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记忆(外9首)|唐明评析
我希望记忆能够长久地生活在我的家里,
以物质的形式或者以纯粹的精神形式,仿佛影子或者
镜子映出的影子——我在其中看见她穿着灰色呢子大衣,
一会儿翻阅套着硬壳的手机,一会儿向我这边望来——
她的面容在那些演员之中算不上出色,但是在站台的人群之中,
却仿佛阴天柔和的阳光——我知道我只能记住
这一时刻,而她清澈的面容迟早消逝在其他的面孔之中。
类似时刻我以前经历过,面孔与面孔互相干扰,
甚至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更何况她的名字以及其他事情——
巴士来了——她马上就会上车离开,我在心里对她说,
再见吧,无论你是谁——我戴上口罩阻挡着雪后
干净而寒冷的空气,但她并没有上车的微细喜悦
刚刚从我的心头掠过,忧虑就同时出现在脑门的显示屏中。
还会再来巴士的,一辆又一辆——她仍然望向我这边——
我在巴士来临的方向,她是望车还是望我?我是知道的,
二者兼而有之,但是谁也没有开口交谈的意思——
不是羞涩,而是源于社交恐惧症——她在等哪辆车?
我不知道也猜不出来,她没有背包,左手拿着手机,
右手插在口袋里,而我背着背包,半边脸藏在口罩之中——
她是做什么的?身高至少一百七十六公分,平底户外鞋……
披肩发并不齐整……二十多不到三十……
正猜着,我的巴士来了——再见,无论你是谁——
走进巴士深处,脑子里仍旧闪烁着呢子大衣的灰色光泽——
人生之中的类似经验告诉我,彼此不会有什么可能的,
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孤独而又隔绝,彼此望望
已是巨大的额外馈赠,何必再——我回头——
竟是她热情的眼神——她也坐这辆车去往道里方向——
可以继续共处十几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不敢奢望太多的时间。
我望着窗外的薄雪,偶尔把目光投向心仪之处,
她左手虎口是一道细小的伤疤还是光影形成的斑点?
她的目光正在变得平静,眼神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内容。
如果曾经有过,也只是在站台上的时候吧,
也仅仅因为我与其他人略有不同吧——头发灰白的绅士,
你去往何地?你的年纪是四十多还是三十多?
口罩遮住显露年龄的部分痕迹——姓名或者个头儿——
而我早已明白,而我只能珍惜此刻小小的高兴,
无论你是谁,我只是感谢你,感谢车窗映出的
某人面影,还过得去吧?能够共处绝对是超级幸运,
何况彼此某些优雅的相似之处——到站了——
我经过她身边,一手扶住她握住的栏杆。她在下半部分,
我在上半部分——如果栏杆之中存在秘密的管道,
她想必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我松开栏杆,
好像松开救援的绳子。我跌到车外的深渊之中——
巴士迅速开走——我没看清她的面容,也没看清
她的身影——我站在雪地之中回忆着前所未有的快乐,
还有前所未有的快乐刚刚失去时的痛苦。
衰老的步骤
衰老是有步骤的,
或者时间表,比如昨天上午,
一块脆骨击溃你的牙齿,
而今天,六号字就敢讥讽
你的花眼。它们还有什么
不敢呢?你的智商究竟有多高,
你能说得算吗?你对
荒谬的事物曾经说过什么吗?
至于干什么就更不能提了。
容貌变化还是次要的,
服装的花色越来越鲜艳,
而且偏重于暖色。你心里
肯定是冬天吧。而明天,
又会发生什么?我还没提
疾病的眷顾呢,还没提
孤独的拜访呢。当你的
行动力减弱或者不能自理生活,
你就只剩下一个泥沼般的
大脑了,在空洞中旋转,
闪现不连贯的记忆碎片。
生命终于走到句号的地盘,
你只要求肉体或者神经的愉悦,
并且就此长眠。而这仍是
奢侈的。奢侈的铁链。
和同事聊天
午休时和同事聊天,
聊起另外一个已经去世的同事。
她凭一支笔和一台又一台推土机搏斗,
直到自己去世。她可能以为
在她去世之后,推土机的数量会减少,
而笔的数量会增加,但是事实
恰恰相反。我们不免唏嘘,
有人更加过分,甚至变成年轻的自己的
敌人。去世同事的性格略显偏激,
常与友军产生摩擦与分歧,但是这些
丝毫不会影响对她的积极评价。
与我聊天的同事昨夜梦见她就在我们中间,
交谈或者做点儿别的什么。现在窗外,
雨大风大,让我想起她虽然不是历史义工,
但却明显属于火焰的阵营。我们的交谈
未免煞风景,因为她根本猜不出
我们的今天会比她活着的时候
更加黑暗或者什么。
为什么总是桑克
为什么总是桑克?
