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坝河(附:金开龙评论)
2019-11-19 作者:吴艺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下坝河,神祇一般 / 流淌着诵经声。回归,/ 是迷失的心灵经历一场酝酿已久地朝拜,/ 如敲响黄钟大吕开启时间长河奔流不息……
【题记】 口天村,在江南,这里是我的父母之邦。下坝河,多少年来在这方沃土上安静地流淌,滋润着千亩良田。记忆中,这里水草丰茂,五谷丰稔,瓜果飘香,鸡鸭嬉戏,鱼鲜蟹肥,菱甜菰嫩,白云悠悠……
1
不需要逐水而居,
父母之邦的生灵一出生就在水边。
下坝河,就是滋养肉体和灵魂的羊水;
在四季轮替中分娩,
每一天都有娇嫩的啼哭飞越天宇。
河水弯曲的身型,
多像大地之上升起的炊烟;
回家的游子就会加快行程。
2
浪花是河流的心跳,
也是田野最活跃的部位。
而田鹩、鸬鹚还有鱼蟹,
在各自的生态链中安分守己。
河水滋养白沙圩口天村千亩良田。
春天野花似火,燃烧着馨香;
夏日秧苗收藏动听的蛙鸣;
秋日蓝天下,熟稔的稻谷低头思考;
冬天,北风感动雪发布来年的收成。
3
下坝河,是我梦中的姐姐,
在植物们疯长田野的喧闹家族,
广袤的活力来自姐姐沉默的供养。
我迷恋她的清甜,她是庸常日子的棉花糖;
我热爱她的澄澈,她是回家之路的一束光亮;
我也怀念她的瘦小,这是等到感恩佳期的牵挂。
4
下坝河,是爷爷眼中敬畏的神祇,
湿润的田泥构筑日子的柔软。
农闲农忙他都会来到河堤上,
吸上一口烟卷,或者来回走走;
眼神安详,如岁月长河静静流淌。
5
童年纳凉时爷爷最爱唠叨下坝河的身世,
这是无法诉诸文字的个人史与村庄史,
族中长老如同这部厚实又沉默的书……
一次次的夜晚我进入她的世界沉睡,
就像落在她体内的星子。
这是我人生第一部童话。
我慢慢接受游走田埂上的水蛇,
来自神秘部落的生灵,
一样依赖下坝河的滋养。
它毒性蜕化的那刻,
迎来痛改前非的澄明。
6
野生菰草弥漫着甜美,
还未来得及怀孕的肚子,在水中簇拥,
情意绵绵的模样。
白玉般的身躯,孕育一粒粒的菰米,
日子从点燃一捆柴,煮熟一镬菰米开始。
她们的自身比传说悠远,
就像下坝河秘而不宣的起源。
7
细嫩根茎上长着刺的那是芡实,
犹如睡莲一般的叶盘,
浮在水面像一只只摇晃的摇篮。
黄色花瓣绽放着热情,
和盛夏的炎热暗通款曲,
一直到用壳的坚硬来收敛目光。
8
菱角由青转红,
水性的果实只钟情于江南。
农闲之时,婶婶、姑姑们摘下自己的姻缘。
用暖暖的细语代替谣曲,或许曲谱中的音符,
就隐身于棹划开河面的波纹里。
9
夕阳为水中的鱼蟹镀金,
这些精灵与烟火般的日子紧密相连;
罾网捞上的晚餐散发下坝河的体香。
净扫洒水的打谷场余温退却,
偌大的场地,白天摊晒的谷粒堆成小山,
暮色四合,一张张搬出的餐桌组成露天餐厅。
交融休憩的农忙瞬间,
笑声与饭香让相守下坝河的日子上瘾。
10
镰刀的锋刃像沉默中的闪电,
让倒伏的一瞬充满尊严。
田鼠、野兔们现出原形,
与成群的麻雀争抢遗落的稻穗。
这也是它们的家园,下坝河交响曲的一部分。
11
寒鸦的叫声撞击下坝河的冰面。
冬天到了,刈后的田野敞开辽阔的胸怀,
贮存粮仓的五谷,蓄满来年祝福的话语。
有时一夜之间暴风雪覆盖了一切。
坐在堂屋的火桶里看着纷飞的大雪发呆,
在寒冷与温暖的临界点上,
祈福来年早些春暖花开。
12
这些深藏记忆中的乡情,
一直是异乡空闲久坐时深邃的光,
更是生命之初的田野上,
奔流不息的下坝河唱响的大地乐章。
二、现实之痛
13
我再次嗅到水草陌生的气息,
