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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品的12首诗|刘诚评析

2020-08-13 作者:十品 | 来源:诗家名典 | 阅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十品诗歌作品选。著名批评家刘诚评析。
一个人拥抱天空
 
从心灵的最深处出发  面向天空
面向所有的陌生世界  探寻与叩问
将生命拆分为多个时间段来运行  没有目标
也没有可以依赖的人  独自站在峰巅  
云层下的奔跑  使众多的生命
露出最后的苍白  牙齿也在露出
 
睡梦中我忽然惊起  三闾大夫无限
热爱的黑马闯入梦中  只需片刻
便说出了永远的秘密  主人是被乱棍
活活打死后抛入汨罗江的  凶手没有人看见
现场留下的痕迹很少  一只狐狸穿着
狼的鞋子  在羊群里走来走去
笑的时候  尖牙露出  还会有美妙的
传说  顺着悠扬的埙声看过去
两行鸿雁飞过  在天空中开成花朵
 
五柳先生很窘迫  南山下总有他
恣肆四海  踏浪飞舟的身影
古典的彩虹  勇敢地横跨在江面上
没有一个勇士敢从桥下走过
尖刻的咒语正在撕扯着无辜的行人
撑开油纸伞只为遮挡天空落下的小雨
而飞溅的恶语最怕
安淮寺的佛香  冥冥之中的自说自话
轻易穿透千层底的布鞋
将凶恶的毒箭拒绝在危险之外
 
大唐是谁都绕不过去的丰碑
来来往往  日日夜夜  各式人等都会
留下画像  留下精彩的诗句
天空的湛蓝让最强大的王朝
变的没有了色彩  仿佛流动的
云与如云的战马都无法表述诗人的心境
只有一双眼睛犀利无比  看透了
大纛降下  看穿了变幻服饰和乐声
天空在召唤  天空在召唤
 
东坡让我无语  易安让我无语
元美让我无语  纳兰让我无语
适时建立起不可撼动的精神长城
将诗歌磨出宝剑的锋利
割下一片天空来  赠给渴望爱情的人
母亲教唱的儿歌  正从脑后升起
一点一点地逼近守灵人  我知道
最后的曙色会在哪里出现  天空下
不死的灵魂  会从我的诗行里走出
让一切光芒都暗淡下去
 
我知道  埋葬我的石头在那里
刻上我的名字  刻上我的墓志铭
然后消失  我的天空不再平静
大雨和暴风雪一起高唱着
走向妩媚的日子里  我的天空
不会因我的拥抱而失去美丽
失去一个作为男人的权利
 
2011.7.26.
 
 
七个月以后
 
七个月以后  我一定把你安葬
琢石为棺  立碑于前  用你擅长的草书
刻上你尚未走远的灵魂  和你
微笑到极致的脸庞  七个月以后
我会在夜里与你相见  我看见的你
总比先前瘦了许多  就剩了一双眼睛
还如先前一般明亮  还如先前一般
摄人魂魄  七个月以后就不是时间概念了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  刀带着寒光斜下来
大地上会落下怎样的伤痕  一声呐喊
日子翻过去  明天一样是崭新的
只有我不再提及先前的事  你是人中龙
龙中凤都与我无关  我认识你的仅是你
在我门前插下的那棵柳树  然后
长出的柳树  再然后长成一片柳林
 
柳枝用七个月证明柳树  那我用七个月
证明灵魂  我把七个月里的每一天
都刻成印信  小心地盖在你趟过的流水上
每一朵红都会开成花  每一朵花都散发着
你阅读百遍的书香  无论你漂洋过海
在异国他乡淘金  还是旅途中为亲人焚香
挥起的手掌就是旗帜  砸下的拳头就是铁锤
七个月以后  我一定把你安葬在我能看到的
山岗上  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你也会复苏
挥一下手  我就给你一个拥抱  当冬天来临
大雪被子一样铺满山岗  我还会用你熟悉的声音
读一首为你写的诗  让眼泪流进诗行
流成  为山冈为大地  为生灵祈福的祝祷
七个月以后  风雨无阻的你依然会出现
比如天空  比如梦里  你的自由之路依然熠熠生辉
 
2017.7.17.
 
