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三章
那红
1
沿水而行,从朝阳起,到斜阳落。
结伴于风,我走了多少年?
你知我从雨中到沙上,你知我从喜悦到流荡。
你不知我背过身后,满目阳关都是旧识。
你愿替我扶好弱草,撑这一枝心上的花颜吗?
月色伸出石崖,你的光照见我,你在红尘深处喊了一声。
仿佛这名字就要见到火。
你正好也在霜上,遇到其中一朵。
这便是那红。添彩了我的布衣,每一个扣儿都有深情似海的痕迹。
仿佛临摹的人伫成了化石,最后他的心被拓出的血染中。
只一点,就热到心痛。
2
替我催促暮鼓晨钟。
替我在遥远的窗下种下芭蕉与梧桐。
这一场守候隔了世,最终蜿蜒出不息的溪水,浸渍了每一块世俗的石头。
你写——窗含了西岭,落叶满了围栏,迟现的星火误了昨天。
天便涌下来,天要沉下来,铺开人间铅色的面目。
坐在我身体里的人失了语,说不出不朽,说不出她已永恒。
这便是那红。在北斗星乍现之处,你明确地站起来,隐了烟树,隐了江之深,山之险,唯留清辉,在有求有渴的人眼中。
只一片,就亮到渊底。
3
有一枝梅是静静的。
静静地观一枝梅,在北国的雪上。
凛冽隐约香,传了到处。世上所有关闭的心门都失败了。
而不必言欢,不必说千机都有了答案,这一程心神相通尚在心灵感应中。
这一段衔接还隔着一道来世的坎,等着戴霜而行的人先低下头。
这就是那红。带着素雅与干净,造化出生命的初始与终点。
只一抹,得你千年深情,却愿此事永记,先她白头。
4
哪年在长安。
一生多出一岸。哪年在那岸,一生多出一半。
修不好的辞章,呼之欲出的呼唤,在另一处大道上,长出齐眉的惆怅与潋滟。
河水起涟漪,心血返照,为舟子来渡,拦不住的夕阳,堵上流年。
一声叹息,一段遗曲。一个打马而来的人,不记回还的路。
这就是那红。在吟哦的高处,拉人转身,心怀温柔阑珊处,何处风情不故土。
只一转,相距万里浓如旧。
5
即将更深。
在轮转的光阴上,凸出的纹路形成护身符。
最后的小院笼满青苔,最后的青苔罩住迟暮的睡眼,最后的睡眼只为一件长衫惺忪。最后的长衫留一句永不失效的诺言。
在命运底部支撑。
在命运底部传来。
在命运的节点上立出一块玉来。
这就是那红。覆盖俗尘草书,余下一椅,一茶,一书,一树,一人,一湖。
只一间,消去大千。
饮流云
1
擅于掸下前尘,忘却更大的雪。
路途幽长。掠过更多落木,抑或我已是其中之一。
与薄霜一起,响萧萧之声。
观上轮回之眉,拈下几丝苍凉与满足,福报与踌躇。
我如此轻声,对于轻而淡薄的一生。
我如此淡薄,对于薄而不散的命。
爱我者说,我来历深远,未必只为这一世。
懂我者说,我去向更遥迢,背负的山水都是细枝末节。
我不专注这有去无回的红尘一趟。
我只是那千万人海中投来的,微温一瞥。
2
不否认,我常常影明若朝红,灿而明晃。
以烈马游野之姿,横扫春花秋月与雁影低塘。
无节制的运用不在意,不求驿站红灯,亦不奢望西楼暖风。
我是无意之人,偶落了这处尘埃。
我是无沾染之人,来写一场新词中的旧戏。
我是风云的一道金边,有或没有,都不伤初心。
不否认,有时我的身影暗然而瞑,忽不知处。
我孤独如从未曾拥有,寸土寸水都是额外的梦。
我富有如从未不得,大江大河不过微小一酌。
3
但你不要追问溯源何为。
一程逝水一程新流,悲欣章节是我低头写水的定格。
低头写水。源源不断。条条漂泊。
宁静与深远同存,但不能一一妄言。
游于池塘的红鱼,你如何问她前身的江河在哪里。
这丝绸一样滑过炎凉的人。
没有一次相遇不是为了作别。
没有一次作别不是只说:你看,日已落。
4
一路千色。见了就是为了碰一下,不留更深。
终将忘却,与万象相合。
摘下大风,放下长发,撤回忘川上久久凝望的深水。
曾经疼过的那缕栖霞,要穿走我的裙袂。
最后的冬雪会长留我的剪影——在高而冷的故乡上。
天地无�,穹庐四合,我终将消除灌满烟云的部分,跪于崖上清洗。
一画一道不过过往墓主。
生生不息仅是一个飞鸿般的灵魄。
我终要望风怀想,而不依依。
在又一场天青的底片上,视暮色为淡墨小雨。
5
此程如寄,我虚无,饱满,执帛锦而书。
此帛如裂,我笑谈并惆怅地给了你黄梁上的另一番隐约。
且温柔,且悲凉。
且忧伤,用浩荡。
之后收烟做草,化心为流。颌首饮尽,一壁风雷作昔别。
与影结影,剪裁百感交集,未归人可疾驰如未离,亦可不再相遇。
有一句话只有流云懂得。
流水向东方,人在水中央。
群山之颠
1
在大地如我心的时刻,流动的心是什么样的哲学?
