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历程

　　诗人徐甲子的长诗《倾诉或表达》无疑是近年来现代汉语诗歌写作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部作品，它充满强烈生命意识的文本风格，使它在当前鱼龙混杂的诗歌作品中显得独树一帜，与众不同，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倾诉或表达》共七百余行，和为数众多的其它长诗相比，篇幅上并不突出，但它所体现的史诗性元素特征和形而上追求，使它呈现出当前国内诗歌写作中不多见的真正的大诗风骨。 
　　长诗篇首，徐甲子援引《新约全书·马可福音》中的一段话“若有人跟我走，就当舍己；背起十字架跟我前行……”为题记。这段话是耶酥传教时对信徒所说的话，以它作为题记，既可理解为诗人借圣经暗示诗歌的主题，也可视为是诗人对阅读者的表达和期待。接下来的《引：一个词》，诗人写道，“一个词, 失落于杂草间”，“我把它小心拾起”，“这个词，我曾使用多次/如今，失而复得/就像我丢失的许多美好的物——”，“我要擦去它身上的污垢/使之再次发出光来, 然后让它/重新上路!”毫无疑问，这个“词”，这个闪闪发光的“美好的物”，就是这部长诗的主题。但在这里，诗人并没有明确它，而是设置了一个悬念。 
　　第一章《铜蛇, 雪中之豹》，“铜蛇”和“豹”两个神秘意象，描画了诗人的迷茫心境。一方面，“小小的铜蛇已爬在我的心上”，“铜蛇要引我何处？死荫幽谷，还是摩西的身边？/从废墟到荒野， 四周一片凄厉。/黑夜正朝这方漫来, 没有围栏，一望无边。”诗人的内心有如废墟，被无边的精神的黑夜笼罩。摩西是古以色列人的领袖，率领被奴役的以色列人逃离埃及，回归祖居之地。铜蛇是摩西制造的能救人性命的神器。从哲学意义上说，摩西率众出埃及即是寻找归宿，而铜蛇意味着拯救。由此，诗人寻找心灵归宿之意不言自明。另一方面，“豹将自己的足迹印在雪上/为那些迷途的兽们/标出归家的路”。豹和蛇彼此呼应，进一步强化了主题。伤痛的火焰在诗人心中弥漫，在第二章《伤痛, 墙上的羊头骨》中，诗人问道，“白骨是否已燃起火焰？/伤痛是否被压隐心头？/干涸的血是否呈现出褐色？苦难的灵魂是否放射出冷艳的光芒——”。与此同时，诗人又写道，“洁白旳墙上，挂着一颗羊的颅骨。/现在是傍晚时分，一只小羊正在归家”，这两行充满象征意味的诗令人仿佛看见耶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而诗人苦难的灵魂正如同寻找归家之路的小羊。第三章《雪域之光》，是诗人徐甲子历经心灵苦难之后望见的拯救之光。“矗立于面前的雪山/静静地审视着这个世界/以慈爱之目光/关望着我们。仿佛在说/神灵就在面前”，“太阳不朽的光辉 照彻大地/是谁引领我们 接近神性之源”，“缓和危耸，高贵拙朴/临近普陀罗，你便临近神性光辉”，在神山圣湖间，神性的光辉照耀着诗人，诗人沐浴在幸福的光芒之中。“那么多的人奔向天堂，/踏着夕阳的余辉/那么多的面孔 朝着一个方向/脸上写满虔诚一一”，“让神引领我们/行在 通往天堂的/道——路——上——”，天堂近在眼前，拯救的喜悦洋溢在诗人心中，诗人仿佛即将脱离地狱升往天堂的但丁。 
　　然而，光芒渐渐消失，诗人重又置身于心灵的黑夜，“此夜，悲伤如满天的星斗/人们置身于冷寞的世间/此夜，星光依然灿烂/但沒有一点星光可以照亮/我们的面目”。在第四章《静地，一只蜘蛛轻轻爬动》里，一只丑恶而狰狞的蜘蛛, “拖着丝线 从半空缓缓而下”，“静地”，犹如诗人的炼狱。随后的第五章《 四月，大海里藏有多少泪水》，诗人内心布满有如英国诗人艾略特荒原般的伤痛，“四月，艾略特有过怎样的伤痛？/荒原上，他的心头是否开满丁香一一”。在这“最残酷的月份”（艾略特语），诗人的心灵慢慢沉入平静又充满死亡气息的大海。 