 
黑夜是一张皮
 
黑夜是一张皮   黑夜披到狼身上
狼就变成羊了  泛着绿光的眼睛里
时常有泪奔腾而出  白天变成黑夜
夜就成了更黑的夜  一切都是那么冰凉凉
包括原本温暖的怀抱  当嗅出一点人味的时候
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张开  黑夜没有显示出
任何危险  如豆的绿光在不停地移动
贪婪  嗜血  一点一点逼近
无声  喘息  一步一步走来
黑夜下的无规则潜规则暗规则
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就出笼了
披着黑夜的狼随处可见
恐怖的绿光遍布世界
 
黑夜是一张皮  黑夜在动物身上没有光明
穿过田野  有求偶的鸣叫
撕心裂肺的声音让黑夜的怀抱颤栗不已
青青的灌木丛里有一场血腥的杀戮
黑夜里的阳光一片黑暗
黑夜里的话语充满潮湿
无知的动物们  不停地奔跑
却永远摆脱不了黑夜的追赶
黑夜把河流  山川  森林都覆盖了
善良和光明被撕咬的体无完肤
天边的那一抹曙色什么时候能揭开呀
蠕动着的生命奋力地抗拒着黑夜
披着黑夜的狼正在逃遁
 
2014.7.1.
 
 
我住的地方
 
我住的地方离老家很远  离老县委很近
老家的人渐渐模糊不清  走了的人越来越多
 
我住的地方离潘家园很近  离北京很远
潘家园很普通  很多地方都有这个地名
而且都带有很深的历史包浆
可是北京  我站在她的任何地方总觉得很远
以至于看不到她的脸庞  听不到她的心跳
我日渐愚钝的触角  无法辨别距离的生命
 
我住的地方离天堂很近  离心脏很远
已经不止一次地接近天堂  又从旁边擦肩而时
天堂的幻境常常落在我必经的路上
可是我的心脏  在不断向前的运动中
承载了地狱的重量  坚强的河流穿越过天地  
我的心脏仍在澎湃着热血  越流越远
 
我住的地方离你很近  离我很远
你在天涯海角你在繁华都市  你推开的门
将美丽幸福端出  带血的花朵不在其中
而我总是在我的身后看我  我的五指伸出
有五缕炊烟升起  五个帝王少年有梦
梦醒时分  天就黑了  你我就永远消失了
 
 
大海鲢
 
我多次拒绝沃尔科特面对的死亡故事
呼吸的海总在喘息声中被恐怖绑架
大海鲢的挣扎  大海鲢的吼叫
一次次地被海风淹没  我不想看见
绝望中的生命是如此伤心欲绝
为什么不是大白鲨  为什么不是大海龟
没有翅膀就不能飞向天空  没有眼睛
就看不见这肮脏的世界  一个又一个
海浪扑来  洗净石油的灾难  却洗不尽
屠杀的血痕  “大海鲢痉挛着
呯呯地拍打着死亡的沙滩”  沙滩
如此坚硬  撞开睡梦中的大门
 
大海鲢美丽的身姿掠过海面
如著名模特走过T台  鞋子敲击地板的
声音与穿越的故事一同出现  海浪热情在
隐去  海风追着白鸥上升  这只是梦境
和煦的阳光一层层地覆盖在你我的身上
没有谁不会想到沃尔科特  也没有谁
不会想到《大海鲢》中的大海鲢  可是
诱惑不断出现在梦境里  我是俗人
我不会与强权者共享一个天下  我只想到
大海鲢和大海鲢临终前那一瞬间的绝望
可能不只是疼痛  可能也不只是远离故乡
幻想的薄雾已从沉船的位置慢慢漂移
 
没有见过大海鲢得就读沃尔科特的大海鲢吧
他虽然微笑却在心底里慌乱不已
蓝天还是要团聚在秋天的翅膀下生存
任何企图都将一无所获  只是不能被看见
灵魂是不可以外借和出租的  灵魂在肉体中
常常呈透明状  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地
走过坎坷  是大海鲢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也改变了我的梦境  一个抱着吉他的歌手
走在城市的边沿  唱着与大海鲢有关的歌曲
以悲怆的心情与大海鲢告别  海面一片混乱
 
2012.11.12.
 
