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古典”的诗学理想与艺术实践
——王晓波诗歌近作读感
中国新诗自草创至今,已有超过百年的发展历程。其间,有关这种文体的认知观念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对其进行的创作资源的寻找和艺术手法的创新,也可以说纷纭如雪,并各成其美。在这众多的新诗技法探路与创作尝试中,新古典主义应该算是一种较为显在的美学路径,不少诗人在古典诗歌传统和现代白话诗歌中觅求着嫁接和沟通的有效通道,希图用古典的诗歌资源照亮新诗前行的路途,由此构建出的新古典主义诗学理想在百年新诗园地里不断开花结果,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举例来说,上世纪30、40年代的梁宗岱、吴兴华等人,就在新古典主义的艺术表达上有着不俗的作为。新时期之后,张枣、柏桦、陈东东等人,都向诗坛先后提交了具有新古典主义气质的诗歌文本,如《镜中》《在清朝》《雨中的马》等等。而上世纪50、60年代的台湾诗坛上,也出现了不少融古典精神与现代气质于一体的诗作,著名的如余光中《等你,在雨中》《白玉苦瓜》、洛夫《与李贺共饮》、痖弦《红玉米》《秋歌》等。在新世纪中国诗坛,陈先发、胡弦、李少君等人的诗作,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具有着新古典主义的艺术特质的。由此可见,新古典主义诗歌美学在百年新诗中已经取得了突出的成绩,而且至今都体现出强大的生命力。
在中山诗人群体中,王晓波的诗歌是较有特色的,而这种特色与他一直坚守的新古典美学理想和持之以恒的艺术实践关系甚密。青年学者杨庆祥曾这样评价说:“王晓波的诗歌深受中国古典诗歌美学的滋养,他善于在意境的营造中抒发个人的情思。在其一系列诗歌中,都能读到一个迂回徘徊的抒情主体,他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私语。这使得王晓波的诗作自成自体,在修辞、节奏和情绪中,构成了有其个人气息盘旋的诗歌世界。”这个评价是极其精准的,尤其对王晓波在艺术准备上所具有的古典诗歌美学滋养、在诗歌表达上“善于在意境的营造中抒发个人的情思”这两点的概述上,可谓是相当到位的。在我看来,正因为王晓波用他的诗歌创作充分实践了其信奉的新古典诗学理想,所以从新古典的理论视角上来分析和阐述其诗歌就显得格外贴切和有效。通过对王晓波诗歌中所呈现的新古典主义艺术特征的概述与分析,不仅可以展示出诗人在当代诗坛独具精神气度的一面,还可以对新诗艺术手法的创新以及各种创新可能存在的某种审美误区等问题,提供一些可资借鉴的思考和回答。
新诗如何继承和借鉴古典诗歌传统,这是百年新诗发展中,各个时期的诗人们一直都在思考和探究的问题。诗人陈东东曾说过:“古典传统作为新诗的一种写作资源和写作材料,只有在新诗的价值和美学系统里运用才会真正被激活。”对此我是比较认同的。新诗能否将古典诗歌传统所具有的有利于新诗发展的诗性潜力,关键在于当代诗人是否能将这种传统有效纳入自身的价值谱系中,并从意象、意境到古典情绪、古典精神等多方面加以全方位地汲取和化用它。从这个角度说,王晓波崇尚“新古典”的诗歌写作就具有了某种值得肯定的积极意义,他的新古典诗学理想和创作实践,因而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探究和阐发。
在实践新古典的诗学理想中,王晓波作了较为长久的艺术探索和写作尝试,这首先表现在对古典意象的使用上面。在王晓波的诗里,那些散发着古典韵味和精神气质的意象可谓俯拾即是,极为丰沛,它们在诗歌文本中的不断现身,增强了诗作的古雅气质,给人造成一种古意氤氲的阅读感受。如这首《五月》:
草色凝碧,一只蝴蝶飞临
烈日下,木棉果荚破裂
花絮满天飘舞
茫茫飞絮,恰如夏日飞雪
此时蝉唱,喧噪热闹了岭南
推舟。顺水而下
摆渡船上,回眸处
深陷,记忆里的昨天
蹉跎许多不再复返的梦想
暮色苍茫,星空下
隐隐听闻一只蟋蟀,欢快地
和由远而近的一列高铁
错落有致地唱和