扁担草蜷缩在浑浊的水底老态龙钟。
四十年的暌别,陌生得让人心慌。
水边白茅、蒹葭,像一本盗版的《诗经》,
美好,不禁岁月;
原谅世间万物的变迁吧……
看到这些,归途之人早已心底苍凉。
14
冬日的寒冷,除了裹紧厚厚的棉衣遮体,
死寂的田野再难相遇寒鸦的身影,
就连麻雀也像空壳村的老人,
偶尔穿过无人的村巷。
稀疏的稻茬在腐烂中静候春天,
满目枯草,等不来一把火重生的那刻。
包裹犁铧的锈迹是农历贴上多年的封条。
消失的冬麦如走丢的童年,
闭着眼睛熟悉,睁开满眼是龟裂的田畈。
15
四十年对于河流,以致她哺育的家园,
恒久与一瞬,都恍若隔世。
下坝河,在时间的迁徙中已经遍体鳞伤。
工地的掠夺与飞舞的灰尘,
侵噬着她滋养的家园,
霉菌一样,不痛不痒实现扩张。
16
一条断流的河,注定要成为飘逝的尘埃;
一条断流的河,就像无法挽留父母的老迈;
一条断流的河,无奈中终结农耕时代的族谱;
一条断流的河,似同丢失童年蜜般的怀想……
17
这片田野,以前只种稼穑、甘蔗至多还有葛覃,
田埂上点豌豆,春来采薇、摘卷耳;
野火饭如田野每年都要举行的仪式,
喜悦如同成群结队去看社戏那般。
农历生活最适宜陪伴亲人们把酒话桑麻,
与相爱的人厮守到老。
18
而烟叶取代了水稻,抛荒占用了农忙。
土地板结。荒草一片。河水浑浊。沟渠开裂……
农药的遗毒像一个谎言被戳穿,
农历节气如将要枯竭的下坝河只剩一口喘息。
田野的疼痛与创伤赶走了——
田蛙、泥鳅、黄鳝、蝈蝈、蝴蝶……
19
莲藕嫩白的根茎沾满水锈,
多像暴露的陈年血迹,
意味着伤口来不及愈合又被撕裂。
暮春的桑树曾经爱情挂满枝头,
采摘汁水四溢的桑葚在时间里难寻踪迹,
也再难随意掐一株野生菰草嚼出甘甜……
三、未来之寄
20
结痂的农历需要时间修复童年的纯美。
节气和农谚回到田野,
丢失许久的秘钥开启稼穑成长的轮值表。
田野的秩序,关乎生存,
更关乎一曲曲童谣能否口耳相传给子嗣。
21
春雨满潭蛙鸣阵阵,躺在青草的怀中,
燕子衔来田泥修补旧时的爱巢。
乌桕是秋天水边最美的民歌,
满树红叶一如灶塘里燃烧的火苗。
22
田野四季中有耕牛、犁铧,有稻香、麦浪,
有刈后的丰贍,大雪覆盖的祥瑞吉兆。
柳枝用鸟声的婉啭,唱响春天的序曲,
用飘飞的柳絮缔结一段良缘;
桦树、椿树、苦楝深处暗藏古典的鸣蝉。
23
耘田的号子搭乘蜜蜂的薄翅飞抵云端,
歌喉嘹亮如日子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秋虫们的合唱无需韵脚,
漫步村舍田野,如遇魏晋桃源般的鸡鸣狗吠,
与油菜花每年如期而至的热情一样。
结绳记事的日子,只关注日出日落,
还有如泻的月光,村姑的脸庞。
24
火、斧子、镰刀……
岩壁的先祖也能在这片广阔之地刀耕火耨,
如同史诗的开卷,
记录久远的身世。
藤蔓、灌木、杂草,
曾经荒野就像下坝河羞涩的少女时代。
拓荒者沿着河流播撒种子,
冰雪消融之后萌芽,风吹草舞、瓜果飘香,
河水四季流过身旁。
25
下坝河,神祇一般,
流淌着诵经声。回归,
是迷失的心灵经历一场酝酿已久地朝拜,
如敲响黄钟大吕开启时间长河奔流不息。
田野、稼穑、桑麻、菜蔬……
家园不同的乳名,
只在农历时节轻声地呼喊。
归人望野身是客 流水脉脉诉乡愁
——谈吴艺的诗《下坝河》
文/金开龙
——谈吴艺的诗《下坝河》
文/金开龙