 
高铁开往南方
 
不得不承认  这就是高铁的旅程
高高的桥上连着天空  高高的桥下是深沟山泉
铁灰色的天空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北方的鸟误入云中
穿越进隧道就进入地狱  两个耳朵的压力绝不亚于钓鱼岛和黄岩岛
偶然的水面也是俱有海拔的面孔  平静地令人心慌
一个个原本不熟悉的地名从播音员嘴里流出那么温暖那么亲切
三十年的故乡如烟如梦  三十年的山水如诗如画
无尽的山峦在向后飞翔着
 
 
只有刮大风
 
只有刮大风  我才能看到你沧桑的脸
你一言不发  仿佛演讲的高潮
激流滚滚  浪涛拍岸  旗帜飞扬
历史的惊心动魄就在打开的页面上
刀光一闪  溅出鲜血
你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大声说
“停止”  挥起的宝剑放下
皇帝死了  今天也结束了
大风从大门的左角处渐渐平息
一切狰狞恢复原状  一切平静
沉入更深的平静  你说我这辈子
最服的两个人  一个是王阳明
另一个也是王阳明  一个平地抠饼
从无中生有的学术中硬是创立了心学
不服不行  你沧桑的脸上刻着你认真
或许你并不善良  或许你龌龊之极
只有一点闪光  在刮大风的时候显露出来
这就罢了  皇帝死了  历史却没停止
刀光  鲜血  生命  饥饿  杀戮  奸笑
无处隐藏的天象在你心里汇聚成结
只有刮大风  你一言不发  脸色沧桑
长发飞扬  乱云翻滚  呼啸疾走
2017.10.31.
 
 
捉河鳗
 
我清楚自己的角色
我用捉鱼的方式捉河鳗
河鳗却用孙子兵法中金蝉脱壳招
跑了  我想我应该多读一点书
把世界上所有捉河鳗方法和技术
都学到手  都熟练掌握
河鳗就逃不出我手心了
我就找呀找  找了一车书来看
看到天黑  点起了油灯
这时  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  竟是河鳗
我以为这是做梦
河鳗说:不  这不是梦
 
 
默念你的名字
 
我默念你的名字  是因为想你
我把一日三餐都同你联系起来
直到你开放成一朵鲜花  一朵
神秘的不可触摸的属于爱情的
鲜花  于是每天清晨蝴蝶破梦而出
我都要迈过露水  将你的名字擦亮
 
同时擦亮的还有你安详地坐着的
姿势  两只多余的手交叉地摆在胸前
自信与骄傲将你的眼睛装饰成
春天的风景  你没有多余的美丽
如静物一般  叙述着曾经的暴风聚雨
你的名字睡着了  睡在柔软的膝盖上
 
柔软的部分还有你的乳房  你的遐想
你多少次被伤害被压抑的欲望
剩下一张薄薄的纸  风从门缝中吹来
所有的声音就逃遁的无影无踪  而不会
逃遁的只有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这时
显得多么温暖  并且镀上了我皮肤的光泽
 
 
伊索寓言
 
伊索是个九百岁的大叔
伊索大叔曾是个奴隶
伊索大叔游历了希腊各地
长满了世界文化
 
伊索喜欢讲狮子的寓言  狮子和农夫
狮子和青蛙  狮子和狐狸  狮子和公牛
狮子和海豚  狮子和兔子  狮子和老鼠
狮子糊里糊涂地和那么多弱势动物相遇
它总是吃亏  总是被人暗算
强势高调的身影里伊索笑的很灿烂
 
伊索还喜欢讲狼的寓言  狼和羊
狼和山羊  狼和绵羊 狼和小羊 狼和鸳鸯
狼和牧人 狼和野驴 狼和狗 狼和马
狼的阴险残忍 让善良的人总是戒备森森
朋友都是会笑会唱歌  有施舍的心灵
伊索的身影总会伴着一群天真的孩子
 
伊索讲老鹰时它就有一双老鹰的眼睛
伊索讲骆驼时深感不当行为不能勉强
伊索懂鸟的语言  可以和孔雀对话
伊索理解羊的心愿  把它领出危险地带
伊索用语言与自己内心对话  伊索也用寓言
穿越时空与当代交流
 
可以翻越高山峻岭  可以走遍千山万水
可以沧海良田  可以覆地翻天
伊索语言依然是绕不过去的路标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  还是回到了你这里
 
 
沉砂
 
细微之间  有难以尽说的历程
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就可以获得这个世界的重量
就可以获得
只有历史才能丈量的
我的心态
石头的身躯就是这般壮观
无数的联想
无数的汇合
把生命的顽强
都沉于柔情的水中
找不到那尊高贵的产床
风吹来时  有漂浮的渴望
我的脚下就是这般坚定
沉下去  沉下去
我已是这命运的白帆
不论浪涛多大
毁灭我的是浮云
是贪婪的性欲  以及
在古道西风中颤栗的羔羊
我以石头的品格
使那些无奈走出黑暗
使那些情感渐入佳境
以至从昨天的心悸之中
看到喧嚣的曙光
看到我沉默的掌纹
沿着大山的脊梁
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沉下去是荣誉  沉下去
是我百折不挠的理想
 