在这首诗里,“蝴蝶”“飞絮”“蝉唱”“舟”“暮色”“蟋蟀”等意象,都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美学元素,具有较为显在的古典美学气质。这些充满古典韵味的意象在诗歌中的高密度出现,使整首诗都闪烁着雅致典丽的精神光泽,透射出迷人的古典人文气息。尽管在这首诗中,也出现了“高铁”这样的具有现代性力度的审美意象,但因为这样的现代意象数量甚少,因而无法冲淡整首诗所营构起来的古典氛围,现代化意象不过成了古典意象谱系的一个协调物和变奏品而已。从另一方面来说,“高铁”这样的现代意象,数量虽少,但又是不可或缺的,具有着较为显在的美学功能,正如学者白杰所云:“新古典主义正是在古典与现代的差异及张力间掘取创作动力的。”也就是说,由于现代意象在古典意象群体中的现身,整首诗才呈现出不可忽视的诗学张力,在这种诗学张力之中,新古典主义才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艺术生命力。
苛求地说,如果一首诗太倾向于对古典意蕴的迷恋,全用古典词汇和古典意象来表情达意,那么就很有可能会迷失现代诗所需要的某些精神质素,同时也导致诗性张力的弱化。这是我认为王晓波的诗歌中还可以进一步改进和提升的地方。比如《无尽的爱——聆听〈梁祝〉》,全诗为:“杨柳依/落霞飞/断桥相送不忍离//山伯啊/此去别离 何日逢/英台心结成恨史/乐韵扬 情丝长/千年爱情/随琴乐翻飞//鼓声擂/声声唤/沉思中抬首/却见那双可怜人/花间化蝶/将凄婉谱成琴韵/聆听中/一片嘘唏”。这首诗写得情意缠绵,格调别致,倒是蛮有特色。只不过,因为整首诗全用古典意象,缺乏必要的现代意象的渗透与调配,因而诗歌的诗性张力还不充分,有陈词滥调之嫌。这需要诗人在艺术观念和语言表达上进行适当的调整和处理,才能让诗歌凸显出更为强烈的现代性来。好在这样的创作瑕疵,在王晓波的诗歌文本中并不算多,其暴露的弊端也是很容易克服的。
其次,王晓波的诗歌往往以营建圆融恬静的幽美意境见长。通常来说,营造诗歌意境是古典诗歌中常见的一种艺术技法,新诗创作中并不多见。不过,在新古典主义诗歌表达之中,意境的营造和氛围的渲染,倒是时有出现。在《传统诗美的现代变奏——洛夫新古典诗透析》一文中,学者尹耀飞评析洛夫的新古典诗歌时,这样写道:“中国传统诗歌美学特别重视意境美的营造,即‘以景语写情语’,以达‘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境界,以致有‘意外之旨’,‘韵外之味’。”这种概述是较为准确的,洛夫诗歌的新古典美学特质正是通过这种意境美的营造来达成的。王晓波受洛夫诗歌的影响很深,在创作实践中也步洛夫后尘,特别讲究对诗歌意境的精心营造。如《听雪》一诗:
又听到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了
漫山遍野天地无垠雪白 当我推开车门
当我触摸着飘雪置身生命里的素色
我曾思量假若雪花有天袅娜在你发梢
这爱情是否比世上最纯洁的花还要纯粹
多年后回望那扬扬洒洒纷飞旷野的大雪
多遗憾你没有和我共同沐浴雪花的快乐
某年某日你远赴 雪国
我却安座北回归线以南的岭南一隅
遥想多年前大兴安岭雪原的大雪
不知是安恬宁静开心 还是遗憾
你听听 多年前纷飞的大雪
现在还是开出了禅意的雪莲
纯洁宁谧的雪意世界,充满了谐和与沉静之美的生存空间,被诗人以如椽之笔描画出来,这里有茫茫雪国的曼妙风姿,更有刻骨铭心的爱情魅惑,还有启人心智的佛理禅意。那诗意盎然的意境之美足以让读者心迷神醉、沉浸其间而不得自拔。
当然新诗创作中的新古典主义美学,并不是希望现代诗人毫无自主地回到传统之中,从而把一首现代诗写成古代诗,而是希望诗人能有意识地向古典诗歌传统学习,借鉴和化用传统,以丰富现代诗的艺术表达,这正如洛夫所提醒我们的:“一来传统是不可能回去的,二来向古典诗借火不过是一种迂回侧进的策略,向传统回眸,也只是在追求中国诗现代化过程中的一种权宜而已。”也就是说,在意境的营造上,现代诗并不是要追求对于古典精神的某种机械复制和简单重现,而是借用意境美学的营建,表达现代人的存在境遇和精神特质。在此方面,我认为王晓波还是有着清醒的认识和美学的自觉的,他在诗歌意境的写照中,往往会将自己的现代知识储备、现代生活体验和现代生命意识渗透其间,以突显新诗的现代气质。如《翔》一诗:“曾以为/一颗土终极为浮尘/飘荡、茫然失落在天地/今晚,苍穹深处/半弯红月亮沉吟/用爱铺垫/一颗土,熵变成闪烁的星星/一颗土,竟长出天使的翅膀/飞翔天际/璀璨夺目/如与一场花开相遇”,诗歌中呈现的对于宇宙时空的认知,无疑是一种突出的现代意识,而有关“熵变”的现代知识,显然只有现代人才可能具备的,正因为这些现代质素的存在,诗歌营造的情绪飞扬的爱情境遇,才没有淹没在古典的气息之中,而是呈现着鲜明的现代色调。
