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景》第2辑｜《幻乡》（25首）
2017-09-19 作者：张鲜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张鲜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美国职业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河南省诗歌学会会长、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新闻媒体专家委员会委员。其创作以原创性和先锋性著称。是“幻像摄影”创始人，“梦幻叙事”的倡导者，“魔幻诗歌”的探索者。
关于《暗风景》的推荐语
张鲜明的《暗风景》自成一个世界：一个介于现实和梦魇之间的世界，一个交织着恐惧、荒谬、虚无和正义幻影的世界，一个如同蒙克的《呐喊》那样回荡着尖厉的喑哑的世界，一个灵魂受难、神魔不分，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或可能有的世界。在他的笔下，语言，正如诗所要求的那样，显示出它深度揭示我们生存和内心真实的力量。
——唐晓渡（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
来自现实的奇想。纯粹而诡异的行文。这是些与梦有关的诗篇。张鲜明写出了许多中国古代诗人不曾表达过的感觉。
——西 川（著名诗人、作家）
《暗风景》如同荒诞而精彩纷呈的不连续的惊悚片，投映着历史世界的多重倒影；它是梦的讲述者惊恐多疑的话语，也是精神分析师充满暗示的对话；这是一部不安之书，也是一部救赎之书。
——耿占春（著名文艺批评家）
幻像·逝（张鲜明 摄）
《暗风景》第2辑｜《幻乡》（25首）
《寂静》
在千分之一秒内
我回了趟老家
下雪了
暴雪
我走着
找我的村庄，找地下的
父亲，找冬眠的虫子
找严陵河，找黄龙泉，找甜水井
找花喜鹊，找叫天子
找庄稼地里的仙家
找仙家驾着的那朵云
在雪的被子下面
我找到了肥胖的麦苗
却没有见到草，没有看到冬眠
的虫子，没有遇到仙家
当然，在老家，我并非一无所获——
我找到的是
大把的
寂静
《跟路神一起唱歌》
路神啊，你竟然向我
问路
哎呀，我也找不到
那熟悉的村口
太阳落山了
猫头鹰跟在挖掘机身后
也许，只有它才知道
通向村子的路
路神啊，闲着也是闲着
咱们就一起唱儿歌吧——
晌午头，
鬼玩猴；
晌午偏，
鬼撂砖；
晌午错，
鬼推磨。
《那只云雀》
午后
那只童年的云雀突然现形
在村南的田野上
冲天而起
响成一串亮汪汪的
雨滴
我知道这是白日梦
我想知道——
那只云雀哪儿去了？
如果转世为鸟
它在哪片天空鸣叫
如果投胎为人
他在哪座城市打工
我还想知道——
它是否就是那位找上门来
要我替他讨薪的语音尖细的老乡？
那只云雀
至今还在尖叫着
《海里闹水荒了》
失踪多年的表哥
突然现身
他满身水草和污泥
捧着一个脏兮兮的蚌壳
许多年之前，他去老龙潭捉鱼
再也没有回来
那潭
连着大海
“你怎么回来了？”
表哥红着脸回答：
“海里闹水荒了，他们把我遣返回来。”
他说他回来的时候
找不到从前的水潭、草地和沙滩
只好从一个臭水坑里
拱了出来
望着腥臭的表哥
我不知道说啥才好
只好跟他一起
发呆
《口哨》
邻居卢大伯一辈子胆小
树叶掉到头上也会吓他一跳
见了蚂蚁，他总是主动让道
没想到，临死的时候
他突然调皮捣蛋起来——
把最后一口气
吹成了
长长的长长的
口哨
黎明时分，他给守灵的儿子托梦——
“那边一切都好，就是太安静了。”
就在入殓的时候，卢大伯
突然起身，笑嘻嘻地说
阎王嫌他的口哨太响
把他赶回人间来了
从此，在村子与田野之间
日夜响彻着一支口哨
旋风遇见它
也会主动
绕道
《雨神》
突然看见我的表哥
他脑袋着火，大叫着：“渴，渴，渴！”
他像被点燃的老鼠
冲向村口的水井
人们说他自杀了
我却看见
表哥头戴水井，在田野上
大呼小叫
就像当年，我们头顶莲叶
在夏日的雨地里赛跑
梦里，表哥泼洒着雨水
大笑着：“哈哈，我是雨神，
承包了咱村所有的土地！”
幻像·凝（张鲜明 摄）
《最后的荸荠》
在大王山上，五奶奶
坐在她的坟头上吃荸荠
“这是最后一颗荸荠。”她接着说：