他也不是宇宙的中心。当然不是,
怎么可能是呢。但我关心他
胜于关心宇宙的中心。有点儿自恋?
如果照镜子,就可以看见他的
一堆毛病,白头发,衰老,不能克制的
悲伤。为什么总是桑克?
并没有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恰好
我认识他比别人早了一点儿。
但我并不了解他,也不理解
他明明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却偏偏装作
并不普通的样子,有时还为
不相干的人发怒,为别人空空荡荡的
裤子口袋。他写东西,有时
并不是为了记录,而是觉得有趣。
有趣与无聊,是一张纸币的
正反面,但却不是唱片的。
他只想坐在自己家里喝咖啡,而不是
在一个空旷的巨大的咖啡馆里。
他自己磨豆子,自己加一小块
古巴方糖,不加牛奶并不是
由于歧视。他一心想捍卫
隐私的权利,这个突然之间变得艰难,
让他吃惊,犹如窗外的雨
突然又变成了雪,从春天又回到
冬天,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有时文文静静,有时却又像一个疯子,
不肯和人讲道理。我劝他安静,
他就安静得像一块德国石头,
整整一个礼拜,甚至整整一个月
不出屋门,也不和人交谈。
他看书看得很快,有时还会陪着
书中的人物掉泪,同时又过分冷静地
把印刷错误或者翻译错误挑出来。
他的生活是非常普通的,和其他人
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碰巧
写了诗而沾沾自喜。
桥头风景
冷是可疑的,
不用脸盆放大镜就能
发现它比监狱
旁边的柳树更像
一个间谍。
假霁虹桥头的
杨树冻僵的叶子,
仿佛揉得皱巴巴的带着字的
厕纸。和风接头的
是另一股风——
来自地下通道。
但是分岔之中的裤腿儿,
及时打消跺脚者
命令路灯干的好事——
阴暗是金色的。
鱼群被上级
派出来拯救捂着
口罩的鼻子。哈气笼罩
妖精也笼罩打怪的
小英雄雨来。
旅人没戴帽子,
捂着琥珀似的耳朵,
望着没有云的纯色蓝布
打造的天。不受控制的
鼻涕减轻他的体面。
列车改造的
低语顶替哀嚎的情报。
记忆可不可靠在于
它到底是谁的记忆。桥面
仰赖穿梭猫。
微明
早已知悉生命的底细,
毕竟年已五旬。少年
仍旧活在诗里,虽然
疲倦伴着厌倦。甚至
某一瞬间,永恒属意
黑暗,但在每秒钟的
缝隙里,还是夹杂着
其他细节,如人性的
微明,让你们面对面
落泪,又如勉强但又
存在着的尊严,让你
觉得活这一回,值啦!
即便肉体们冻成冰狗,
即便你被按在台阶前,
但是你幽蓝的灵却是
堂堂正正的鬼。冬天,
你戴着雪帽子,光着
手和脚,扑通扑通地,
在雪地里踩着绒毛团,
踩着随时充电的线圈。
论冬天的安静
不喜欢热闹
是处女座固有的。热闹
也没什么不好,如同甜蒜,
根本不会腐蚀牙齿。
只是不喜欢而已。
收到捷克、韩国的邀请,
高兴了一会儿,又想了
一会儿,还是拒绝了——
冬天就该待在温暖的家中。
并没有壁炉——那种老派的
享受只能出现在
电影里。电视剧也没有。
雪倒是常下,但对东北来说,
它的诗意有限,不如人民币
浓厚得如同石油。我知道
这比喻俗气,建议你
把它换成灵异。至于哪个它,
选择权归你。我只负责
我心中的那个。栅栏顶端的
雪块,好像一顶微小的
白帽子,而掉在地下的,
又好像故意摔坏的
白面饼。传说中的老鼠
让饭桌边的交谈者紧张。,
而所有人的笑容全都取决于
一个凡人的表情——
历史是不堪显微镜观察的,
所以星空的拯救使命
就不仅仅落户于汽车人。
我既然能活过十二月,那么
也就能活到解冻的
四月或者五月。六月雪
是一个喜剧演员,他并不能
改变季节的变暖本质。
安静能完善耐力,甚至电力,
供你把小灯泡烧到天明。
那些不常见雪的人
那些不常见雪的人
从刚刚降落的大雪中获得了
乐趣。如果他们只是孩子
或者单纯的人,他们也许会
收到更多的理解。飞行员
或者清雪车目睹的不仅是
摄影构图,还有强烈的破坏。
星月被风卷起的雪粒
糊得死死的,而路灯挣扎着
为雪和树的合影美容。
从黑暗角落里传出来的谈话,
听不清楚,“以后……
不来了……还能怎样……”
俄语还是加拿大人说的法语,
在宣传栏上撞得粉碎,
和雪粉混淆在一起。冬天的
勋章浮现在朝南的窗玻璃上,
长发正在抽烟,分不清男女,
更分不清烟雾与哈气。
仅凭这一刻的静止(过会儿
就上冻),世界似乎还是
好的——怎么延伸这一时刻?