对故乡的离愁是许多文艺形式惯用的题材。诗人余光中在他最出名的作品里用乡愁萦系住时空流转、家国情怀;“南拳妈妈”组合在《牡丹江》里悠悠吟唱“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而今,在我面前缓缓流淌的既不是那湾浅海,也不是那条大江,而是一脉以“下坝”命名的河流。它蜿蜒在皖南一个名叫“口天”的小村。下坝河,哺育了几十年前那个呱呱坠地的吴姓婴孩,也给予了诗人丰沛的创作资源。铆钉般嵌入诗行的两个“就”字,昭示着这种冥冥之中的依恋,仿佛是一种“宿命”,一种言之凿凿、毋庸置疑的“宿命”——“不需要逐水而居,/父母之邦的生灵一出生就在水边”,“下坝河,就是滋养肉体和灵魂的羊水”。
记忆中的下坝河陪伴诗人度过了烂漫的儿时,悠然的乡野生活是自然慷慨的恩赐,也是最难割舍的情愫。诗人用饱绽浓情的笔墨描绘了一幅幅和乐融融的画面:“一次次的夜晚我进入她的世界沉睡,/就像落在她体内的星子。/这是我人生第一部童话。”;“细嫩根茎上长着刺的那是芡实,/犹如睡莲一般的叶盘,/浮在水面像一只只摇晃的摇篮。”;“夕阳为水中的鱼蟹镀金,/这些精灵与烟火般的日子紧密相连”;“交融休憩的农忙瞬间,/笑声与饭香让相守下坝河的日子上瘾。” 下坝河的脉脉流水映照出人与自然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供养之情。彼时傍河而居的日子承载着“口天”乡民们功利与审美交融一体的生活态度。
诗人大凡是多情且敏感的。因有了如此甘冽醇美的“下坝河记忆”,故而当诗人阔别几十年后,再度用脚亲吻久违的故土,再度想掬一捧清流入怀时,那断流之痛便愈发彻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对物是人非的感慨,似一曲垂垂老矣的离歌。而《下坝河》的“现实之痛”,展现给我们的却是“人是而物非”:田野死寂、犁铧废弃、土地板结、农药遗毒……“四十年的暌别,陌生得让人心慌。”通过揭露现代性旗号掩盖下的工业霸权对农耕文明的戕害与掠夺,“现实之痛”弥散着故乡之于游子的隔膜、疏离、战栗,乃至悲怆。
诗人江离有一首诗题为《母亲的针》。诗里的老母亲诀别了那片已生活了七十年的土地,在中风后紧紧握着被她唤作“针”的拐杖。吴艺自六岁起便离开老家,而今扎根于太湖南岸。对这位早把他乡作故乡的精神羁旅者而言,流淌在“口天”小村的下坝河是他追溯来路的线索,恰似一枚重新缝合记忆的针。但沧海桑田却令针锈迹斑斑。一如那四十年后再度照面的扁担草——“蜷缩在浑浊的水底老态龙钟”。《故乡》中的迅哥儿多年后回到鲁镇,少时的刺猹小英雄闰土乖顺地叫了声“老爷”——诗人明白,如今的下坝河和他的童年记忆之间,也已经筑起一道厚墙障壁了。“一条断流的河,注定要成为飘逝的尘埃”。这或许是另一种宿命,一种被人造的当代性遮蔽了的宿命。
下坝河渐渐远去,诗人吟咏一曲挽歌,为的是在诗里留住易逝的乡愁,或是让诗意消解掉一些残酷,抑或点醒那些迷醉在所谓现代神话里的丧家而不自知者。但病痛毕竟不等同于决绝的死亡。于失忆处找寻记忆,于断流处寻觅河流,诗人将希望寄予未来。敬畏自然的诗人始终虔诚地相信:神祇般的故乡河流虽已伤痕累累,但走失的童年回忆终会在光阴里结痂,因了那自然超越凡俗的柔韧力量。
伴随着对“口天”小村四季的吟咏,对故乡既回想惦念又凄楚怅然的情绪在《下坝河》对景致的反刍里持续地发酵,令诗意愈趋绵密和饱满,令诗作三部分的衔接更为流畅和自然。值得玩味的是,诗的第三部分虽以“未来之寄”冠名,却将笔性作了逆向放逐。诗人意图通过追溯上古,寄寓对故乡未来的希冀。由是,线性的时间观在诗中被拉伸、粘结,最终勾连成自然之史的轮回,推演出了螺旋上升的“诗歌辩证法”。由是,《下坝河》的乡愁便不复为戏台上的旦角捏着嗓子吟出的小腔小调,而是内诉诸诗心、外关乎世情的大写之愁。
