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领注定是诗人
2011年6月,在郭沫若故居举办的端午诗会上,我见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武警战友、诗人张国领。昔日的老战友见面就对我说:“有两件事要向老首长汇报,一是把自己觉得有些价值的作品整理了一下,准备出一套个人文集;二是这套文集要请您于百忙之中给写一篇总序言。因为当战士时您就对我的创作比较了解。”国领态度诚恳,这是他几十年来为人的态度,就冲着他的这种态度我欣然答应了下来。对于国领兄弟我的确是了解的,因为我也曾是武警部队的一员,26年前的国领是武警安徽省总队的一名战士,写诗已小有名气。我还写过一篇介绍他诗歌创作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武警报》上。2001年春天,我也曾为他的长诗《血色和平》作序,那部长诗后来获得过全军、全国的多个大奖。
国领是从诗歌创作开始他的文学之路的,我当时认识的张国领,也恰是一个战士诗人。国领一路走来,犹如他的诗情澎湃,他从战士诗人成为了优秀诗人,并且不断扩展自己的创作领域。但他依然是诗人,注定是诗人——我这样认为。
文集第一卷收录的是两首长诗《盛开》和《血色和平》,从安排的顺序看,这当是国领的扛鼎之作,这两首长诗的内容恰好是一刚一柔。《盛开》是一首爱情诗,正标题下有一副标题——写给妻子的永世情歌。我没见过国领的妻子,只是从他的亲情散文中时常读到关于他妻子的一些生活细节,这细节告诉我他妻子是一位和他同村的村姑,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妻子自小在艰苦的环境中成长,养成了艰苦朴素的习惯,至到生活高度富裕的今天,仍在坚守和发扬着那最初的简朴作风,听国领说妻子的过于简朴常让他心疼不已。这首四千多行的长诗是2008年写的,这时候的国领应是接近知天命之年了,这个年龄还用深情得令人羡慕甚至嫉妒的诗行赞美他从河南农村跟着他一路到安徽、再到河南一直走到北京的结发妻子,这在离婚、试婚、闪婚已成家常便饭的今天,不能不令人对国领肃然起敬,不是敬佩他的从一而终,而是他情感的至真、至善、至美、至纯。他从和他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妻子身上,发现的美,不是外表的漂亮,而是人类追求的那种天地和一之美,请看:
从你身上我闻到了麦子的清香
那是五月的麦子
刚刚由青转黄的麦子
……
你的青香不仅仅是冲破了金黄色的
麦壳,你冲破的还有厚厚的土地
那里是你的最初的家
你的香中有每一粒尘的嘱咐
有天和地的期待
有日月星辰的情愫
……
——《盛开》十八
五月的麦子,刚刚由青转黄的麦子的清香,激起的不仅仅是国领的创作欲望,我敢肯定还有数不清的艰辛劳动的回忆,还有丰收在望的喜悦,还有美好生活的向往,他把这一切都转化成了对妻子的赞美。
作为丈夫的国领,写给妻子的是柔情似水的诗行。作为军人的诗人,唱给祖国的却是英雄豪迈,浩气长存的壮歌,这也是国领的诗歌从不改变的主题。1999年的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发射数枚精确制导导弹炸毁我驻南联盟大使馆,引起世界哗然,也引起国人的极大愤慨。又是军人又是诗人的国领更是怒火中烧,彻夜难眠,在时刻等待祖国出击的命令准备着冲上前线的日夜里,他没有空悲愤,而是奋笔疾书,一口气写出了四千多行的长诗《血色和平》。我一直推崇国领的诗作,正是因为他的诗里有一种真正的刚性——一种激情和柔情融洽为一体的刚性。
国领是军人,一个拿笔杆子比拿枪杆子更顺手的军人。既然是军人,既然是男人群中的好汉当兵人,就应该有气壮山河的阳刚。今天这个世界,特别是男人们,似乎什么都有了,唯独少了阳刚之气——人格和意志、信念和责任的阳刚之气。
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这位“小兄弟”兼战友还保持着这种很纯的阳刚之气。因此我十分看重国领的诗作,有自然溢出的欣喜感。
军人的国领写得最多的是军旅诗,他的军旅诗至今依然葆有着一份恒久的执着与纯真的激情。在他的军旅诗中,士兵普通的生活和朴素的情感是持久抒写的对象。这在他是一名士兵时是这样,如今他已经是一名大校警官,仍怀裹着这份士兵的心灵、情怀和目光。可以说,在他的内心,他仍然是在连队写诗的年轻士兵。对于从军30多年的军官,对于写了30多年诗的诗人,这都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在国领的诗行中我们看不到做作的痕迹,也无为了写而写的踪影,他写的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他犹如手捧日记本,在床头在树下在操场一角,以诗歌的方式写日记的士兵。写下自己看到的,然后与自己做一次次的心灵对话,不是为书写,看重的是记录与交流。冲动,是写诗的动力,但这样的冲动没有功利,没有炫耀,只是情感积蓄之后的喷发,是生命力的强劲反弹。如《士兵》、《警服》、《军乐》、《拥枪的日子》和《春天的兵营》,这些士兵日常生活下的诗歌,回到了生活现场,回到了普通士兵的内心,沿着他们那平平常常的目光注视世界。他不是在为士兵诉说为士兵代言,而是如实而真切地作为士兵在细语轻吟。没有过多的叙事,却处处可见写实性的细节。