我深思于此,深愧于这尘埃里的疑问。
戴起我一点希望的,是深冬深处的微光——长夜欲尽时,闪动在梦境之外的星子,那遥远又永存的,抱不住又不失却的指引。
在魂魄之外,有什么样的宝藏在促使我醒悟?
并在心血中前行,融进别样风云,并在风云压顶时,说,那是成全本命的机锋。
一棵枯败的无名草作为答案,睡在我过于丰腴导致残破的心上。
——没有一次相遇不是注定的疼痛,与注定的辉映。
2
提长河的手要怎样抖动筋骨,表示一份自得与不屈从?
落日如血,而人心尚存蓬勃。在触目的地方,我那么尽力——向更硬更黑更冷的地方,默默交待出半生的盼望与挣扎。
半生裂变的心怎么依然不能殁于时光的流逝?
怎么能依然,在生活的铁角上辗转,用拥挤的泪光写下:磨即修,炼既养。
我仍有不停萌动的新发,在这条光明的歧途上飘下。
就为了不肯不爱上。就为了不能不放下。
沿路上开过通红的花——那香的命,她在人间死去,她在我血中醒来。为此我不舍得给予叹息。
我怕我一动身,就带出一片汪洋。
3
还要在脚骨出茧的时辰,坐下盘点。
这一年又是怎样的美轮美奂,又曾怎样怏怏满面。
老去的鸦鹊不被记起羽毛的梦想,曾经被它们鸣叫过的天空,后来在秋黄中落下荒芜。
生为一世,飞翔与匍匐哪个更靠近光明与觉醒?
至此我已提出珠玉与顽石的区别——我从中看到了升沉一统的真理。
这多么慌张——当我认出恒生恒灭为常。
这多么坦然——当我归于恒生恒灭的无常。
全世界都是奔向楚汉之界的人。
唯我在桥上,执棋难语,遂为兵将难分的哑者。
4
又来了一道闪电。
在天当房地当床的灵意上。
看川谷从哪里高低?看青黄从哪里转承?
一个剌目的瞬间,丰腴之词暂露白骨。
看横梁从哪里罩住烟火?看萤虫在哪里感慨帝王蛾?
就在一个剌目的瞬间,居所空空,蜕变后的重生已化做向死而来的飞舞。
当我凝视,道上无君民。
当我凝视,道上无道。
当我凝视——我从我里消失了自己。
当我凝视——我从消失里丛生了万物的踪迹。
5
那么就坐在槛上,或者坎上。
不高不低,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不薄不厚,不亲不仇,不偏不倚。
那么就从一粒芥子里,捏出群山。
直到这个空间开始飘浮,在一片简单的叶片上。
有人叫它菩提,有人叫它宿命,有人叫它轮回中普通的一块绸子。
从无际,到无际。
从不曾到来,从不曾真正离去。
数度异数,数种生体性。
在更大的不可量化的情境中弥漫,在处处漏洞处处弥补的情境中自我增减——诸子如微子。
诸子如微子了,我还能有力气再说一句:我们是多么卑微,无知。
我说出卑微与无知——群山从我们的头发绿起,所余春天已朝向下一个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