尽管诗人也为人类与自然的争斗而疾首痛心,也因钢筋水泥与田园牧歌的博弈而悲慨万千,但《下坝河》的水声始终低徊幽婉。节奏均匀、架构齐整的排比诗行的运用,令诗作周身散发出“发乎情,止乎礼”式的持重。哀而不淫的诗流,浸没过“记忆之美”中对故乡之河的依恋(“我迷恋她的清甜,/她是庸常日子的棉花糖;/我热爱她的澄澈,/她是回家之路的一束光亮;/我也怀念她的瘦小,/这是等到感恩佳期的牵挂”),也冲刷着“现实之痛”里对隔世之景一唱三叹的苦楚(“一条断流的河,就像无法挽留父母的老迈;/一条断流的河,无奈中终结农耕时代的族谱;/一条断流的河,似同丢失童年蜜般的怀想……”)。
在诗人的带领下,我们沿着《下坝河》一路品尝:从甜美的记忆到苦辣的现实,再到橄榄般多味的未来。其共同点在于,诗人在诗句的建构与调遣上,摒弃了他在创作某一类诗时所使用的更抽象和欧化的风格,寓情感与理念于饱含故乡气息的意象,颇富古典韵味。
吴艺的一首同样以河流起意的《对岸》,在末一节这般吐露——“对岸即将竣工的儿童乐园,/形同子宫,光明到来之前,/先要跨过眼前这条横亘的河流”。“河流的对岸”或许关乎人世,或许关乎道德,甚或关乎某种隐喻。对于“对岸”的理解,就像这首诗告诉我们的——“只要开始代入,不同路径都能趋向答案”。吴艺笔下富于哲思的现代诗,其面目多玄奥,似猜谜,如参禅。较之《对岸》,《下坝河》的“诗心”无疑更易辨识。
有差异便有一致。诗作间的某种一致性并非机械的自我复制,而是诗人在不断的创作实践中逐渐形成的一种言说风格。善于凭借物与物之间生发出的合理联想,创造新奇而又熨帖的语言,是吴艺诗作的醒目标签。譬如《游园》中这样写道——“拙政园紧合的门,打开就是一部《论语》” ,而在《下坝河》里,诗人同样以古籍喻今物——“水边白茅、蒹葭,像一本盗版的《诗经》”。
吴艺诗歌的这种内在一致性,在其题材近似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从一组名为《乡村素描》的作品里,我们觅见了熟悉的面容:有的是比喻修辞的相似——“野生的茭白最清楚水下怀孕的肚子”(《乡村素描》),“野生菰草弥漫着甜美,/还未来得及怀孕的肚子,/在水中簇拥,情意绵绵的模样” 。(《下坝河》);也有的是诗句营构的相似——“波斯婆婆纳。老去的荠菜。结籽的车前草/都精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乡村素描》),“而田鹩、鹭鹚还有鱼蟹,/在各自的生态链中安分守己” (《下坝河》)。
若以吴艺的其他近似诗作作为参照,当论及《下坝河》的修辞学里最显著的特征时,我会把眼光投向俯视即是的皖南风物——为下坝河所滋养、枯荣在“口天”小村的花卉果实、粮草林木。笔名“麦冬”的吴艺似乎对连缀着乡情的植物有着近乎信仰的情感。且听《小河边》和《吹吹风》里的独白——“你会发现岸边的垂柳/就像亲人一样的亲近/你可以毫无顾及地敞开心扉/这要比人群中的真诚安全多了”;“在乡野/与菖蒲、铁线蕨、红蓼做芳邻/你会理解植物性情/她们从没有背叛过自己/人的内心太需要有乡野之地/太需要清风拂过的忘怀/做一株沉默的植物/就选择了干净的一生”。故乡的植物是诗人的知己,其静默的美德令人心安。《下坝河》的“植物哲学”锻造出诗作清新而又坚忍的质地。
在随主题伴生的较长的篇幅里,掌握好空间与时间、微观与宏观之间微妙的平衡,是《下坝河》这卷浓缩的乡村史在创作上的天然难度。诗人在对这种难度发起自我挑战的同时,也经由充沛的情感和熟稔的技巧,使乡愁主题在《下坝河》里完成了一次“吴艺式”的新生与积淀。河流唤醒了沉睡的集体记忆,使人们的心灵跨越地域界限,从缅怀往昔中鼓荡起情感的回音。
作者简介:金开龙,女,80后,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州文学院。
