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事（诗十首）

无限事

弹烟灰的时候，发现另一根烟
还趴在烟灰缸上
燃烧。
好像现在的我突然发现了过去的我
——还挣扎在过去的时间里。
搞哲学的小鲸说
她在梦里成了一名职业潜水员，
梦里的“她”，才是“本她”。
我并不认同这样的心理暗示，
在经验世界里，我们常常用未来的我
瓜分现在的自己。
就像那个割掉双乳的女人，哭着说
现在，终于解脱了。

钟

我行走在一座钟里。
制造它的人，先于我抵达，
也先于我离开。

我听到它的嘀嗒声，
制造了另一种寂静——
像一个人的思考。

原始人以天空为钟
星系间巨大的齿轮，咬合着
获得了永动力。

在停摆的钟里，
时间看见了自己的坟墓。
我想到死亡的天体，被没收了永动力。

仿佛制造它的人，
停止了思考——
仿佛他并未离开，我也不曾抵达。

表达

我常把死亡比作黑夜，
因为只有在黑夜，才看得见星星。

我能想到的好人，
死后，都去了那里。

怎奈何，星空遥远啊
幸好，人类学会了——

用距离换算时间。
哦，光年。多么美，又多么绝望。

银河里流淌的是水吗？
我学会了用善良，表达一件悲伤的事——

妻子在野地里采的花枯萎了
幸好，枝叶上的蚂蚁和飞虫还活着。

编年史

孔子怀揣着道德，开始周游列国。
他告诫人们要礼义仁智信，
后来，他的思想被做成
中国人的一日三餐。

几乎是同样的时间，
达摩在一棵树下顿悟，创立了一所
伟大的培训学校。
阿弥陀佛。人们学会了朗读、背诵和默记。

多么奇妙啊，仿佛神
悄悄拨动着时间的齿轮，让不同的文明，
保持了相同的进度——

公元前1000年，
周王朝编辑了风雅颂，古希腊出版了
荷马史诗；
公元前3000年，
埃及人画出金字塔的草稿，
而东方，正上演炎黄二帝的神话。

那时，他们还用不着翻译，
也根本不知道——
彼此的存在。

当我读到人类的起源，
神出现了。这是无数历史巧合中
最古老的一次。
当我把时间之书，翻到离我最近的一页
母亲生下了我。

我为这不可思议的巧合
而惊喜——
我们都得到过神的默许和垂怜。

我的身体里种着一垄小麦

麦浪滚滚，
我的心一下子热起来。
我身体里的小麦，
弥漫着喘不过气的香味儿。

我看见麦地里的她
缓慢地弯腰。太慢了。像我的母亲
几十年过去了，
还停在那一弯腰的缓慢里。

这块地也太小了，它还没能从八十年代
转身。
只有镰刀，配得上它的精致。

我的身体里
种着这样一垄小麦——
一定要一轮八十年代的太阳
才能把它催熟；
一定是边段庄的麦芒，才能把我的手和背
刺得痒疼。

只要风暖起来，
麦浪滚起来，
我的心就有一种绷紧的幸福感……

想法

我突然想起一个瘦高的女子
我从没见过她
我想我可以尝试，爱上这样一个女子
干净，让我没有想法

中午的时候
看着窗外废弃的工地
一堆垃圾上长出了青草
一个深坑已变成小小的湖泊

很多次我都是这样看着窗外
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好像窗外什么都没有，好像
那个瘦高的女子
也根本不存在

我们还不能肤浅地探讨爱情

如果身体是一种敏感物质，
爱情有它的副作用。
如果诱惑是一组配方，
密码是不是三个英文字母？
如果欢娱只是化学反应，
孤独只是催化剂。
如果你在他的怀中攥紧了我的手，
泪水是不是
被掩饰的分泌物？
如果忧伤只是一句台词，
分别只是另外的重逢。
如果玫瑰必须凋落，烟花必须短暂
如果幸福必须仰望，你的心
必须骄傲。
如果人间，可以被一再辜负——
爱情是肤浅的，但我们还不能
肤浅地探讨爱情。

对一个哲学问题的探讨

黑洞是如何形成的
时间是如何消失的

好色的孔子，与好德的孔子
是不是同一个孔子

纸团里是潦草的字迹吗
也许是惊天的秘密

她还在煎鱼，其实火苗上
是另一个自己

马克思说
如果事物的表现与本质能合而为一
一切科学都是多余的

我也是多余的
当你说到特殊性
普遍性也是多余的

遗物

先烧贴身衣物
睡衣，袜子，内裤
再烧外穿的
鸭绒袄，毛衣，夹克，帽子
她从一条裤子里，掏出400元钱
这是他特意叮嘱的
狍子大衣改小了，没穿过
她说，捐了吧
锁在柜子里的东西
都是他的宝贝
改锥、钳子和电钻
交给儿子
两个20多年前的烟灰缸
崭新崭新的，还能用
几块毛主席像章
几本工作笔记，几张奖状
还有几封信
其中一个信封里
装着十几张女战友女同学的
黑白一寸照
她掏出来看了看
顺手扔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