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寻找故乡的沙（组诗）

一粒寻找故乡的沙
 
昏暗的鸟群扑面而来
从塔克拉玛干的中心
命运的旋涡垒满塔里木河
这些死去多年的古代骑士
风化的肉身集结成军团
推倒沟渠和白杨树
瞬间吞没了黄昏
 
我迎风伫立，大声痛斥
塔里木啊，你的胸腔里
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风沙
万里之外，我漏洞百出
你也要把我吹成一粒沙吗
一粒在黄昏浩荡的边疆
尖叫着的寻找故乡的沙
 
黑暗中，雪山浮出神秘的脊背
我用力跺着盐碱地
抱住一棵死去的胡杨大哭一场
直到我的胸腔里填满了风沙
直到一粒沙的悲鸣
被塔里木河的咆哮吞没
 
 
雪山的拯救
 
我在云中与恶龙搏斗
掉落下来，被黄沙掩埋
几乎要蒸发成木乃伊
每一次绝望地呼喊，沙土
就会填满我的心脏
在剧烈的摇晃中
我忽然从梦中醒来
窗外的雪山正肃然列队
迎面扑来的光芒
照亮整个机舱
 
神啊，一万米的高空
你给我力量，帮助我
吐出胸腔里的沙粒
谢谢——我还活着
被温暖的光线团团围住
从西湖到天山
当我一次次把自己抛向天空
试图抓住恶龙的鳞片
每一次即将坠落
来自雪山的一束光
把我像婴儿般轻轻托住
 
 
麻扎所见
 
托克逊乡酷热的午后
三棵高大的白杨树下
那么多坟墓挡住去路
仿佛是害怕死后也会孤单
它们的头挨在一起
我一个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看到他们的额头上爬着甜瓜
更多生长的是苦瓜
不远处，几座雪山奄奄一息
像是塔里木困倦的诸神
 
 
阿拉尔的雪
 
雪，落在阿拉尔的土地上
落在胡杨林干枯千年的眼窝里
落在三五九旅纪念碑皲裂的伤口上
多年未见的雪啊
你翻越了多少座山峦
落在塔里木河的前生
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来世
来自遥远天空的雪啊
是无数沙粒的渴望凝结的眼泪吗
 
带着天山的神谕
你日夜奔行降临这片
被雨水遗忘的土地
雪，落下来了
但瞬间就融化在我的手心
仿佛你从没有来过
雪，落下来了
却 救活不了一棵绝望的胡杨
也 无法兑现河流对大漠的承诺
 
但我们渴望雪
雪是春暖花开的故乡
雪是幅员辽阔的祖国
雪会再次落在阿拉尔的土地上
我们是星空的守望者
我们是沙漠的拓荒人
大漠和尘土塑造了我们
雪 给我们信仰
 
 
胜利水库印象
 
上世纪的口号撤销之后
这里仅剩下一座胜利水库
孤零零的停泊在西部边疆
存储着一代人的青春胆汁
它横亘在城市和沙漠之间
努力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从不在霓虹和风沙中移动半步
晚风中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像一个老者回忆往事
 
“禁止进入”的宣传标语
挂在生锈的铁栅栏上
却阻挡不了一群白鹭和野鸭
在水中央野合撒欢
红柳丛中走出两个牧羊人
吹着向晚的哨音
电塔上的一枚月亮
刚从城市的酒馆里喝醉
沿着堤坝歪歪扭扭的
一头就扎进了湖心
 
 
祖国的界碑
 
雪豹眼中的昆仑山
比游客心中的更加雄伟
 
它不可靠近，高不可攀
只有雪莲花能将它攻占
 
除了春风，没什么能让它
深情款款，泪流满面
 
它常年冥顽不化，不可理喻
内心装满一个大陆的冰川
 
如果我走近大喊一声
会不会引起一场国际雪崩？
 
但它数万年岿然不动
像一块祖国的界碑
 
 
魔鬼的心中住着众神
 
个个千奇百态，占山为王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三十六天将、二十八星宿
或静坐冥思，或腾空而起
面红耳赤的通天教主
瞠目结舌的地藏菩萨
都在雅丹地貌上一一现身
 