 
像树一样站立
 
在冬天还没有来的时候 我便
一天天脱去衣裳 我要让那些经不住
寒冷的生命一天天萎缩成芝麻
我要让爱的种子从我的身体里
看到光明的春天 不用登在报刊上
褪去的花衣裳就不再会回来 我只要
那些赤子之心就够了 我站立着
就是一个四季的全部 不论叶子飘向何方
我的乳汁穿过歌声 就不会嘶哑
我在风中 雪中 地震中都会这样站立
 
热爱春天的我和冬天一样充满活力
庄严肃穆原本就就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剪影
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用烈酒浇灌的
每一寸土地都会燃烧 把我站立的姿势
移栽到遥远的故乡 故乡就会泪流满面
母亲如虬藤一般的手只会让我更加坚毅
流过村庄的小河也不过如此宁静 刻在我
身上的铭文 还需要我读出她的声音吗
我的手伸开臂膀就有拥抱的感觉 在冬天
还没来的时候 脱去所有的忧伤


 诗家名典评诗 
 
一块半透明的多棱宝石
——十品诗歌的四个立面

作者/刘诚
  
  进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诗歌里最重大的事件莫过于微信诗歌的横空出场。昔日热闹非凡的诗歌论坛突然衰落下来,当年活跃在诗歌论坛的诗人们忽然集体消失;一批九零后、零零后借助微信的超级传播力量走上前台,渐渐成为诗坛的主力。而一大批原来在第一个网络诗歌的黄金十年里功成名就的诗人似乎厌倦了运动,厌倦了论坛时代的纷乱和喧嚣,纷纷向博客撤退,在那里坚守。这批诗人年龄渐长,埋头写作,不迷信微信,也不拒绝微信,与当代诗歌接连引爆、四处滚动的争论保持距离,不声不响地发育着自己的风格,充盈着作品和理论的武库。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在当今的诗歌地理版图上可能不算非常引人注目,但却一定非常非常地重要——他们是当代诗歌的脊梁,担当者,实力派,中坚力量,正是这批诗人构成了当代诗歌隆起的高原,如果将他们的名字抽走,当代诗歌必将大面积失血,变得肤浅轻薄,无足轻重。
  十品,坚持诗写三十余年、与西汉开国名将淮阴侯韩信故里隔淮河相望的著名诗人,就属于这一批为数并不是很多的中坚诗人之列。
  
  一、十品诗歌不为诗坛形形色色的伪先锋所动,旗帜鲜明地守望崇高,以最大的勇气逼近神性,保持了对诗歌的“向上、有益、尖锐”的价值追求。
  众所周知,进入新世纪以来的现代诗歌,经历了一段极其混乱而又波澜壮阔的历史。一方面,第三代诗歌运动开启的诗歌大分化、大裂变继续深化,由非非反价值、反文化肇始,继由日常化诗歌接棒,再到口语诗、废话诗、解构派的小调皮话小机智脑筋急转弯诗、下半身的黄诗、垃圾派的垃圾诗,诗歌每况愈下,诗歌精神全盘崩解,诗歌现场圈子林立,诗歌创作陷入各种炫技的无聊实验,有害的诗歌主张纷纷出笼,以先锋的名义你方唱罢我登场,貌似繁荣,实则一地鸡毛,惨不忍睹。一个人在如此恶劣的诗歌生态环境下写作,如果不是具有超常的自信和心理定力,很难不受到这些歪风邪气的影响。可贵的是,十品从一开始便旗帜鲜明地选择了守望崇高,坚持第三极神性写作的理想和原则,与形形色色的伪先锋进行了坚决的批判和抵制。
  十品之所以如此清醒和坚定,源于对诗歌理想的信仰,这个诗歌的理想便是诗人心中的“天堂”,里面居住着“真善美”的价值。这不是老调重弹,诗歌无论从哪一个门进入,也无论呈现出多么复杂多样的形态,最终都必须登堂入室,在这个“天堂”里报到。比起当代诗歌里很多同行,他认为自己距离这个天堂更近:
              
  我住的地方离天堂很近  离心脏很远
  已经不止一次地接近天堂  又从旁边擦肩而过
  天堂的幻境常常落在我必经的路上
                         ——《我住的地方》
  
