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物，大情怀
——读伍荣祥自选组诗《摈弃的小纸屑》
赵历法，195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协全委会委员，《大风》诗刊常务副主编。作品散见《诗刊》《星星》《红岩》文学杂志、《中国诗歌》《国际汉语诗歌》《世界诗人（混语版）》《大昆仑》《绿风》《诗林》《扬子江》《诗潮》《诗选刊》《草原》《重庆文学》等刊。有作品多次获《诗刊》《星星》《扬子江》等刊全国诗赛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胸中的涛声》《春风吹着秋》《天空很蓝》、诗歌评论集《走进诗人的心灵世界》等。
我认识的诗人伍荣祥，是一个不跟趟不追风的诗人，他远离当下诗坛那些五花八门的炫技写作风气和投机取巧的众多写诗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精耕细作在自己的写作领域，只关心那些让他感动甚至心灵颤栗的人和事，以自己认定的那种不事张扬的诗风，踏踏实实地抒写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生命体验。时尔以散文诗的形式，时尔以长短句的分行体例，为我们这个时代讴歌，为人民歌与哭。其实，荣祥的诗，就跟现实生活中的诗人本人一样，含蓄、沉静、内敛而坚实，他悲天悯人的情怀，一直向下，专注与大自然的对视和交流中，他常与低于尘埃的山川自然和事物对话，为那些弱小命运的艰辛不屈而感叹和赞美，与他们一起高兴或忧戚，并虔诚地倾听和倾诉他们的心声。
《摈弃的小纸屑》等诗，虽然抒写的是一些寻常事物，其意象或喻象也极其普通，似无特别之处，但却是一组异常沉重和坚实的诗，一串沉重的话题让所有的诗行重逾千钧，诗中的喻指及喻象的蕴含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意象和文字内部又深蕴着诗人高热的体温，一个忧时患世胸怀天下苍生的诗人在诗中顶天而立。
《摈弃的小纸屑》这一组诗，完成于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这一时期正是我国改革开放向纵深推进阶段，在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变革的阵痛时有发生，人们也曾对一些事物或社会现象感到茫然无措，对“窗外的景物愈来愈看不清”(《窗外的景物愈来愈看不清》)，人们“或许，在幻想中才能度过这个冬日”(《在幻想中度过冬日》)。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人们每天都在经历着国家的大喜悦和社会的小忧伤，底层民众的不幸命运，诗人往往也“无言可叙”(《站在雨的山顶》)，“哑然无言”(《水草的村庄》)的诗人，很多时候也是迷惘的，心中的焦虑和灵魂深处的追问与现实总有一些差距，底层民众的生存现状与社会主义美好的理想总有较大的距离。思想、理想的出口在哪里？究竟如何才能抵达心中的期许？所以，胸怀博爱的诗人时常“垂眸无语”(《房顶之上》)，甚或此时，诗人偶然抬头的瞬间，看见“房顶的月光无语”(《该怎样老去》)。这难免会令诗人陷入短暂的惶惑和沉默，同时也愈加激起诗人寻求光明和希望的信心。诗人毕竟是时代的歌手，人民的代言人，面对这一切，诗人最终果断地喊出了人民的心底之声：“谁也不能退却”！事实上，改革开放的神州大地，各行各业各个领域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日新月异的变化，“一切都在提速”(《窗外的景物愈来愈看不清》)，时代的列车、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眨眼之间/又一趟高速列车从身边悄声闪过”(《窗外的景物愈来愈看不清》)。