记忆中的下坝河陪伴诗人度过了烂漫的儿时,悠然的乡野生活是自然慷慨的恩赐,也是最难割舍的情愫。诗人用饱绽浓情的笔墨描绘了一幅幅和乐融融的画面:“一次次的夜晚我进入她的世界沉睡,/就像落在她体内的星子。/这是我人生第一部童话。”;“细嫩根茎上长着刺的那是芡实,/犹如睡莲一般的叶盘,/浮在水面像一只只摇晃的摇篮。”;“夕阳为水中的鱼蟹镀金,/这些精灵与烟火般的日子紧密相连”;“交融休憩的农忙瞬间,/笑声与饭香让相守下坝河的日子上瘾。” 下坝河的脉脉流水映照出人与自然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供养之情。彼时傍河而居的日子承载着“口天”乡民们功利与审美交融一体的生活态度。
诗人大凡是多情且敏感的。因有了如此甘冽醇美的“下坝河记忆”,故而当诗人阔别几十年后,再度用脚亲吻久违的故土,再度想掬一捧清流入怀时,那断流之痛便愈发彻骨。“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对物是人非的感慨,似一曲垂垂老矣的离歌。而《下坝河》的“现实之痛”,展现给我们的却是“人是而物非”:田野死寂、犁铧废弃、土地板结、农药遗毒……“四十年的暌别,陌生得让人心慌。”通过揭露现代性旗号掩盖下的工业霸权对农耕文明的戕害与掠夺,“现实之痛”弥散着故乡之于游子的隔膜、疏离、战栗,乃至悲怆。
诗人江离有一首诗题为《母亲的针》。诗里的老母亲诀别了那片已生活了七十年的土地,在中风后紧紧握着被她唤作“针”的拐杖。吴艺自六岁起便离开老家,而今扎根于太湖南岸。对这位早把他乡作故乡的精神羁旅者而言,流淌在“口天”小村的下坝河是他追溯来路的线索,恰似一枚重新缝合记忆的针。但沧海桑田却令针锈迹斑斑。一如那四十年后再度照面的扁担草——“蜷缩在浑浊的水底老态龙钟”。《故乡》中的迅哥儿多年后回到鲁镇,少时的刺猹小英雄闰土乖顺地叫了声“老爷”——诗人明白,如今的下坝河和他的童年记忆之间,也已经筑起一道厚墙障壁了。“一条断流的河,注定要成为飘逝的尘埃”。这或许是另一种宿命,一种被人造的当代性遮蔽了的宿命。
下坝河渐渐远去,诗人吟咏一曲挽歌,为的是在诗里留住易逝的乡愁,或是让诗意消解掉一些残酷,抑或点醒那些迷醉在所谓现代神话里的丧家而不自知者。但病痛毕竟不等同于决绝的死亡。于失忆处找寻记忆,于断流处寻觅河流,诗人将希望寄予未来。敬畏自然的诗人始终虔诚地相信:神祇般的故乡河流虽已伤痕累累,但走失的童年回忆终会在光阴里结痂,因了那自然超越凡俗的柔韧力量。
伴随着对“口天”小村四季的吟咏,对故乡既回想惦念又凄楚怅然的情绪在《下坝河》对景致的反刍里持续地发酵,令诗意愈趋绵密和饱满,令诗作三部分的衔接更为流畅和自然。值得玩味的是,诗的第三部分虽以“未来之寄”冠名,却将笔性作了逆向放逐。诗人意图通过追溯上古,寄寓对故乡未来的希冀。由是,线性的时间观在诗中被拉伸、粘结,最终勾连成自然之史的轮回,推演出了螺旋上升的“诗歌辩证法”。由是,《下坝河》的乡愁便不复为戏台上的旦角捏着嗓子吟出的小腔小调,而是内诉诸诗心、外关乎世情的大写之愁。
尽管诗人也为人类与自然的争斗而疾首痛心,也因钢筋水泥与田园牧歌的博弈而悲慨万千,但《下坝河》的水声始终低徊幽婉。节奏均匀、架构齐整的排比诗行的运用,令诗作周身散发出“发乎情,止乎礼”式的持重。哀而不淫的诗流,浸没过“记忆之美”中对故乡之河的依恋(“我迷恋她的清甜,/她是庸常日子的棉花糖;/我热爱她的澄澈,/她是回家之路的一束光亮;/我也怀念她的瘦小,/这是等到感恩佳期的牵挂”),也冲刷着“现实之痛”里对隔世之景一唱三叹的苦楚(“一条断流的河,就像无法挽留父母的老迈;/一条断流的河,无奈中终结农耕时代的族谱;/一条断流的河,似同丢失童年蜜般的怀想……”)。