  正如海子之执迷于麦地,十品强烈地执迷天空,有时不惜挥霍孤独,一个人拥抱天空,以热烈的诗句赞美阳光。十品大半生都在与阳光交谈,在阳光中纠结不休。他理解阳光的话语,了解它的痛苦、孤绝和光荣。“阳光真好/阳光是一朵盛开的玫瑰  可以/送给这个地球上的许多朋友/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我都会以阳光的名义将你找到/让你分享我的快乐  分享阳光/在我简单的裸体上/任你滚过一千遍  摧毁一千次/你还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阳光——真好”——在一首题名《阳光》的短诗里十品这样写道。这里的阳光,来自太阳的恩赐,属于无主的事物,是一笔无边无际的财富,可以供诗人尽情挥霍,让我们想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将祝福施予每一个人的海子。十品就像一只诗歌的蜂鸟,在阳光的密林里飞行,时而在太阳的外围悬停,以半生的时间向太阳逼近,相信阳光里有蜜,阳光里有梦,阳光里有美好的事物。然而他也深深地知道,太阳——这位万物之父,猛男中的猛男,八大行星的征服者、统领者,他的内心其实充满了忧伤,比一位屡遭痛苦打击的诗人更苍凉,更忧伤:
  
  我看见太阳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哭泣
  我看见孤独在蛋黄中间企盼着一杯牛奶
  我看见历史苍白如纸地随风飘动
  我看见失败仍在蹂躏那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
  
  我看见许多灵魂沉默不语
  我看见女人的媚眼在霓虹灯下变幻着角度
  我看见草原的胸膛沾满了砂粒
  我看见做秀的动物一无所有
  
  我看见空空荡荡的林子落满了鸟粪
  我看见伸出的手失去了血色的温暖
  我看见季节走着方步只移去了一棵庄稼
  我看见太阳仍然像孩子无家可归
  
  这首短诗题名《我看见太阳》,这里的太阳意象让我深感震惊。在中外诗歌里很多人都写过太阳,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写太阳:“高悬的狮面/倾覆在一片/没有装饰的天心”,它是“宁静地伫立/多么无倚无助,/孤单且无茎的花”。同样是写太阳,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在他的代表作长诗《太阳石》里这样写道:“火焰的脸庞.被吞噬的脸庞,/遭受迫害的年轻的脸庞,/周而复始,岁月的梦乡,/面向同一座院落、同一堵墙,/那一个时刻在燃烧/而接连出现的火焰的脸庞只是一张脸庞,/所有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名字,/所有的脸庞不过是一张脸庞”。而当中国诗人多多在《致太阳》里说:“你是上帝的大臣 /没收人间的贪婪、嫉妒 /你是灵魂的君王/热爱名誉,你鼓励我们勇敢 /抚摸每个人的头,你尊重平凡 /你创造,从东方升起 /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十品却斩钉截铁地断言,太阳是一个“失败”的,“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天空中流浪。孤独,孤绝,坚定,你不知道它为了什么,需要什么,理解和同情都是多余,它只是施予,走自己的路,也许它正面临着远超一般人类想象的痛苦,但它愿意将一切的痛苦都扛在自己肩上。我知道对诗人十品来说,太阳仍然是高贵和权力的象征,我们这个天体之中最伟大的存在,它和作为第三极神性写作战士的十品其实是兄弟,是精神上的知音和伴侣,他们相互欣赏,心心相印,惺惺相惜。
  十品诗歌里独特而鲜明的太阳形象,其实正是诗人自己精神力量的投影!
  