“蜗牛把天井院背到无花果树上了。”
山下有棵无花果树
却没有天井院，也没有白桑关
五奶奶说：“是风，把白桑关拐跑了。”
风赶紧说：“嘘，不许乱说！”
风把五奶奶手里的荸荠
拉得像风中的灯亮，并把五奶奶
吹成一棵歪脖子柳树
我扶着柳树哭喊
我的嘴巴里
只有风
《嘘，都别说了》
这寂静的声音来自——
门洞，窗户，倒塌的院墙，破烂的屋顶
寨河，池塘，水井和老鸹窝
应该是它们
唤醒了
碾盘、石磨和石臼
当然，我听到的是这些石器的呓语
而弯曲的巷道和起伏的石阶
显然是被我的脚步声
惊动了，它们
慢慢地
拉起
地上乱哄哄的野草和枯枝败叶
在那里窃窃私语
最活跃的依然是旋风
这个饶舌的家伙
像醉汉
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
嘘，都别说了
作为一个背负着村庄的人
我耳朵里的声音
正在
爆炸
《骚烘烘的田野》
油菜、豆子和麦子
跟着麦收的人
走了
田野的衣裳
一层一层
脱光
田野说：
我想怀孕，我想怀孕！
玉米、绿豆和红薯
跟着秋收的人
走了
田野的肚子
一点一点
瘪了
田野说：
让我怀孕，让我怀孕！
太阳羞得满脸通红
连土拨鼠也躲进了土洞
骚烘烘的田野依然扯着嗓子大叫：
来吧——
播种！播种！播种！
《吃》
老王从田里回来
走到村口，打了个寒战
乌鸦捎话说：
“你家的田，要吃你了。”
没过几天，老王家的田里
鼓起一个坟包，就像
刚刚吃下老鼠的蛇
又过了些日子
坟上长出一棵小树
老王家的田嘟嘟囔囔地说：
“刚吃了你，你就反过来咬我！”
小树笑得浑身发抖
就像不知羞耻的啃老族
《咬着》
奶奶开了个小饭店
喂饱了许多胃
也养大了装钱的铁盒子
有一天晚上，盒子里的钱
跟人跑了
饿疯了的钱盒子
爬过来
把我奶奶吃了
很久很久以后
当洪水把我奶奶从坟墓里
拽出来，那只钱盒子
依然紧紧地
咬着
奶奶的手
《往城里去》
月光如水，沙滩银白
一个少妇在阴森的河岸哭泣
老单身汉小心翼翼地
凑上前去，低声问她为何啼哭
她说：“我的孩子丢了。”
老单身汉试探着伸出手去
突然，那女人一跃而起
老单身汉顿时变成了一头
健壮的驴，驮着那女人
在田野上
狂奔
月光下，烟尘四起
那女人拍打着驴子屁股：
“驾！驾！往城里去，往城里去！”
幻像·门（张鲜明 摄）
《拽着》
这池塘
好像在哪里见过
把手伸进水里
突然，出事了——
我的胳膊被池塘
紧紧地
攥住
我像蝉一样发出尖叫
连天空都急得发蓝
“放开我，让我腾开手，
咱们一起把田野和村庄拽住。”
“如果我松了手，
田野和村子就会飞走。”
至今，池塘依然把我
死死地
拽着
《空心高粱》
他明明是一个人
却说自己是
村庄
他穿着树木和蒿子
在田野上叫喊：
“别过来，我赤身裸体，没有心脏！”
我即将转身离去
一切都晚了——
他一把掏出我的心脏
迅速塞进自己的胸腔
我跟惊飞的庄稼一起尖叫
我成了一棵
空心高粱
《猫头鹰的举报》
一个黄昏
猫头鹰蹲在村外的一块石头上
以告密者的语气悄声说：
“村庄的情况，很复杂。”
猫头鹰还说——
房子把村路咬断了
村路把池塘吞吃了
池塘跑到天上了
天把水井喝干了
农具跟灰尘一起飞了
猫头鹰接着说——
老槐树饿疯了，伸着爪子
要吃我
幸亏我发现及时
才逃了出来
在猫头鹰身后
村庄
张大溃烂的嘴巴
《疯蝴蝶》
这疯蝴蝶，疯蝴蝶
一定是从她梦中
飞来的
要不然，怎么会
如此不要命地，如此精准地
扑向我
这是她一贯的做派——
当年，她一脚踹开
一排排酸枣刺似的睫毛
把玉米稞和狗尾巴草
搓成翅膀
驮着我
飞起来
是的，我能认出来——
这疯蝴蝶，是从她眼里飞来的
我就是死上一千次
也会记得
我与这疯蝴蝶
千百次上演过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的疯蝴蝶啊
总觉得你早已飞得不知去向
没想到，大半辈子了
你竟然背负着村庄
像秦香莲那样
一路追来
我的疯蝴蝶啊
你煽动翅膀
我汹涌如海
《尾巴》
树木和野草
在故乡的老屋前公然绞合
要合成一根绳子
我转身欲走，绳子
一把拽住我，严肃地说：
“你竟然没有尾巴。来，我给你一个！”
我的背后一沉
屁股上晃动着一条
有一万个高粱穗那么大的
尾巴
我用吃奶的力气
想甩掉它
那尾巴却越来越大
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
旗帜
谁能给我做个手术
或是想个藏匿的办法
《蛐蛐的接见》