在诗人的带领下,我们沿着《下坝河》一路品尝:从甜美的记忆到苦辣的现实,再到橄榄般多味的未来。其共同点在于,诗人在诗句的建构与调遣上,摒弃了他在创作某一类诗时所使用的更抽象和欧化的风格,寓情感与理念于饱含故乡气息的意象,颇富古典韵味。
吴艺的一首同样以河流起意的《对岸》,在末一节这般吐露——“对岸即将竣工的儿童乐园,/形同子宫,光明到来之前,/先要跨过眼前这条横亘的河流”。“河流的对岸”或许关乎人世,或许关乎道德,甚或关乎某种隐喻。对于“对岸”的理解,就像这首诗告诉我们的——“只要开始代入,不同路径都能趋向答案”。吴艺笔下富于哲思的现代诗,其面目多玄奥,似猜谜,如参禅。较之《对岸》,《下坝河》的“诗心”无疑更易辨识。
有差异便有一致。诗作间的某种一致性并非机械的自我复制,而是诗人在不断的创作实践中逐渐形成的一种言说风格。善于凭借物与物之间生发出的合理联想,创造新奇而又熨帖的语言,是吴艺诗作的醒目标签。譬如《游园》中这样写道——“拙政园紧合的门,打开就是一部《论语》” ,而在《下坝河》里,诗人同样以古籍喻今物——“水边白茅、蒹葭,像一本盗版的《诗经》”。
吴艺诗歌的这种内在一致性,在其题材近似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从一组名为《乡村素描》的作品里,我们觅见了熟悉的面容:有的是比喻修辞的相似——“野生的茭白最清楚水下怀孕的肚子”(《乡村素描》),“野生菰草弥漫着甜美,/还未来得及怀孕的肚子,/在水中簇拥,情意绵绵的模样” 。(《下坝河》);也有的是诗句营构的相似——“波斯婆婆纳。老去的荠菜。结籽的车前草/都精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乡村素描》),“而田鹩、鹭鹚还有鱼蟹,/在各自的生态链中安分守己” (《下坝河》)。
若以吴艺的其他近似诗作作为参照,当论及《下坝河》的修辞学里最显著的特征时,我会把眼光投向俯视即是的皖南风物——为下坝河所滋养、枯荣在“口天”小村的花卉果实、粮草林木。笔名“麦冬”的吴艺似乎对连缀着乡情的植物有着近乎信仰的情感。且听《小河边》和《吹吹风》里的独白——“你会发现岸边的垂柳/就像亲人一样的亲近/你可以毫无顾及地敞开心扉/这要比人群中的真诚安全多了”;“在乡野/与菖蒲、铁线蕨、红蓼做芳邻/你会理解植物性情/她们从没有背叛过自己/人的内心太需要有乡野之地/太需要清风拂过的忘怀/做一株沉默的植物/就选择了干净的一生”。故乡的植物是诗人的知己,其静默的美德令人心安。《下坝河》的“植物哲学”锻造出诗作清新而又坚忍的质地。
在随主题伴生的较长的篇幅里,掌握好空间与时间、微观与宏观之间微妙的平衡,是《下坝河》这卷浓缩的乡村史在创作上的天然难度。诗人在对这种难度发起自我挑战的同时,也经由充沛的情感和熟稔的技巧,使乡愁主题在《下坝河》里完成了一次“吴艺式”的新生与积淀。河流唤醒了沉睡的集体记忆,使人们的心灵跨越地域界限,从缅怀往昔中鼓荡起情感的回音。
作者简介:金开龙,女,80后,首都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州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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