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行记(组诗)
过达板城
火焰山下,骆驼踩着火焰跋涉
在葡萄沟,细风正雕琢一串葡萄的内心
骆驼眼里,盐湖结晶的盐
是戈壁在躬身退隐荒凉
达板城的风车,在山口一字排列
等待昆仑山、天山之间那些迷路的风
戈壁太大,骆驼刺太小
如那群被一再砥砺,瘦俏而沉默的人
在阿依古丽故乡
夜色空阔,我挑灯望远
星星一颗一颗被吹下天山
不屈不挠的风,把戈壁吹的摇晃
把一棵雪莲吹的发光
古丽在戈壁摊上等我
白毡房的窗口灯光昏暗
山口之风把路一再铺平
野马与羊群替我挡住漫天沙砾
看到她背影,就看见我的迷乱
像大火焰望着小火焰
博格达峰的云
博格达峰把羽毛退还天空
就不再飞翔
一只苍鹰替她在山巅盘旋
荒芜的远山
积雪的王冠在闪闪发亮
我能看见的,是一半白雪留在云端
一半流向哈萨克人的家园
一整个上午了,白云一动不动
人间与天空这一刻相互问安
那些漏于群山之物
奔跑的是黄羊,漫天的是风沙
置于山口,云朵把转世的灵魂
添加风的血肉
仰望博格达峰,我朝向它的一切
我的沉默炽烈而透明
在可可苏里
群山之巅,绿洲被神投下
芦苇与格桑花相隔一座湖水的神殿
八月的麦田在高原生长
凉风把每穗麦子镀的金黄
一头黑牛从山坡横穿黄昏
阿尔泰山顶二十点的太阳,刚刚把阴影送至山脚
可可苏里的盘山路
把整个尘世放到低处
我的触摸是山风里的野花
把明亮的黄昏一再捧起又放下
夜宿可可托海小镇
一尾带火的鱼,游进阿尔泰山缝隙
神的马车到达湖水的站台
我的身影有着光晕的姓
再加一件外套的名
就可在可可托海小镇上若现若隐
小镇的秩序是薰衣草与格桑花
相互拥挤
无限的风都涌上东山
月亮像一个无需回答的疑问
独自怀揣明亮答案
一条弥漫炭火与烤肉之香的街道
两盏如黄花枯萎的街灯
三位哈萨克老人窗下交谈着
转场的羊群和一路向北的额尔齐斯河水
我在天光明亮的小镇
看群星的萤火浮动
在窗下,一头骆驼的绳结正被大风
的手解开
与一只大尾山羊相互看了一眼
在额尔齐斯河左岸
羊群低首,河水冰凉
牧羊人把带回的冷风挂在毡房外
一只羊深情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羊群的成员
我确信与它初次相遇
它眼神从深情、惊恐到怨怼
头顶一对弯角
对准着我的诧异
我确信千里之外无仇人
水美之地无祸事
它何从人群里把我一眼认出来
午餐的肉串与烤全羊、全羊汤
是否被它嗅到
它眼中的贪婪之人,是否裹挟凶残之气
我吃过的两只羊腰子,是否它要索愁夺回
它的眼神冰冷松动
一转身,随着羊群的队伍,翻山而去
沙尘之外,它把怨恨抛进额尔齐斯河水
不等我致歉,不及我致安
夜晚的布尔津
沙砾吐尽白昼的多余气泡
一株油葵的黄色徽章千里夺目
水草浮动的北疆,布尔津宛若大星
黄昏把剩余金子卸在风中的码头
走下月色的城市,暗藏闪光
午夜街头的人影,横穿大漠
我不动声色,唯有泪水把我撼动
我在西域,唯有风沙把我一再擦亮
戈壁滩上看月
看过戈壁滩的月亮
我不再相信还有更大的孤独
在卡拉麦里荒漠
月亮照过一架高耸的钻塔,再照一幢毡房的帘门
人烟与骆驼各自生长荒芜
我的大漠之夜,只长针尖与骆驼刺
乌鲁木齐东北五百公里的戈壁滩
午夜的毡房外
我看见月亮迈动一头骆驼的脚步
踩响沙砾
2016.8.16
卡拉麦里的石头
在卡拉麦里,奔跑的石头变成迎风的羊群
迎风的羊群变成横卧的石头
它们用一种姿势相互活着
它们用一种风声相互说出活着
一群散漫的羊把大漠啃薄了
一堆沉默的石头把大漠填满了
晨光的流水把石头洗过
羊群从河谷爬上对岸
在喀纳斯禾木遇抱羊羔女孩
两朵颤抖的云抱在一起
她们初降人世,影子清澈,目光洁净
她抱紧一朵白云,群山开始柔软
她抱紧一只羊羔,白云开始温暖
我与她说着山下白色的毡房
她与我说着毡房里生病的额吉(蒙语妈妈)
2016.8.17
在喀纳斯遇沈苇《喀纳斯赞》
当群山之泪闪烁,毡房与羊群一起匍匐
一株白桦吐出夜晚的轻吟
额尔齐斯河水一遍遍送走的野花
正再次追上牧人的驼队
哈萨克人踩过冰湖的两岸
马背上的光阴一次次用旧
阿纳(母亲)把奶疙瘩盛进闪亮的银器
秋天之湖把牛羊的骸骨送上对岸
天空之镜送返宝石与黄金的光芒