  二、十品诗歌不批判社会,而是主要呈现善,在那些看似温良平和、中规中矩的诗歌作品里,艺术的尖锐触角却每每触摸到了生活中那些刺目的疼痛。
  对于十品来说,题材从来都不是问题,他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窥视世界/又被世界窥视的窗口  在上/有眉毛招引无数蝴蝶飞舞/在下有一群睫毛坚守”(《眼睛》)。事实正是如此。多年来,十品怀抱生活的渴望,走到哪里就发现到哪里,诗歌的节奏就鸣响到哪里。他看到“在等待燕子的地方看到了蝴蝶∕飞起来的姿态就是梦中形象”(《清明》);看到花开、花落,看到“石头城里堆积的石头∕映照着洪武的金戈铁马”;看到“寿山石,我沉默的故乡”,“山坑水坑田坑呀  无云无雨无风∕记忆模糊  却唤醒纹理清晰∕歌声低沉  却沿着大地起伏∕……田黄的心跳常随黄金光顾古籍∕还有凝脂的冻玉  荔枝的微凉”(《寿山石,我沉默的故乡》);看到“明月如镜  高悬夜空  夜空静谧如蓝∕大地静听着雪的心跳”(《静谧的冬夜》);看到冬天的风暴过去,第二年依然“小草青青”(《小草返青》);听到“低音部分的情感∕在石头下面  流出发烫的眼泪”(《低音》)。他看到很多,看见“一些死去的朋友和亲人∕仍在丝绸上表演”(《挥之不去》);岩羊在岩石上奔跑,“叩问着大地  叩问着灵魂∕属于爱的部分会在血中点燃”(《 岩羊开始奔跑》);芸芸众生如野地之草,一百次死亡,一百零一次再生。他写河流:“柔软的/带有咸味的链条 通过月光∕印在墙上 就如蛇一般∕穿过 穿过头就穿过思想”(《穿过时间的河流》),尽管每一次的寻找都伴随着幻灭,每一次上升都紧跟着最疼痛的跌落。
  对十品说来生活太沉重了,他一生都在向天国的方向逼近,生活的下坠的力量却总是拖着他向下,灵与肉在向上和向下的撕裂中挣扎,寻找着出路。他看到“阴天的后面又是阴天”(十品:《苍老的云》),到处都是“易碎的东西”(《 易碎的东西》),目睹“秋天的落叶埋进泥土”(《森林无限》),听到“有风在门外喘着粗气∕你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光芒渐起”(《莲花》),“饥饿让春天软弱无力”(《饥饿让春天软弱无力》),而心爱的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咕哝着含混的诗句,在瑞典的午后静坐如同雕像(《看特朗斯特罗姆静坐》)。诗人也曾梦想有一把童话里的“金手指”,但很快便失望了,因为他看到 “它点出的金子∕被打造成手饰  挂在∕富人的身上”(《金手指》)。这个世界拥有一个暴力的结构,到处都充满了冷漠的表情,即使是高铁、立交桥、互联网、高楼大厦等被人们视为进步并津津乐道的现代化的标志性事物,也成为某种异己的力量:“高高的桥下是深沟山泉∕铁灰色的天空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北方的鸟误入云中”(《高铁开往南方》)。诗人有时也惊奇于一些明丽的事物,执迷于它们的明快与美丽,如他笔下的“闪族”,看它们“将美丽变成行为  将行为嵌入历史”,“将炫耀的鳞片∕展示出来  巨大的群体  一瞬间∕数以百万的一致  顿时闪出光芒”(《闪族》),但这一切转瞬即逝,此后仍将归于幻灭,回归死一般的寂静。世界只是表相,看上去更像是无聊的重复:“迈出家门的五十步  恰好停在∕你甜蜜的笑容前  我第五十次∕擦出你伤感的泪花  五十那个数不在原处停留∥谁会用五十次生命  挽救一只∕受枪伤的藏羚羊  并承诺五十年之后∕长成五十棵哭泣的胡杨树”(《五十次的重复》),尽管每一次都有着新的内容。
  在十品数量众多的抒情短诗里,有时也写到食肉的猛禽,写到鹰,写到豹子,写到一些充满力量的事物,时有惊人的意象,然而无论写什么最终都回归低音,透出彻骨的疼痛。如《一只豹子在奔跑》:“每条血管里∕都会喷涌鲜红的血液  奔跑的豹子∕目光里含着杀气  灵巧的肢体灵巧地穿越着∕地平线上只有一道透明的闪电  在起伏的∕蒿草上滑动”,这是十品笔下的豹子,在捕捉诗歌意象方面,诗人机敏、迅捷、精准,但成功背后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忧伤。“那种用血液作为动力的生命们  每条血管里∕都会喷涌鲜红的血液  奔跑的豹子∕目光里含着杀气  灵巧的肢体灵巧地穿越着∕地平线上只有一道透明的闪电  在起伏的∕蒿草上滑动着  猎物就在前面∕心跳就在前面  爱情就在前面  快乐就在前面”,然而,“我看见一只豹子如人一样地奔跑∕呻吟和唾液交合在一起  高潮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紧跟在征服之后的却是幻灭,却是盲目。
  在一首名为《最疼痛的那个夜晚,我在唱歌》的短诗里十品这样写道:“我还记得∕最疼痛的那个夜晚∕我在唱歌”。然而事实是,最疼痛的并不只是一个夜晚,而是贯穿了诗人整个生命。生活中那些沉重的部分,在他的诗歌里激起哀啭不绝的余响。
  