脚可以不动,但是时间的
光线却会由长变短——
或者从四十五度角照射过来,
薄雪处的衰草们摇摇晃晃,
回忆,也许是预言着夏天。
个人总结
冷了就加衣服,
或者待在温暖的房屋之中,
热咖啡捧在手里,
再欣赏它精细的波纹。
任何情况
都能找到快乐,
两个人见面就笑,
一个人就去看书。
计划可以制订,
享乐是它唯一的核心。
打游戏兼事看电影,
幻觉才是人生的主要内容。
想想医院的临终病房,
再想想那些辞世的亲戚,
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不必费心于升职。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或者只是安静地躺着,
脑子里要么是虚无的音乐,
要么是存在的独舞。
回忆越来越模糊,
小心提防痛苦的呵护。
肉体的麻烦尽可以托付给
值得信赖的药物。
有时也学着演戏,
但是必须在心中安面铜锣。
该敲响就得敲响,
回到正常的人群之中。
彼室的聚会
冷风吹过皮肤的涟漪,
有规律的,平静而渐渐让人厌倦,
没规律的,让人不安,
犹如终将实现的正义之火焰,
在暗夜里欲灭还燃。
头顶的雪渐渐变成雨滴,暖气
悄悄减少供应量,赤裸的脚丫
终于获得冬天传递的讯息。
死去的人就是告别的人,
当所有你熟悉的人或物都已消逝,
那么就轮到你了。彼室的
聚会敞着橡木门,里面的人
自动选择自己的年龄与状态,
你甚至可以给他们戴上
你赋予他们的某种面具。青铜的,
纯木质的,或者软塑料的,
谁也不歧视谁,讨论的氛围,
几乎赶得上八十年代。微笑没有
一个是僵硬的,勉强的,
那么自然,犹如烘培适中的咖啡豆,
伴随着半透明的蒸汽烟。
抚摸柔软而流畅,甜甜的快感
是在站台上产生的。周围
端着枪的士兵,全都假装
看不见。
诗家名典评诗
——论桑克诗歌本质与写作倾向
文/唐明
——诗人无疑是敏感的。在远道,站台上的一次相遇,于人群中,那眼神,"仿佛阴天柔和的阳光",这一刻她清澈的面容,会"迟早消逝在其他面孔之中" 。……″类似时刻"!诗人暗想,″我经历过",面孔与面孔相互干扰!尽管一辆又一辆汽车驶来……又驰过,她仍然向"我"(所处的地方)张望。"在巴士来临的方向/……她是望车,还是望人"?诗人想。也许二者兼备,而作者"半边脸藏在口罩之中"。令诗人欣喜的是"她也坐这辆车",在抵达目的地,其还可以与之"共处十几或二十分钟",……"窗外的薄雪偶尔会投向心仪之处",可"她的目光正在变得平静",而且眼神并没有什么特殊内容。难道是作者自做多情么?……车到站,诗人经过她身边,手扶过她握住的栏杆。——请注意细节刻画,她的手″在下半部分,我在上半部分",诗人继之骋想,″如果栏杆存在什么密秘通道",然而时间是不容其细考的,内心研究也不行……。——车很快抵站,又迅速开走!……诗人如足失″跌进深渊里",遗憾的是,诗人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及容貌,甚至,此前还产生类似″……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这样的种种疑问?一次交臂错过的奇遇,一次邂逅不而相认或相识的旅行。——诗人的心永远在远方,如荷尔德林言,"……惟愿存识,孤独固然须求,但远方,才得真义……"