为了更真切、更细微地感受诗人激荡的心跳和时代的脉搏，还是让我们深入到诗人的诗中，去体验诗人的诗意情怀及那份社会责任的担当吧。一次平常的雨中伫足，诗人竟然心底波翻浪涌、感慨万千，然而诗人却面静神定“双眸悄悄垂下”。“天下雨了”，诗人“站在雨中的山顶”，极目远眺，原本“沉郁的心在降雨时忽地跳动”，那是因为诗人看见无人行走的山脚，“庄稼湿漉漉在土地生长”，尽管诗人想到的那些渴望未说出口，但他明白，“远处有河流在倒映着我”(《站在雨的山顶》)。这就够了，勿须再说什么，只要河流倒映着诗人，他就觉得心中坦然，一个人行得端走得正，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做什么都问心无愧。即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一个顶立天地间大写的人，时时处处大爱在心，善行于世，只要有这样一颗心又这样做了，就够了。这个世间，只要庄稼还在生长，一切都有希望。
《水草的村庄》一诗，从另一个侧面再一次印证了诗人忧时患世的悲悯情怀，当诗人一次返乡，“在低洼的村庄小憩”的时候，诗人本是“怀着平静的心情走入水草”地的，但“环顾四处”，诗人“顿时哑然无言”：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发展，民工潮把农民一股脑儿卷入城市，村庄由此败落，良田荒芜，低洼的村庄一片水草。偶尔“一只野鸟从脚下忽地跃起”，却没有一点声息，风未动，草未摇，连水也无声无息，阔大无边的死寂，一直漫向天际。此时此景，诗人“心有一种冥冥的惊悸”，这刺痛无话言及。这样的现状不知还要持续到何时，往后的岁月不知还会发生什么，这一切久久地萦绕在诗人心中，“整整一个夜晚”诗人都难以入睡，长时间地“躁动无比”。
一个社会，命薄于纸的永远是最底层的劳动者。车间、工场、矿山、脚手架……把堆积如山的腰酸背痛码放在他们的身体里，然而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连累死累活的劳动岗位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伴以锥心之痛的是旧城改造的强行拆迁。真的是世事难料，原本“蓝蓝的天空”，骤然间忽地“整日淫雨霏霏”，“从此，难以回避前所未有的扑面寒意”(《房顶之上》)。原来平凡安静的生活“在静悄行进的过程中从不发出一丝声音”，虽然生活的重负“经常让人忧郁”，他们“也不曾去打扰谁”，但是，这样的生活最终也被单位解体的洪流冲毁，他们犹如被人“信手一扬”的“几片皱巴巴的小纸屑”，“就这样在我的眼皮下缓缓飘落”，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在丢掉饭碗的同时又流离失所，“明天,我们谁也不知道它的去向”(《摈弃的小纸屑》)。失落、迷惘、悲哀、绝望、无奈……，人们有太多的理由抱怨，诅咒那些为所欲为的人，但他们惶惑过后，更多的却是对国家对地方政府的理解，他们拿着少得可怜的一点安置费，怀念着生生死死几十年的工作岗位，转身默然离去。尽管他们并不知道“明天，命运将改变我们什么”(《在幻想中度过冬日》)，可他们心里明白，不管前路多么艰难曲折，“该飞翔的依然在飞翔”，他们始终坚信一个真理：夕阳坠落西山，旭日却从东方升起，“在鸟的世界里，天空属于它们”(《在幻想中度过冬日》)。
诗人荣祥的诗，其意象的设置和意境的营造独特而充满情趣和智慧，很好的烘托了题意的表达，而这一组诗的意旨却又较为深潜不显，留白较多，读者有了较大的想象和思索空间，诗人表情达意的独特语叙风格和语言的陌生化也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