  三、十品是一位长诗创作的高手,《曰水》、《娉婷》、《风中挽歌》等长诗作品,有力地拓展了长诗创作的美学空间,将十品诗歌现象的重要性提升到了突出的位置。
  十品是一位长诗高手。完稿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娉婷》,以多变的色彩写水,写女性,以高贵的调性将我们眺望的目光,一再引向水和女性那无比高远的生命源头。几乎是在同时,长诗《曰水》完稿。这部长诗以节制的情绪,洁净的语言,纵贯千年、横跨宇宙的宏大架构,为我们继续讲述一个水的故事。在这个粗线条的故事里,众生渴望水,寻找水,以带血的声音呼唤水,奔向水,跪拜水,将一切寄托于水,为水生为水死,为水倾倒,水的到来却是一场惨烈的浩劫:洪水冲决一切,淹没一切,摧毁一切,大水弥天,记忆被揪为断片,生灵涂炭;在这场持续很久的大灾难里,山川大地,树木小草,植物昆虫,包括人类在内,一切的众生都不能幸免。如此美丽而残酷的诗性叙述,推动着似曾相识的经验碎片,大海的波涛一样纷至沓来,让人惊骇莫名。水毁灭一切,孕育一切,水是载体也是媒介,希望和绝望在这里对接,死亡和新生在这里谈判,真善美与假恶丑在这里握手言和完美统一。这是水和文明的变奏与交响,一幅有关水和文明的写意长卷,诗人以水为背景,勾勒出文明临盆之际纷乱错杂的斑斓意象,深刻的矛盾,巨大的张力,紧张的氛围笼罩全篇,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2007年初,一部长达八百多行的长诗《风中挽歌》问世,被《第三极》诗刊首发。这部长诗灵动瓢逸,情绪节制,体态温软优雅,一经问世,即引起广泛关注。
  
  能飞的都飞了起来 从天空中
  鸟瞰大地 那是一种语言在舞蹈在做手势
  在搜寻我们的记忆 并制成酸酸的奶酪和甜甜的果酱
  要尽一切可能 留住美丽如花一样的青春年华
  
  可是天空空空如也,绚丽的烟花绽放之后往往是幻灭的余烬。诗人像一位高明的精神导游,引领我们直击日常生活中那些令人无法忘却的疼痛:
  
  九十二路车从我的视线里缓缓驶过  大雪裹携细雨
  在风中舞蹈 扬扬洒洒地诉说着前生与后世的故事
  一个忧郁的姑娘总是低着头走过我的门口 阴雨天连着
  另一个阴雨天 直到一次戴孝回来才知道她的父亲走了
  
  我相信阳光总有一天会照进我的门口 小鸟总有一天
  会向我鸣唱 可是姑娘的母亲远嫁他乡 姑娘再也
  不知去向
                  
  失去的不能复得,死去的不能再生,离去的也不能再回来。当风中的挽歌丝绸一样光滑地抚过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诗人却“让老鹰飞来 啄去我的心脏”——
  
  一切就这么过去了 我曾经的热情四射的
  欲望 在这次的上海消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蘸水时
  可能还会显出纹理 剩下的是最后的东西 风干了的
  标本日夜在窗棂上摇晃
  
  我的喉咙里燃烧着火 我的嘴巴里生着烟 我的
  血管里流淌着故事 我的大脑隐藏着幽默 我的
  手心里有一枚印章 我的脚掌心溢出绿色的叶子 我的
  胸口上的长毛已逃逸 我的眼睛里升起白雾
  
  从陌生到熟悉 从拒绝到习惯 从野外到内心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一切都来自缘分
  无语中触摸的是一片记忆的云朵和云朵的记忆
   
  播种生存收割回忆,播种爱情收割忧伤,这忧伤被幸福浸透。我们不必在一部这样的长诗里去寻找什么高深莫测的微言大意,诗人十品以八百多行的篇幅纵横挥洒,为我们构筑了一部诗歌版的“往事与随想”,这就够了。它像江海的潮涌,一个劲地朝读者涌动,涌动,让人目不暇及。在这部长诗里,诗人怀想童年,初恋,父亲,母亲,家庭,事业,同学,思考个体、国家和民族,思考生命与时代,思考许许多多渺小的和宏大的事物,诗思随风漫卷,唯有连绵的意象在烈烈的天风中哀啭回响,不绝如缕。这是日常生活的全画幅呈现……在这里,意象追赶意象,苦难以美丽的方式呈现,忧伤升华为优雅,成为常态。曾经的一切如此真实,美丽而又凄惋……然而这时,
  