诗人顾城,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旅行中,与其妻女诗人谢烨相遇的,继之二人改变了旅程,中途下车,与之配成佳偶,可惜未能终了一世。——而那件灰色呢子大衣,则让评者想起著名作家苏叔阳先生长篇小说《故土》常说到的,女主人翁穿一件飘飘的"薄呢大衣"。不知是诗人有意为之,还是笔之所及,那件灰呢大衣无疑为该诗增色不少,也使诗味更飒爽、更纯净、更具韵味、更飘逸。读桑克兹诗,让人感到桑克诗风与此前之诗有了明显不同,更精制透亮,更纯粹晶彻,也更注重细节描写与陈述,有些接近中国传统工笔画,但只是局部,仅为细节,其他则仍形如写意成分,像油画绘图中的点彩,若意识流般的间叙构架,并稍带着一两点洇染濡湿的"后意象派"的灰色意象!……桑克该诗带着一种卜蜂莲花似的淡淡的忧郁,俨然当年意象派诗人李金发的诗,却去掉了颓废与唐突,加进了现代诗人戴望舒的通透和玲珑洒脱,据说之《雨巷》也是寄予斯慕之人的作品,然获之不予,相比之下,获之不予者仍属诗人卞之琳的雅作《断章》一诗,仅仅四句,俱写情寓人,景味交融。当然,长短之别,非诗为论,长有长的瑰丽,短有短的简约,不能厚此薄彼,褒贬格非,犹如三条赭石色,各有不同,淡者浅绛,浓者奇华,酱色则怀古益尊耳。大诗人艾兹拉-庞德,一句″湿漉漉的花瓣",与艾略特《四个四重奏》相比,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评判。——总之,诗人的痛苦和快乐,常常是比肩共行、莲藕相济,……如桑克在该诗行将结束时,如是说:"……我站在雪中回忆前所未有的快乐,/还有前所未有的快乐刚刚失去的痛苦。"
——桑克的诗,寓意深刻,通晓流畅,透彻明了,富于玄思和辩识性与哲念,语言干净无瑕,词性洗练空灵,偶有诡异却鲜活无痕,运用诗艺卓尔不群,在形而上思维模式与审美情趣上不随波逐流,于超语境后现代写代范式下具备了一个诗人所拥有的主客观性,既感性又理性,充分解构出超前体验现实社会的耐心,克制、机敏、睿智、韧性及柔性,包括细致观察的表述方式、作品容量、性格果敢与诗意深度和广度,以及对词语锋利的认知程度和把握力与机警的洞察。比如其在《彼室的聚会》一诗云:
"冷风吹过皮肤的涟漪,/有规律的,平静的渐渐让人厌倦,/没规律的,让人不安,/犹如终将实现的正义火焰,/在暗夜欲灭还燃。/头顶的雪渐渐变成雨滴,暖气/悄悄减少供应量,赤裸的脚丫/终于获得冬天传递的讯息。/死去的人就是告别的人/当所有你熟悉的人或物都已消逝,/那么就轮到你了,彼室的/聚会敞着橡木门,里面的人/自动选择自己的年龄与状态。/你甚至可以给他们戴上/你赋予他们的某种面具。青铜的,/纯木质的,或者软塑料的,/谁也不歧视谁,讨论的氛围/几乎赶得上八十年代。微笑没有,/一个僵硬的,勉强的/那么自然,犹如烘焙的咖啡豆/伴随着柔软而流畅,甜甜的快感/是在站台上产生的。周围/端着枪的士兵,全是假装/看不见。"
——诗歌以一场所谓"彼室的聚会"为事件引发地,从而传递给读者以联想,″彼室"自然不是自己的房间,或可称之为″芳邻",也可谓之"隔墙",其实就是隔壁的邻居;"彼"对"此"相对照,可能是"对门"的房子……亦未可知,总之与此房距离很近。这样一个彼室小小的一场雅集,何以会引起诗人关注?并将之纳入诗中,关键是这样一场聚会,一定意义非凡,那么让评者和读者一同进入诗中,以体会这次会务的重要性。