游客都叫此处魔鬼城
常年都能听到大地的哭声
此刻，它已不是魔鬼圣地
而是众生朝拜的西域佛国
我们双手合十，被晚风挟裹
走进这座万里之外的圣殿
一片盛大的光泽中
魔鬼的心中住着众神
 
 
黄昏降临塔里木
 
黄昏漫过天山，降临塔里木
牧羊人在戈壁上升起炊烟
 
塔里木河畔的青草湮没膝盖
冬天死掉的野马得到安息
 
几只野骆驼与我四目相对
像是遗失多年的远方亲人
 
脚下的骆驼刺推开砂砾
打听雪山和落日的地址
 
我指向远处的白杨树
肉身里住着消失的精绝
 
 
天山早春
 
黄昏的光线里，土拨鼠家族
偷偷啃食去冬的草根
 
三匹野马占领早春的河流
用雪水洗掉昨夜的困顿
 
石头的裂缝中，野花成群结队
推开雪山的封印
 
毡房前，老人走向黄昏之门
脱落身体里的层层黄金
 
 
雷电击中了塔里木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穆旦                           
 
1
今夜，雷电越过了塔克拉玛干
轰隆着，咆哮着，推着天山的巨石
野马群一般朝我奔腾而来
滚烫的马蹄踩在戈壁滩上
将塔里木河瞬间掀起
 
2
狂暴的雷霆如天神下凡
地心的烈焰被点燃，那沉睡
千年的经卷和木乃伊
在光芒的布道中全部复活
胡杨尖叫，红柳燃烧
盐碱地发出沉重的喘息
 
3
天山之怒，让塔里木震颤
信号铁塔上的电光火石
一棵棵白杨树被连根拔起
汽车抛锚，人群失语
宙斯站在城市的楼群上
拿着闪电的鞭子抽打着马群
 
4
此刻，塔里木皲裂的眼窝里
填满了泪水。胡杨树千年的渴望
迎来了雷电的答复
地心和山体里的玉石
颤抖着，雀跃着，鼓起勇气
撕开时光的封印
 
5
自由吧，欢呼吧
这数万年干瘪的土地
这老不死的盲目的石头
让我们拉着雨柱围着雪山舞蹈吧
在这塔里木的雷电之夜
让塔河愤怒，让盐碱地开口说话！
 
 
夜雨独坐
 
狂风掀起塔克拉玛干沙漠
闪电抽打着塔里木的石头
 
一棵白杨树轰然倒下
蚂蚁家族的灭顶之灾
 
红色和绿色的警报声
加速一座城市的心跳
 
乌云阴沉着脸，站在窗口
试图贴上永恒的封条
 
轰鸣中，我拉住一根雨丝
在狂风骤雨中站立
 
 
人间的菩萨
 
一个年轻的士兵中弹倒下时
一只羊羔被屠戮剥皮时
都会从带血的喉咙里
叫出一声——妈妈
 
不分种族，没有国界
我们喊疼的时候
我们绝望的时候
妈妈，就是人间的菩萨
 
 
感谢信
 
感谢麦田没有倒伏
感谢江水永不干涸
感谢云朵赐予我想象
感谢星空包容我的无知
感谢夏日的一场雨水
浇灭青春复仇的火焰
感谢无所不在的阳光
治愈暗无天日的忧郁
 
感谢我生命的山水里
摔过的跟头和吞下去的脏水
感谢我也曾经被人爱过
或者被狠狠的诅咒
这莽莽苍苍的人世啊
握住我双手的 还是
打了我巴掌的
我都在此 一并致谢
 
感谢这独一无二的命运
将我发配至此
让我被赋予人形
学会写诗，在尘世间
小心而用力的活着
 
 
雪的训诫
——送外婆远行
 
在乌鲁木齐，一场雪落下
带来了死亡的讯息
在异乡的城市里游走
我是一张空空荡荡的旧报纸
 