  突然安静下来 世界在瞬间什么都没有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
  我的眼前消失了 河流树木 楼房汽车 阳光花朵
  还有那些曾经的文明
                  
  经验反复证明,每一位真正的诗人最终都会把至少一部诗篇留给自己。只不过有的诗人是被动的,他对此浑然不知;有的诗人则出于主动;有的诗人以一部具体的诗为标志,而另一些诗人,则是以一生全部的写作活动来达成,十品显然属于前者。这部长诗,实际上便是诗人的精神自传,可贵的是,十品并没有满足于意象的精彩呈现,而是最终跃升到哲学的拷问:“一辈子有多长 一生就有多长 一辈子的尽头∕躲着一个叫死亡的老人”,并在严厉的拷问中作结,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启迪和思考。
  四、世界越来越快,诗歌的运动越来越快,而十品诗歌属于一种慢;抽走十品及其所属的那一个群体,当代诗歌将大面积失血,变得肤浅轻薄,无足轻重。
  有两种诗人,一种是天才,靠才气取胜,一出场就非同凡响,很短的时间内便引发千万人追捧,如海子;还有一种诗人是地才,不以才气取胜,却坚信诚实的劳动,天长日久的坚持,造成万众惊奇的风景。后一种诗人靠的是坚持,笃信着那些千古不易的写作理念,耐心积累,正面作战,大器晚成。十品不大像是前者;他温婉平和,稳练得多,也坚挺得多。那些靠才气取胜的诗人,往往写一段就要停一段,不断地有高峰,十品不是这样,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很长的时间跨度里,不停地写作,稳定地产出,并且保持着恒定的质量。十品从不装神弄鬼,是诗歌班里的好学生,好班干部,不准备发出特别惊人的惊世之语,也不准备挑战老师的权威,甚至不准备挑战同行,他只是用平实的语言,言说着自己的那一份命定,自信自己最有可能笑到最后。
  十品有一首诗名曰《黑夜是一张皮》:
  黑夜是一张皮   黑夜披到狼身上
  狼就变成羊了  泛着绿光的眼睛里
  时常有泪奔腾而出  白天变成黑夜
  夜就成了更黑的夜  一切都是那么冰凉凉
  包括原本温暖的怀抱  当嗅出一点人味的时候
  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张开  黑夜没有显示出
  任何危险  如豆的绿光在不停地移动
  贪婪  嗜血  一点一点逼近
  无声  喘息  一步一步走来
  黑夜下的无规则潜规则暗规则
  早在那个冬天的夜晚就出笼了
  披着黑夜的狼随处可见
  恐怖的绿光遍布世界
  
  黑夜是一张皮  黑夜在动物身上没有光明
  穿过田野  有求偶的鸣叫
  撕心裂肺的声音让黑夜的怀抱颤栗不已
  青青的灌木丛里有一场血腥的杀戮
  黑夜里的阳光一片黑暗
  黑夜里的话语充满潮湿
  无知的动物们  不停地奔跑
  却永远摆脱不了黑夜的追赶
  黑夜把河流  山川  森林都覆盖了
  善良和光明被撕咬的体无完肤
  天边的那一抹曙色什么时候能揭开呀
  蠕动着的生命奋力地抗拒着黑夜
  披着黑夜的狼正在逃遁
  
  十品是看到我们这个世界背面的现实的,但是他的表述却是一种平静地呈现,即使出现“撕心裂肺的声音”和“善良和光明被撕咬”场景,他也只是希望“天边的那一抹曙色什么时候能揭开呀∕蠕动着的生命奋力地抗拒着黑夜”。有一句话叫“知世故而不世故”,我则以为是在江湖却不沉溺于江湖。正直的诗人只是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个世界,用自己的良心坚守着最后的善意和理想。
  
  十品诗歌,一块执念和耐心成就的半透明的多棱宝石,体量不小,品相上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焕发着智慧与美的和光。而且仍然在发育生长。十品有一首诗名叫《越来越快》,而他的诗歌恰恰相反,那是一种笃信和坚持,任风云变幻潮起潮落,它一直站立在一个高度——从忧伤到优雅,越来越慢,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要。
  
  2019年6月9日草成于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