作者首先写到"冷风吹过皮肤的涟漪",并提到"头顶的雪渐渐变成雨滴",此时“暖气”出现,而“悄悄减少的供应量”,则预示着与会人数不是很多,当然也不排除真的“暖气”在减少;况且作者心境也许不同,而感了到寒气袭人——这是“潜意识作祟”,这属于“后现代意识”诗歌的一种表述写法,因为有人已经“……赤裸脚丫”,并“终于获得冬天传递的讯息”。——当然,……“有规律的”是,“平静而渐渐让人厌倦”了,“没规律的”是,“让人不安”!因为,这或许是一场葬礼,也或是一次虚拟的告别仪式,总之而言是一个诀别景场,甚至一个名人的死亡送葬日!……所以“死去的人就是告别的人”,诗人从而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将之引深为“当所有你熟悉的人和物都已消逝/那么就轮到你了”。——接下来“聚会敞着橡木门/里面的人/自动选择自己的年龄与状态/你赋予他们某种面具”,——清注意,这个“你”,或许是“葬礼本身”,而不是“一个人”,词语被“人格化了”,完全是一种拟人化的写法,而“面具”将人又“物化了”,也是一种拟物化的写法。盖因人是虚伪的动物,往往将真实的脸,隐藏在面具后面,这里有奸诈、狡猾、恶毒、伪善、丑陋、尖苛、阴险、面合心不合,有假面舞会般的欺骗、坏笑、黑幕、暗算、诡秘、苟且、窃喜、狂欢、阴谋阳谋与老谋深算。林林总总,芸芸众生,难免装一装蒜,在人前得过且过,转脸骂你个狗血喷头!所以说,面具千具,人各一具,有青铜的、纯木的、塑料的,啥样的都有。人生险恶啊!……鸡鸣狗盗,形形色色,端如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言,“一个小茶馆,反映出一个大世界”!亦即释家语,“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所谓大千尘世,妖魔鬼怪纵横,不觉就陷入一个名利场中,不可自拔了。
——但是,且慢,这分明不是一场聚会,而是两场,或三场,所谓的“彼室”,也不是“一室”,而是两室、三室!——盖因诗人是具有“双重性格的”(按,甚至是多重性格),凡看过刘再复先生的《性格组合论》,即会明白,人的性格具备多重性。……故而此时,诗人灵感爆发,机敏睿智作祟,将一场聚会割裂为三个场景:
A、某名人葬礼;
B、八十年代-地下诗歌-诗人聚会;
c、一场假定虚拟的类似“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式”聚会演习;
——这恰恰是诗人神奇诡异高明之处,也是笔者”神来之笔”!……桑克的诗歌,犹如″神示天授",具有了不凡的远见卓识之功力,非常人能及,这也是其之所以屡获国内外诗歌大奖的原因之一。作者现在以复线侵入,三个场景同时呈现,比翼齐飞!他像一个出色的导演,一个指挥三场战役的谋略家!……因此,诗人言,“谁也不歧视谁,讨论的氛围/几乎赶得上八十年代。微笑没有/一个僵硬的,勉强的/那么自然,犹如烘焙咖啡豆/伴随着半透明的蒸汽烟/抚摸柔软而流畅,甜甜的快感/是在站台上产生的。周围/端着枪的士兵,全都假装/看不见”。请注意,又一个场景,侵入,其实这和第一个场景相关,叠加重合,……是第一场景的延续!评者此前曾讲,葬礼死去的是一个大人物,甚至可能属于某一国度领袖级角色,否则不会有士兵端枪守卫。当然,这场戏也许本来就是作者虚拟的一场诗歌演习——表演秀——匪夷所思!那也无关紧要。因为诗歌本来那是一种词语接龙的文字游戏。评者假定诗人是出于幽默,大脑出故障反讽一下,讥嘲一番,拿自己诗歌开涮,……不行么?