蛐蛐，从老祖宗墓碑的缝隙
探出头来
他以这样的身份接见我
让我深感意外
“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您，
您也该对我叫几声的。”
蛐蛐沉默
我拿起草叶逗他
他掉头而去，一会儿又转过身来
用前爪抹着硕大的眼睛
如同迎风流泪的老人
就这样相顾无言也很好
有些话还是放到以后再说吧
总会有一天，我们在一起
仔细地谈论那一切——
譬如，人生，命运
以及一个家族，为何与
一条河流如此相像
此刻，我想说的是——
天凉了，谨防感冒
即使是蛐蛐
感冒了，也会咳嗽的
《蛤蟆哭了》
风来了
雨来了
王八背着鼓来了
秧苗们感到有一只巨大的手
在轮流摸它们的头
它们摇晃起来
“别慌！”
秧苗想让自己站稳
结果，田野一片慌乱
连蛤蟆都急得
哇哇大哭
幻像·日（张鲜明 摄）
《找脸》
邻家的漂亮女儿出门多年
回到村庄那天
她把一个名贵皮包当作面具
戴在头上
她的脸被人挤掉了
她说，会有人把她的脸寄回来
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等回来一只旅行箱
她骑着旅行箱飞驰而去
临走，她跟母亲说：
“我去找脸。”
太匆忙，她把面具
丢在了村旁
《念咒》
在爹的鼾声里
我像蚂蚱那样
落到
那棵最高的麦穗上
麦子们在月光下窃窃私语
空气变得紧张
果然是仙家来了
他们伪装成一群兔子
在田埂上
念咒
迷迷糊糊的麦子
列着队
跟他们走
我想喊叫
可是，爹的鼾声
比风还大
《树在天上》
想象不到那棵白果树
如今在天上的模样
它在村头的时候
树洞住着仙家和蛇精
树枝栖过凤凰
树梢有沙子一样多的鸟
树根卧着脸盆那么大的蟾蜍
有一天，白果树倒了
凤凰带着群鸟飞走
蛇精噙着蟾蜍逃跑
仙家是自己走的
跟拆迁户老戴说了声：
“这些年，多有打扰！”
最后，连老戴也走了
他临终的时候说
白果树在天上
白果树对他说：
你来的时候，顺便捎一把谷子
看能不能在天上
种出一片
庄稼
《与旱魃战斗》
旱魃又一次现形
天空
像不孕症患者的子宫
这个秃头妖怪
在庄稼稞里
奔跑，尖叫，泼洒烈焰
没人在乎你了
旱魃啊，我们已经忘记
祈祷的仪式，我们掂起机井
与你战斗
大地是弹夹
我们甚至动用飞机
旱魃啊，我想打垮你
可是我知道
你有着奥特曼一样无穷的魔力和能量
在经过许多次较量之后
我只好带着颤抖的庄稼，趴伏的老屋
还有哭瞎了眼的老井和池塘
一步
一步
溃退，溃退
退到无处可退
只好钻进田野那
越咧越大的嘴巴里
像一群不知所措的难民
紧张地
东张西望
《潜伏》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长期以来，我一直潜伏着
田野是我的组织
村庄是我的上线
说得再具体些——
我就是一粒
从田野飘到城里来的芝麻
我卧底，为的是有一天
当人们说，田野只是一片
生长庄稼的寂静的泥土
当人们说，村庄从来只有
白花花的房子和别墅
我会站出来
替野草、野花和野菜说话
替猫头鹰、叫天子和喜鹊说话
替野鸡和土拨鼠说话
替狐狸和黄鼠狼说话
替炊烟和打麦场说话
替鬼魂和妖怪说话
替老树和精灵说话
我还要坦白——
从我出生的那一天
甚至在我投胎的那一刻
当然，也可能更早——
在我父亲出生的时候
潜伏令就已下达
现在，是我
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口信》
柴胡、党参、葛根、龙骨、夜交藤、黄精、黄芪、黄芩、刘寄奴、龟板、丹皮、郁金、白术、菖蒲、牡蛎、何欢皮、天花粉、栀子、三棱、阿胶、香附子、苡薏仁、益智仁、酸枣仁、生地、菟丝子、蒲公英、文术、丹参、刺五加、川楝子、天麻、远志、赤芍、旱莲草、姜黄、鳖甲、王不留行
被老中医熟练地写在纸上
就像组织部长在填写调令
就像指挥官在点名
这些药
被熬成汤水
沿着我的血脉和经络
去认真地履行职责——
消积，安神，扶虚，益损，败火，滋阴
这让我想起当年
我的父亲捧着泥巴
努力地糊那四处漏风的墙
知道这些草药是谁派来的
我想家了
可是，我只能
拜托草药袅袅的香气
给那片山岗
捎个口信
话很长，最后的一句是：
“我没空回家，我再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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