地的弱女子,自弹自唱,行走在屈辱与痛苦铺成的迢迢长路上,其情其境与青年马克思放逐英伦,在贫困潦倒的苦寒中孜孜书写《资本论》漫漫长卷何其相似;蔡文姬身陷胡地对汉乡的思念与马克思流放英伦对故土特立尔的牵系,似有一种诗情的共通点,而两者似乎均以情感线的起伏跌宕来布局谋篇,形成了长诗《卡尔·马克思》的结构特点。

  中国古诗词是十分讲究结构美的。除了五绝、七绝这样的范式之外,还有《胡笳十八拍》这种交响乐般的曲式结构之美,而词牌的结构更是中国古代诗家的绝活。

  西方的十四行诗,原本是意法交界的普罗旺斯地区出现的一种民间诗体,与中国的“词”一样,是为歌唱而作的抒情诗体。因要入乐、要歌唱,就不得不在结构上对行数、字数、音步、韵脚等有所规范,以形成一套严谨的格律,诗词格律即体现了结构之美。其实,现代诗也应有它的结构之美,如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式”、民歌信天游式的平行两行体、四行一节的歌谣体,都有其美学结构的独特意义。

  《卡尔·马克思》的长诗结构走的是抒情路线;由德国马克思故乡特立尔起始,到中国革命圣地延安结尾,依照作者的情感脉动而联结成诗的整体:“就这样开始了\我阅读你,就如面对一座年轻的山脉\我知道,我会进入纵深\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找\我渴望呈现,在人类世界\被你影响的心灵永存崇敬……”作者在序诗里一开头就注定要走“情感脉络”的结构路线。从诗的感觉上看,作者采用的实际也是一种歌谣体,即西方颂诗的祭祀体,从而使这部长诗具备了一种韵味美与音乐美。

  这里所指的“韵味”,不是“抑、扬、顿、挫”“平平仄仄”的声律,也不是“十三辙”里的押韵,而是指诗的气质与风骨,也就是诗本身所具备的感染力与穿透力,即古人所谓的“余音绕梁”。

  音乐美除了节奏、强弱、和声等因素外,主要由旋律来体现,而诗歌的音乐美,主要取决于声韵与节奏,特别是通过诵读,来表现其音乐性。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极具音乐之美,押的是歌梭韵,沉郁而恢弘,基本上是采用双音字节四步一循环的语言结构方式,每一小节的落尾用“祖国啊”来加强音乐的回复性和情感的“一唱三叹”;最后结束以“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来拔高诗的音律,如音乐里常用的高八度收尾,以达“余音绕梁”的美学效应。舒洁的《卡尔·马克思》则是在整体上力图营造一种音乐的氛围,在语调上、声韵上、节奏上下功夫,效果是明显的。当然,这也是中国传统诗意义上的意境之美。

  诗美意境之营造,是诗人的必修之功。意境美的创造须有画家那样的审美眼光;画家靠色彩营造意境,诗人则用带了色彩的字词来营造意境——无论是字面色彩或是感情色彩。当然,须用富于表现力的字词而不是平庸的字词。所谓的“口水诗”,即试图以平常的“大白话”入诗,但话可“白”而不可“平”,即便用“白话”也要用“富于表现力”的“白话”,否则,就难以营造出诗的意境之美。

  长诗《卡尔·马克思》得益于语言的出彩。舒洁诗的语言是有功力的,其把握诗性语言的能力,一如他在蒙古草原上驾驭马匹的能力:“他们会在人间留下最后的语辞\他们倒下,他们永生的灵魂徐徐升起\在夜晚变为星子\这是我们寄托哀思的方式\我们当然希望\那眨动的星子是他们的眼睛……”这些看似随意而就的诗句,却有着不寻常的诗美韵味。

  舒洁早年做过《青年文学》的诗歌编辑,对中外诗歌的研究是很上心的,特别对象征派诗的特征找得很准,并能在自己的诗歌写作中身体力行,在长诗《卡尔·马克思》中,也能看出他的用心:“故乡\就是用心灵之血浸润的地方\那里生长火焰与身影\那里可以休憩\也可以任怀想自由飞翔……”

  这些极富象征意味的诗句所构成的“画面”,颇有毕加索的“画风”。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庞德,认为象征是联想乃至幻想甚至近乎寓言的一种节拍器的形式;象征有其固定的价值,如算术中的数目;象征主义的意象有着可变的意义,如代数中的符号。诗的象征之美是一种客观存在,存在于诗所表现的画面上、诗所提供的氛围中,所谓的朦胧之美即指此吧。顾城为代表的许多朦胧诗就具备了一种象征之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寻找光明”象征着一个时代的悲剧之美,这种象征之美是哈姆雷特式的,充满了刀光与剑影……

  舒洁也是那个时期朦胧诗运动的参与者,不过是他以他独有的方式参与其间,走的是舒婷这一派朦胧诗的路径:放眼外域却倚重传统,走马现代却留心古汉文字的精髓。从他们的诗中,似能窥见其“内心的视力”。