与此同时,我们还能从王晓波的诗歌中,发现那种令人迷恋和心生感动的善美之情。王晓波是一位懂情和知心的优秀诗人,他真心希望自己的诗歌能幽幽散发出善良和美好的思想与情感,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欢乐和幸福。在诗集《骑着月亮飞行》的“后记”中,他曾说道:“诗歌是渲染着情感的文字,诗歌是关于心灵的一种艺术,是需要心灵的感触,才能产生共鸣的一种艺术。阅读诗歌可分享幸福,创作诗歌同样是一种幸福,诗歌给幸福插上了翅膀。”可以说,他的所有诗歌,都是围绕着这种诗学追求而展开的,这些淌流着善美之情的动人诗章,也因而构成了他实践其新古典主义美学理想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接近幸福》中,诗人如此道来:“并肩穿过夏季长长的走廊/海天,还像以前一样蓝/秋风轻漾着静美。侧耳倾听/每一朵浪花绽放/每一次云过潮来的细语/云端传来的噪杂/不知是哪一种海鸟/正大着嗓音歌咏着未来/海语路,人与天海相随/生命一步步接近善美/做一个接近幸福的人/海语路,无法一挥而就”,在诗人眼里,“接近幸福”的人,会拥有一片美丽的风景,在这风景里,有蓝天,“海天,还像以前一样蓝”,有秋风“轻漾着静美”,有浪花的悄然绽放,还有“云过潮来的细语”,所有这一切构成的美丽风景,又与这接近幸福的善美之人相互衬托,互相辉映。在诗人眼里,接近幸福的人应该都是“善美”的,而善美的人才更有可能“接近幸福”,这种思想话语里,是暗透着新古典的某种生命哲学的。
在古典诗歌里,赠答酬谢之作是相当丰富的,这从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古代友朋之间伤别离、重情义的情感特征,而这情感特征里,无疑包含着善良的祝愿、美好的期许等丰富内涵。可以说,表达善美之情,构成了古代赠答酬谢诗歌的一种基本的情绪演绎策略。基于新古典的诗学理想,王晓波也钟爱这种赠答酬谢诗的写作,他曾为不少知心朋友写下了这类诗歌,如《铁观音——致霍俊明》《冬春书简——致刘川》《沙漏——致洛夫》等等。请看《沙漏——致洛夫》一诗:
暮色四起
雨雾冉冉飘散
一轮皓月落在
粼粼波光的映月湖畔
游鱼揺曳着斑斓
你是随风的
一缕荷香,一闪而没
没法触摸的思绪
万象皆由心生,五蕴皆空
谁人正游向永恒
时间在瓶里滴溜溜地转
王晓波与诗人洛夫是忘年之交,洛夫生前与晓波交往密切,彼此间心投意合。在这首赠老朋友洛夫的诗里,王晓波一如既往地使用了不少古典的意象和语汇,将一种珍惜友情的意绪含蓄地表露出来,同时也流溢出对于时光飞逝、生命无常的某种感叹。诗歌因此既显露出新古典主义的诗性之美,又透射出看重友谊、感叹时光的善美之意,读之如倾听一曲《高山流水》,心波荡漾,久久难平。
在新古典主义的艺术道路上,王晓波已经历了长久的探险与跋涉,他的诗歌也逐渐体现出相对成熟和稳定的风格特征,概括地说就是语词典雅、情感婉约、诗风清丽的美学风格。不过,一种风格在诗人身上的完型,既使这个诗人的创作趋于定型,从而体现出一定辨识度,也有可能对其在创作上具有的更为丰富的艺术可能性产生某种阻碍乃至遮蔽,这对诗人文学空间的生长来说,也许并不是完全有利的。好在诗人王晓波对此有着足够的警惕,他并不完全为新古典的诗学规则所限,而是不断进行新的艺术尝试,适时对既成的文学格局作努力的突围。他近期的一些有别于“新古典”的诗歌,便是其艺术突围之作,如这首《电脑案件》:
我在顶先进的联想电脑上
听到了“咔嚓”“咔嚓”“咔嚓”
三声轻响
荧屏显现灿烂的星闪
眼前已漆黑一片
在未发现“案件”的一刻
奔腾四处理器已被夺命
这事发生在联想电脑上
我产生更多的联想
我知道骇客潜伏门外多时
我知道现代犯罪无处不在
我知道世上有许多无法揭开的黑幕
我知道人心惟危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
这一刻
我这个20世纪90年代法律系
毕业的大学生不知所措
我该向哪一个部门
起诉哪一位
诗人运用丰富的想象和幽默调侃的笔调,将现代生活事件巧妙编织进诗意表达之中,借助新诗这种文学文体来有效处理现代人的生活境遇和精神世界,从而使诗作彰显出浓郁的现代性精神气质来。这样的诗歌或许并不完全符合诗人一贯信奉的新古典主义诗学理想,与诗人的既有风格并不匹配,但又无疑体现着诗人艺术创作上的巨大潜力,也构成了对诗人定型化(模式化)的既有风格的有效突破。在我看来,就艺术世界的丰富性建构而言,这类诗歌的尝试也是不乏意义的。
2020年1月22日
原载:《诗潮》杂志2020年7月“个案研究”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