猎人在毡房挂起光滑的毛皮
美丽的鸟羽在随风舞动
喀纳斯野樱桃果汁酸冽
榨野果酱的男子手指浸红
骑马奔驰的巴郎子把缰绳紧紧勒起
歌咏圣湖的呼麦里百鸟齐飞
我的胸口,爆裂的篝火再次点燃
湖水被群峰捂热,群林披挂
我与一千只羊群的队伍,在湖边相互辨认
2016.8.18
八月喀纳斯
喀纳斯八月的云与九月的云正被缝补
毡房人家的炊烟一路向西穿针引线
堪为芳邻的天空与湖水相互插花
哈萨克汉子的快艇被秋天一次次发射
观鱼台下,湖怪把笑容堆积湖面
雪峰融化,山上牧歌正淹没一坡毡房
人群踏过木栈道的正午
我看见湖怪在一口口啃噬蓝天
2016.8.18
喀纳斯湖边的枯木
一棵西伯利亚冷杉的骨骼被一再剔净
额尔齐斯河的牙床在日夜咀嚼
一颗蓬勃之心逐流水而去
躯体的寓言在神的湖畔被一再安抚
密林深处,哈萨克人的独木舟独自腐烂
湖水有声,日夜超度自头道湾进入天堂
秋天渐近,一把秋风的刀子对我无能为力
心有不朽,腰身坍塌比屹立更自自然然
在喀纳斯,与一株枯木站在一起
蓬勃之心追流水而去,唯波浪留下深根
风浪一侧双手如云朵,相遇即是远离
与另一个自己,彼此陌生,用一生熟悉
与相似的自己,相互映照,用一刻忘记
阳光落进树林,它们古老如岩石久远
秋天的野樱桃,把丰硕的自己再一次装满
湖边的哈萨克少年追逐着羊群
一阵风过后,他们消失于枯木与野草间
在白云边上
再多跨半步,白云就姓了异名
一个叫哈萨克斯坦的卷舌音
一个异姓人,在舌音的陌生里寻找界碑
一块庄严的石头指引了远方与天际
苏尔(乐器)旋律收紧腰身
腾、跳、闪、挪的白云啊
秋天树林里,图瓦人的马蹄踏进青草
流水深处,西北第一村倾心着两岸倒影
2016.8.19
与一只热瓦甫倾心拥抱
去拜访白色毡房,与一杯纯正酸奶相识
与一锅刚出炉的哈萨克包子交谈
与一只热瓦普深情相拥
与小巴哈恰力聊聊他的草原假期
与牧羊人聊他的八百只绵羊
与阿依古丽聊她的恰图尔库的婆家
与两岁儿子
聊她逐水草而居的日子
像额尔齐斯河水淌过草原
在可可托海,在布尔津和阿勒泰
她们用同一个身影驱赶羊群
用同一个笑容回应不懂的异乡方言
白毡房把草原的穹庐撑大
彩色挂毡织进羊毛、芨芨草、碎光阴
山水与草原多了一个新鲜弧度
夕阳里,她头戴彩巾
把羊群赶进围栏,把炉火拨亮
把酸奶放进更多甜糖
草原之晨
一架风车把带火的马拉出来
红色的蹄子被青草越举越高
风车是群齐心协力的巨人
一起与草原扛着穹庐
山峦起伏之后,金子的弧度更迷人
羊、驼各自走出围栏
把自己昨夜的啃噬继续下去
如果此时有风吹过来
羊群作为草原的痕迹,会被一一抹去
秋天就要落下
一群苍鹰把翅膀停在清晨的云上
驼队看见阿尔泰山顶
朔风与暴雪正在慢慢聚拢
到来之前,八月草原替我收藏每滴露水
离开之后
我会珍藏戈壁胸口的每一滴眼泪
2016.8.20
乌市街头
乌鲁木齐街头的夕光里
精致的维族女子穿过人群
彩色头巾把黄昏的河水调成彩色
一对赶去婚宴的维族老人,面容慈祥
皱纹沟壑纵横,白色发须
与臃肿身体的相扶相携
让单调黄昏变得生动
轻声低语的少女
眼神的清澈湖水把人间淹没
黄昏的透明里,众多蝴蝶围绕着花朵
在团结公园里
一个醉酒的库尔班大叔伸着僵硬胳膊
把舞蹈跳成急行军
西域记忆
所有被翅膀带走的
都会随风沙回来,骨骼被埋的很深
记忆把往昔镶上黑边
黑夜驻扎的地方都有漫天风沙
辽阔是种种无法穷尽的技法
能用历史丈量的都属于风雨
被铭刻是血脉打通血脉
是腐朽退却了二千年光阴
都塔尔在歌唱
琴弦停止颤动之后
黄昏如涟漪收住虚妄之影
涌上街头的人,随风如飞天
都塔尔咽喉哽咽,所有的阿依古丽
都腰身粗壮,曾经的雪莲之姿
被光阴抛下天山
维吾尔族少年歌声婉转
在高大塔顶投来的荫影里
安然于父兄默契的合声
我的头顶被街头硕大的都塔尔碰触
它深藏我的汹涌泪水
悲鸣声的热烈,正是离愁滚滚
从八百里戈壁回来
我相信的人群与繁荣各有去处
我确信的歌声与泪水也各有用途
车过天山
戈壁滩,一辆汽车追逐着落日
一队羊群在旷野走走停停
天山把一对驼峰装满了
整个驼队被压得气喘吁吁
汽车穿过纸一样薄的黄昏
风把风吹的一再晃动
戈壁的夜,沙砾与月光一样明亮
它们把阴影一起投在一株骆驼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