——所以说,欣赏桑克的诗,就像看一场真人秀,一场“空中飞人”表演,大格局,大运作,大智慧,如台湾著名作家李敖,自称“文化空中飞人”,玩的就是刺激开心!亦如小说家王朔所言,“玩的就是心跳”!原来诗歌是“黑色幽默”了一把,写着玩!高境界的诗人桑克,就是这么给你示范,给你诙谐加醋,用诗机诗趣,三场戏同映,联玦开拍。——桑克的诗,是“后时态后语境”的,……是超现实主义的,也是跨越时代,特立独行的。在其笔下,诗歌开始倒转,……呈现出“后现代句式”,一直向后,对生活充分解构,完全突破了时限,归于纯粹写作之类,呈碎片化状态,甚或于条形码化,嚅絮盘丝蚕茧般的,层层环绕,剿丝密布,似蝉翼般透明,若清月明媚,仿佛蟾宫折桂,玉台筑冰,梧桐殿上,诗行敲击,扣响声声似蟋蟀长鸣。如鲁迅言,这是林中的响箭,黎明的晨光,春声的第一步,是处女号角的远航。它是零碎的,也是倒叙的,……是转念的,片刻易逝的,警策的,莫名愁予的,反向的,滞顿和无常与逗留的,三个场景剔除原状,而逆向规之于平行的歧路行走,范式化呈现出不确定性,偶然生发之生活离奇的悖迕沿一个诗歌怪圈又回到始点和圆心,时常呈螺旋形上升,木讷于真谛的视听,却带着一种持念、挑逗与诱惑力,归之于颠波的本身,体验、趋动、漾濞于深处的否定,指示状的语态、虚夸的表征、看似安于现状的局促,实则思于沉稳的诘问和启蒙,扫除真寓的说教,秉除玄想和?迫,只在于眼前的消顿,忍受寂寞的约定,残酷于迎合时间的摆布,最终走向彻忘。一种机敏的观察力,细致入微的执着,刻画了人境的臆症,像一个固态的球停留在空中,不下坠也不上升,只留在半空,转为被依托空气的浮力和存在感,如虚无,在曲形抛弧线上折弯,使周围的事物景致皆包裹在球体外,所有的诗意围绕它盛开。譬如其《那些不常见雪的人》,如是说:
"那些不常见雪的人/从刚刚降落的大雪中获得乐趣。如果他们只是孩子/或者单纯的人,他们也许会/收到更多的理解。飞行员/或者清雪车目睹的不仅是/摄影构图,还有强烈的破坏。/星月被风卷起的雪粒/糊得死死的,而路灯挣扎着/为雪和树的合影美容。/从黑暗角落里传出来的谈话/听不清楚,‘以后……/不来了,还能怎样……`/俄语还是加拿大人说得法语/在宣传栏上撞得粉碎/和雪粉混淆在一起/冬天的勋章浮现在朝南的窗玻璃上,/长发在抽烟,分不清男女/更分不清烟雾与哈气。/仅凭这一刻的静止(过会儿就上冻),世界似乎还是好的——怎么又延伸这一时刻/脚可以不动,但是时间的/光线却会由长变短——/或者从四十五度角照射进来,/薄雪处的衰草们摇摇晃晃,/回忆,也许足预言着夏天。"
——该诗中的一切被聚拢在一个作者直观又虚构的冬天雪的幻象里,用实物还原诗核的本质,构成一节点,造成了一个现实,否定了一个词义,蜕变出另一个时态,——由冬至夏,进而在人和人间固化了生活的定义,把孩子、单纯的人、飞行员、清雪车、摄影构图、强烈的破坏力、糊得死死的星月、路灯、雪和树的美容照、黑暗角落里的谈话声、俄语、加拿大法语、宣传栏,以及雪粉混淆在一起,冬天勋章浮现朝南的玻璃窗、长发、烟、男女、烟雾与哈气、静止延伸和脚、时间、光线、长与短、薄雪、衰草、回忆、也许、预言、夏天等串连到一起。将精神抛除在外,只有一个看不见的支点,即是“对话”。——“收到更多理解”,目睹了“睹物思人”,″雪粒"和"冬天"被“撞得(支离)粉碎”,“这一刻”,又怎么“可以不动”,"照射"和“摇摇晃晃”,也许是预言夏天。——这一切从诗境两端,无形竖起一个词语的魔棒,支起那个球状物——“雪”,生活的本象,从而沦入诗人设定的词性里,陷入一个可怕的轮回和虚状,如雪的潮汐不断制造盲点,阻止外在侵入,注定成为一种“世纪病”,发痴般掉进一个律动或早已既将坍塌“轰然垮掉的陷阱”,使焦虑无处不在,如诗况在词根下潜伏,获得有碍于摧眠作用的上升感,因此构成了一把雪国解谜的钥匙,插入怀念追忆夏天的锁孔,打开一扇签收之门,甚至让不常见雪的人,悟到雪的真谛。
——桑克的诗,有时不惜于用密集的意象和隐喻,从反讽的理念出发,推动诗味消减的冒险,磨掉词语的棱角,以孤独来冒犯读者的视听。在诗中,作者既是诗歌的缔造者又是毒药,而在真正的生活中,他是智者,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写诗人,朴肃归于平淡。他既不想执着于一个所谓庞大诗歌体系的创造,也不想屈从于诗歌文本的毁灭。
唐明,笔名狼吠,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