与许多军旅诗不同的是,国领并没有过多地沉湎于生活的细节,试图以诗歌的方式记录士兵日常生活的枝枝末末。军人和军营总是有其神秘的一面,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即使将来社会再信息化,这样的神秘总是无法抹去的。一个生活在当下的诗人,能够将日常化的生活写出诗意充满诗情,自然与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和细腻感觉是分不开的,这还是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力量体现。这些,张国领并不缺乏,只是他发现了更深层次的诗性元素,这就是士兵生活中的个性文化。士兵既是普通的社会人,血液里流动着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又经受着军营文化的身心洗礼。在具体的写作中,他滤去了许多的生活琐碎,只在意展现士兵青春年华和军人角色的那部分。在他的诗作中,这样极富意蕴的细节往往只是几朵浪花,但却活泛了整个河流。我将此看作是诗歌写作中的画龙点睛。
国领的军旅诗没有锣鼓喧天的气壮山河,却不失发自心灵深处激越的豪情。激昂、刚性、惨烈等极致化的情绪,是军旅诗的一张名片,这是我们认识军人生活的一般性感知,爱憎分明,非此及彼,干脆利落。如果带着这样的情感预设进入国领的军旅诗,我们有些不知所措。这就像我们看多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和豪气盖天的军人后,进入当下的营区时,我们的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和平时期的军营和军人,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总以为军营时刻都是飘荡着火药味的,军人都是在厮杀的。即使是战争年代,其实也非如此。士兵在平和与紧张、日常与特殊等状态中转换着。真正悟透了士兵的国领从士兵的日常生活进入,参与他们真情实感,但又能细致地把握士兵那份化于日常生活之中的崇高与梦想。他诗中的营区和士兵,是那样的真实可亲,又是那样的阳光四射、瑰丽明艳。我们触摸到的是鲜活的士兵表情和话语,感受到的是士兵独特的气质和精神。国领将人性和神性较为完美地统一于士兵身上,从而形成了他军旅诗个性化的品质。
与诗相比,从国领的散文中我读到的是,当下军人“平和中的焦虑”。军人是为战争而存在的,和平,是军人的最高理想,为了和平,军人可以牺牲一切。然而,面对和平,少去了战争的洗礼,远离了枪林弹雨,军人又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守望战争。战争成为营区生活的背景,不管是近还是远,依然还只是背景。军人因为平和平淡而找不到体现军人价值的坐标,以及那份向往战场上所耀眼的精神光芒,军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存方式,遇到前所未有的、难以释怀的困惑,这便是国领众多散文中所表达的“平和中的焦虑”。
坚守平民意识,是一种不为文学而文学的创作理想和立场,充满亲切而感动的人文关怀,回到了文学最为坚实的精神之路。国领面对军人的角色,始终让自己是普通一兵,至少是在心灵和情感上。或许像他说的,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平民,那些外在的东西,只是一件衣裳。当下的文学,在呼唤平民意识的粉墨登场,只因为缺失才需要注入。只要是注入,无论是自愿还是迫于压力,更多的时候,只会飘忽在目光中,杂糅进文字里。但国领不是这样,他不敢不愿更无法驱赶或剿杀他的平民基因。这样的好处是,他没有办法也不习惯让自己站在高处俯瞰老百姓。他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成员,普通的丈夫和父亲,更是乡村大家庭中最不忘本的一员。他与普通的区别只在于,比身边心中的普通人多了一种表达的途径。他已分不清生活与写作的界限,生活走到了他的笔下,写作成为生活的一个细节。
诗与散文本身就是有内在联系的文体,很多诗人就是散文家,国领亦然。这些年他除了发表大量的诗歌之外,还发表了二百多篇散文。这套十一卷《张国领文集》的出版,我相信只是他一个时期文学创作的小结,所以,我们期待他的新作不断问世。并且有更多出彩的佳作呈现给这个伟大的时代。
是为序。
2011年11月20日
(作者何建明,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