  “内心的视力”即诗人凭借内心的艺术感受来创造形象系统的能力。

  马克思在谈到英国十七世纪伟大诗人弥尔顿的《失乐园》时,强调了其创作中审美主体的主导作用:“弥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动的表现。”弥尔顿三部长诗都是在他中年失明后创作的,如果不依仗其诗的审美感觉、不凭借其“内心的视力”,是难以对此做出解释的。实际上,马克思关于诗人的“天性论”,就肯定了诗歌创作中审美主体能动性的积极作用,即“灵感”的作用。

  普希金在他的长诗《欧根.奥涅金》的献辞里,表述了“灵感”的来历:“这些朴素的、理想的诗句,\有些儿诙谐,也有些抑郁,\它们任随我倏忽的意兴\在自娱或失眠中写成……”对此,果戈理也有一段精彩的发言:“诗歌不是手里握笔,根据严格的计算写在纸上的,而是在旋风中,变得更加漫无拘束,双手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挥动着,粗野的欢乐的浪潮冲击着他,带他离开所有一切。这一切,即使在一些凄怆悲凉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得出来,它们的撕裂灵魂的音韵使你的心头感到隐痛。当一个人处于平时状态中,对事物抱有正常见解的时候,它们是从来不可能从他的灵魂中倾泻出来的。只有当美酒把思想的整个平凡稳重的秩序打乱了,破坏了的时候,当思想非常古怪地在不和谐中衬托出内心的和谐的时候——令人百索不得一解的是,只有在这种庄严的、不止是快乐的狂欢状态中,灵魂才会倾泻出难以忍受的忧郁的音调。”

  舒洁获取诗歌灵感的方式无疑是受地域环境影响的。他在写《卡尔·马克思》这部长诗时,就变换了几处地理方位:从安徽民居古宅到内蒙故乡草原、再到传主家乡德国特立尔小镇(也许只是心仪),他不停地变换写作地域,显然是为了寻找诗的灵感。

  果戈理说自己获得创作灵感的方式与普希金不同;普希金“一要写作,便躲到乡下去,一个人,关在屋里。”而他自己却“忙着职务”“处在忙碌地匆迫和变动中间而没有余暇的时候……我也就越加灵感地转回家去,我到第二天早晨也就越加清新和活泼了。”

  阅读《卡尔·马克思》,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哲学意味。诗的哲学意味与理性深度是另一种升华了的审美维度,其蕴含的整体美学价值取决于诗人自身的素质、学养与把握诗歌创作经纶的综合能力。古人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即是形容高明的诗人能将哲理融于意象,使诗趣富含哲理,而读来却不露痕迹。这是诗的功夫。艾青的许多诗如《礁石》《树》《鱼化石》等即为范例。对此,舒洁也是心领神会,并在长诗中努力去实践的。

  舒洁善用意象、善于意象思维——意象的思维方式即为象征,是用某种具体的形象的东西来说明某种抽象的观念或原则,是一种由具体到抽象的飞跃。意象富于灵感,带有跳跃性和创造性。舒洁也常以“月亮”和“星子”的意象来感伤岁月的流逝;以“火焰”与“化石”的意象来咏叹人生的无常:“火焰与身影\旗帜的两种重现,在这一年覆盖欧洲\那是血脉的长驰\顺着河的流向\回到唯一的故乡……”“你在精神世界里看见的活化石\是闪闪发光的中国……”。

  在整个文学史上,优秀的诗人,总是由一些鲜明而葱茏的意象相伴随的,正是这些意象成为诗人表达自己的思想与创造自己艺术的手段。同样,也是这些意象最后成就了这些诗人,成为诗人的艺术标牌。《卡尔·马克思》可以说是舒洁的艺术标牌。普希金的意象多是“皇村”“大海”“田野的芦笛”;聂鲁达是与“黄昏”“松树林”“女人的身体”这些意象相联通的;而艾青是与“大堰河”“火把”“太阳”这些意象相统一的;舒洁的意象多是“草原”“白云”与“星子”,当然,还要加上“烧酒”与“女人”……

  当年,意象派诗人休姆放弃了学业,乘一条货船到加拿大,游遍全境,旅途中,为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景色惊叹不已:“我第一次感到诗的必需性和不可避免性。那是出于一种欲望,想描绘出在加拿大西部的处女地草原中,辽阔的平原和一望无垠的地平线引起的特殊情感。”回到欧洲,他开始学文学与哲学,开始写诗。舒洁人到中年,则放弃了稳定的编辑职业,神游四方,以诗为生,其孜孜以求的,想必也是一种诗意的人生。但愿他能长此以往,如愿以偿。

舒洁简介
舒洁,蒙古黄金家族成员,蒙名特尼贡,蒙东赤峰市人。生于1958年。曾在沈阳军区服役。历任共青团中央全国少工委工作人员,《青年文学》编辑,《新世纪诗刊》主编。1986年参加第三次全国青创会。毕业于解放军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主要作品有诗歌集《心灵的故园》、《神赐的口信》、《舒洁诗歌集》(六卷)、《舒洁诗选》(五卷),长诗集《帝国的情史》、《仓央嘉措》、《红》等。现居北京,为现代诗歌研究院执行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