　　第六章《生灵之舞, 火焰照亮灵魂》，诗人内心燃起抗争的火焰，“叩响了命运的大门”的火焰。“成群的生灵在舞蹈, 成群的生灵/像跳动的火焰, 惊散黑暗和夜中的鸟群”，“火焰已经升起/铮铮白骨使火焰变得坚硬而纯洁/灵魂回归之前, 我将手持火焰与花束/站在教堂的上方 ”。在第七章《颠倒的天空, 古典的稻香》中，岁月重新充满生机，诗人徐甲子生命的步伐再次坚实起来，“大海复制着蔚蓝，以及远古的落日”，“为了活着，我们双膝着地祈祷天空的雨水/以及古典的麦穗与稻香/为了生命，我们面对苍天以海为镜，/点燃心中的圣火”。伴随着《秋歌, 大地歌吟》，诗歌进入第八章。深秋是苍翠的季节，诗人的情感也随之高远深沉。他听见“一种声音在歌唱, 穿透黑夜，走进肺腑/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低缓、厚重, 带着深秋的气息”，在“这寂寥的夜”，诗人“看见词语在秋风中奔跑”，这个词，就是诗人心中“美好的物”，而“开启的门已经临近”。 
　　仿佛日出前的万籁俱寂，在第九章《归来, 海水退回源头》，“海水退回源头/鲜血退回皮肉/所有的眼泪啊/都将退回眼中”，一切都平复下来，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而诗人徐甲子也平复心境，对人生的思考更加智性。“我就是鱼,是鱼的一部分/水的柔怀,微弱的轻触/渐变为虚无”，“水的深处,我就是梦中的游鱼/是鱼最精妙的化身”，“我所关心的不再是陆上的事物/无边的水,幻动着花,那是鱼的梦/从此及彼, 一切没有奥秘/鱼在我的梦里/我在鱼的水中”，第十章《魚在梦里，我在水中》，诗人的思维灵动而轻盈。历尽沧桑之后，诗人来到了第十一章《进与出，无形之门》，“人生仿若一道无形之门”，“佛门虽大不渡无善之人”，“耶稣的眼里/我就是羊的门/凡从我进入的，就必得救/一扇窄门就是一种永生”。诗人眼中那道永恒的心门，拯救之门，“在细细的雨丝中/半掩半开”。最后的第十二章《倾诉, 灵魂上路》，万物殊途同归，“那小小的铜蛇, 雪中之豹；/那焚烧的经书和烛火，女子与强盗，蚂蚁与白骨;/那雪 域之光,那天堂路:/那只小羊,鱼儿与鸥鸟；那洁净的乳汁与净土；/那道无形之门，那夜中的百合……/此刻，都已上路！”，诗人终于寻找到心灵的归宿。“阳光已普照大地”，诗人“看到生长光明的大地上/花朵微笑, 灯火沸腾……”。 
　　徐甲子的长诗《倾诉或表达》，内容引经据典，包罗万象，如在第一章中就涉及犹太先知摩西及神器铜蛇，第二章的羊头骨和小羊则有明显的基督教含义，第三章达赖班禅、神山圣湖等藏传佛教形象及语汇大量出现，第五章提及英国诗人艾略特，第六章涉及上帝，第十一章又谈到耶酥和法国作家纪德，并直接使用唐诗等，不一而足，古今中外众多的题材和元素都在诗歌中得以融合呈现。这一广博庞杂的文本特点使它在表现出某种拼贴风格的同时，又呈现出诗人海子和骆一禾所论及的关于大诗的史诗性特征。 
　　《倾诉或表达》在形式上也独具特色，宛如一部气势宏大的交响曲。《引：一个词》如音乐序曲般轻灵地开始，其余十二章从思想表达及情感抒发的角度大致可划分为四个部分，犹如交响曲的四个乐章。第一章《铜蛇, 雪中之豹》至第三章《雪域之光》为第一部分，通过铜蛇、豹、废墟、雪野、墙上的羊头骨等意象，表达出诗人对心灵归宿的寻求，又以雪域的神山圣湖作为心灵归宿的象征，主题连贯，诗歌情感凝重舒缓，仿佛音乐中的行板。第四章《静地，一只蜘蛛轻轻爬动》和第五章《 四月，大海里藏有多少泪水》为第二部分，悲伤占据了诗人的心灵，蜘蛛、静地、异乡、平静的大海等意象，传递出低沉压抑的诗歌情感，慢板特征非常明显。