眼泪冒着热气，又结着冰
像一个被疼痛折磨的孩子
在雪地里翻滚
 
面向石梁河，我双膝跪地
蜷缩成一块僵硬的石头
任扑面而来的雪击打
 
仿佛是焦急的叩门声
天山的雪啊，排着队喊我回家
 
 
拆解塔里木这古老的封条
 
三匹白马啃食草根和石头
巨大的鼻息，震落松树上的积雪
铁塔银光闪闪高大威严
像巨大的镣铐，冻结了一枚落日
春风所到之处，溪水钻出地心
拆解塔里木这古老的封条
 
 
雪山隐匿的部分
 
我的身边环绕的是一棵棵白杨树
翻越管理区漫长的铁丝网
是浩浩荡荡的戈壁滩
羊群追随着落日
最终会找到永不干涸的溪水
雪山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那逐渐被光线隐匿的
是一个人世无法言说的部分
 
 
塔里木的向日葵
 
谁能预料到在戈壁滩上
生长着一片金黄的向日葵
大地的杰作，被雪山的阴影遮蔽
并不妨碍它们抓紧脚下的砂石
咬牙切齿的要冲向烈日
根根笔直的静脉里
深藏着塔里木古老的勇气
我帮它们掸落叶片上的风沙
花冠上这些镀金的牙齿
差一点咬掉我的手指
当风沙四起，黑暗降临
它们沿着铁塔攀援而上
几乎要占领了塔里木的星空
高擎着巨大的火把
燃烧着，呐喊着
为雄鹰和羊群导航
 
 
不可窥测的绿色的深渊里
 
三棵白杨树与我朝夕相伴
在离家后的万里边疆
阳光是怎样布满叶片的
鸟鸣时不时占领枝头
风沙摇撼着，扑打着
暴雨也曾折断它们的臂膀
都在窗外日复一日的发生
 
我曾在黄昏里与它们对视
惊异于盐碱地里蓬勃的力量
是如何将大地的思想
从根系输送到云端
它们的枝条逐渐翻越楼群
像一面高高在上的旗帜
女儿在它们的树影里玩耍
我也曾伸出手触摸它们的脉搏
 
万里之外，我饱含风沙
有时候陷入长久的沉默和忧郁
或者狂躁，兴奋得手舞足蹈
在房间流泪，大喊大叫
白杨树都静静地站在那里
注视着我的命运
有时候也会好心地伸出枝条
仿佛要推开陈旧的窗口
递来天空的邀请函
 
几百个日子里，这漫长的一生
当我被风沙围困在塔里木
它们曾占据了我的窗口
有时候是伙伴，是情人
有时候也是我的母亲
多少次啊，在树叶的喧响中
在黄昏的静默和那不可窥测的
绿色的深渊里
我获取了一种永恒的力量
 
 
两地书
——写给爱人的30岁生日
 
塔里木铺开古老的黑夜
沙粒里藏着复仇的火焰
爱人，今夜我想给你写信
此刻，月亮像一个占卜师
阴沉着脸。窗外的白杨树
默默地注视着我的命运
万里之外，我孤立无援
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风沙
仍在扑打着我的窗户？
 
从西湖到大漠，一次次翻越云层
我该如何摊开地图向你陈述
一个新大陆的险峻和风景？
爱人，我曾对你许下的诺言
如今变成了不着边际的流云
多么遗憾啊，此刻我不在你身边
这封信也会折翼在塔克拉玛干
我只能来回地踱步，看一看
你们留下来的印记和衣物
你和女儿回杭后，房间里
空空荡荡的，像一个荒芜的停机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