2018.7.23 写于重庆大足
附：伍荣祥自选诗
摈弃的小纸屑(10首)
站在雨的山顶
最末一朵云影退去
天下雨了,沉郁的心在降雨时忽地跳动
而我站在山顶
微雨梳理远处的河流和我的黑发
山麓无人旅行
庄稼湿漉漉在土地生长
双手无放
抿下嘴唇就想到一些渴望
雨水顺额下淌，我只明白
远处有河流在倒映着我
心绪若水浩荡
在雨中的山顶我屈数指头
双眸悄悄垂下
然而,我确实无言可叙
1992.7
水草的村庄
在低洼的村庄小憩
半年前，整整一个夜晚
我怀着平静的心情走入水草
水草之地一览无余，鸟虫声息
月光铺面泻来，山峦横斜远方
环顾四处我顿时哑然无言
轻迈小步，以指尖撩动草叶
一只野鸟从脚下忽地跃起
水无声，心有一种冥冥的惊悸
水天一色,时光无限
单纯的水草静卧水边
一夜，我醒着
我相信这晚自己醒着
远离了低洼的水草的村庄
如今，琐事被露水浸湿
而我时常预感有些事情将会发生
萦绕于心，躁动无比
1991.7
摈弃的小纸屑
信手一扬，几片皱巴巴的小纸屑蓦然错位
就像人们喝开水时偶然打个喷嚏
不像发生一次罪恶,事前就有多次的预谋
飘忽而错位的小纸屑,宛若我一天简单的日子
在静悄行进的过程中从不发出一丝声音
也不曾去打扰谁，虽然天空经常让人忧郁
几片薄薄的小纸屑,就这样在我的眼皮下缓缓飘落
明天,我们谁也不知道它的去向
更不知道这次失误仅仅来自我的信手一扬
2001.10
房顶之上
房顶之上是蓝蓝的天空
缄默时，骤然
垂眸无语……
这时，一群鸦鸟擦肩掠过
若一缕不曾吹拂的风……
从此，难以回避前所未有的扑面寒意
而且，些许
陌生的东西时时萦绕内心
清晨，黄昏
院内的房顶整日淫雨霏霏
2000.4
该怎样老去
该怎样老去，房顶的月光无语
然而，缘最终使我们分手
而我河面的桥已在十月的风中悄然断裂
楼上月明三五，偶然低吟这些诗句
让我再次忆起昔日河堤茵茵的水草和缤纷的柳
还有我们曾经共仰的那一颗星
该怎样老去，如今我们却拂袖于东西
此刻，我只想借助一缕月色泅渡彼岸
以一种古典手势再一次轻叩你静谧的窗棂……
2001.11
伞下之物
看你在清晨,纤弱之物
用什么方式祝福你
在摇曳的风中你款款地走
不想惊动, 只想以一只手
用一句古老的语言轻轻呼喊
或者,在雨季
以一种宁静与你擦臂而过
然后,倾听雨的声音
并且在霏霏的路上怔怔一眄 ……
2002.4
鸟说，这是什么日子
明媚之下，翅羽收敛
而北面的来风悄然拂过头顶
这是什么日子？天空与心情阴郁
当把手里的憧憬深深隐匿内心的时候
一种惊悸让我的额发蓦然吹散……
2003.4
遭劫，是一种偶然
使心灵遭劫，人说是一种偶然
宛若一枚飞速的子弹
今夜，刹那击伤了你和我
往事成为记忆，其实
这一切却数次掠过自己的房檐
2003.4
在幻想中度过冬日
冷在扑打一切，大雪满天
让人不愉快的总是这个季节
什么也没有准备，也不知道
明天，命运将改变我们什么
该飞翔的依然在飞翔
在鸟的世界里，天空属于它们
四周叽叽地鸣，我们唯有沉默
大雪满天，退却还是前行
什么也没有准备，今生今世
或许，在幻想中才能度过这个冬日
2008.1
窗外景物愈来愈看不清
谁能回头看一眼，包括
儿时的村庄、城市和熟悉的人们
这些已经不重要
高速列车在飞驰
一次提速，再是两次、三次
你无须记住沿途的站牌
窗外的景物愈来愈看不清
速度把幸福变为刹那
晃动，子弹头般的列车逆风前行
时间在加大马力
慌忙赶路的人们被急速送达某地
爱情只消一瞬
窗外的景物再也无心漫步欣赏
一切都在提速
谁也不能退却。眨眼之间
又一趟高速列车从身边悄声闪过
2007.4
（原载《大风》诗刊2018年冬季卷“品诗”栏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