第六章《生灵之舞, 火焰照亮灵魂》至第八章《秋歌, 大地歌吟》为第三部分，诗人重新振作起来，诗歌情感伴随生灵、舞蹈、火焰、稻香、秋歌等意象变得激昂，如同快步行进的急板。第九章《归来, 海水退回源头》至最后一章为第四部分，信仰在诗人心中逐渐凸现，源头、幸福、光明、无形之门、灵魂等意象和词汇，令诗歌情感变得平和沉稳，节奏重回舒缓的行板。同时，正如第八章《秋歌, 大地歌吟》的标题，整部长诗总体上呈现出一种从容舒缓的歌吟效果，风格迥异的各个篇章，诗歌情感跌宕起伏，仿佛层层推涌的海浪。此外，一年十二个月，时光轮转交替，《倾诉或表达》全诗除序诗外正好十二章，显示诗人借此数字从形式上暗示整部诗歌内容的完整性，而这从第七章“并以不变的太空，演绎十二星相的组合”一句明确提到“十二”这个数字也可予以印证。 
　　在写作方式上，徐甲子大量采取了借用化用的表现手法。如在第一章中，诗人写道，“雪无声地落着/豹踏在雪野, 一动不动/在这安静的世界/豹的内心充满孤独”，充满孤寂意境的诗句，让人立刻联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笔下那只被囚禁在巴黎动物园里的豹。又如前述第五章起始两行诗句，诗人内心的伤痛之感，犹如英国诗人艾略特在长诗《荒原》里的慨叹“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在死地上养育出丁香”的回响。同样在第五章，诗人又写道，“今天，大海为何这般平静/平静得如母亲的胸襟 ，接纳黑暗中解脱的儿子”，“七月的盛夏水深火热/你默默走向大海，永也不回头”，这平静又充满死亡气息的大海，正是诗人海子的大海，“七月的大海是一篇诗歌”，“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赶上最后一次/我戴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海子《七月的大海》）。第十章《魚在梦里，我在水中》，整篇诗歌虽未出现庄周形象，却鱼我交融，尽显庄周梦蝶意趣。及至第十章最后一节，“走在寂静幽长的雨巷/青瓦朱墙只是归拢的记忆”“一朵丁香/盛开在红色的油纸伞下”，诗人戴望舒悠长又寂寥的的《雨巷》跃然于纸上。当然，徐甲子并非简单模仿或改写他人诗歌，而是通过借用化用手法，与他人诗歌意境产生独特的呼应效果，并由此表达个人思考，同时有如电影中的致敬桥段，借此表达怀念之意。 
　　诗人徐甲子通过苍凉犀利的书写，为我们呈现了一部经过艰辛天路历程，寻找心灵归宿，寻找终极信仰的心血之作。可以说，诗人在《引：一个词》中所描述的那个词，其实就是“信仰”。当然，关于这个信仰，根据整部诗歌的内容，我们完全可以从多种角度予以解读阐释。基督教徒可以从中感受到对高高在上的上帝的皈依，佛教徒可以看到神山圣湖和普度众生的佛门，更多人则可以从哲学意义上深切体会到人生的虚无，内心神性的出现以及终极信仰的确立等。而这种模糊的多义性或者说包容性，正是长诗《倾诉或表达》深邃思想的充分写照，也是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经常呈现出的特征。 
　　最高意义上的诗歌必然是关于终极信仰的诗歌，而诗人徐甲子的长诗《倾诉或表达》正是这样一部诗歌，它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真正严肃的朝向经典的写作，看到了一道萦绕在现代汉语诗歌上空的神圣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