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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学的另类语言风向标

——陆健诗集《短长》解析

2023-03-16 作者:陈啊妮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陆健诗歌的语言风格主要体现在它的复杂性,即语言的多元化和“杂交化”。陆健很善于从黑暗和混乱、短促和流行的现代怪象中提炼诗意,从片断中提取恒长,结合自己广博见识制造闪烁和颤栗,以一种诗性美学的冲锋,对撞物欲横流、威权肆虐和灵魂的锈蚀。

  陆健的诗歌在潮流之外,他的写作仿佛一开始就瞄准了最朴实的生活内核,几十年坚执不懈。因为摒弃低吟浅唱地做表面功夫,诗章体现了一种扎实,真诚,凝重和透彻。他的目光始终聚焦于人类生活的细节,同时又具超凡的历史纵深的穿透力,以及广阔的宇宙观。阅读陆健诗歌,无论是短制还是长篇,都有被钝器深沉击中的痛感。因为站在人类的高度写诗,他的诗歌除了传统文化深刻的印记外,不可否认其“普世性”,这在当今汉诗界并不多见。即便我们从诗人的短诗,也能从中读到他对人类命运的焦灼和求索,但他绝不是一个凌空空蹈者,而是脚踏实地、认真做了功课的人,是进得很深又从容跳出来的思想者,所以他的诗歌有一份难得的理性和睿智,从冷静和清醒中析出的透亮的诗性,同时陆健式的幽默几乎体现在他的大部分短诗中。陆健诗歌的幽默和诙谐,略带漫画式的写法,应该是诗人洞悉世事和人生真相后的一种超脱,即他的发现有更高级的表达:诙谐又辛辣,荒诞又真实,轻松又冷峻。 
  《短长》这部诗集是诗人多年诗歌实践的一个总结,既属于诗歌,也属于生活,“短长”即人生。人的一生所能经历的,无非就是日短心长。诗人把诗集的名字定为“短长”,肯定不止长短诗的合集,短和长,如《易经》卦象的长短线,包罗万象又幻变万千。从  诗人收入集子中的诗歌看,他的短诗涵盖了生活场域的方方面面,似乎诗人并没有专一就某个方面的特别关注,流动于他身边的生活的一切现象都有可能激发他,从而收获诗意。诗人是实实在在被生活所包围的,他的诗回馈了生活,但又不是对生活事件的简单折射,更非应景式写作,而是将生活的“原料”作一番审视后,把令他内心为之一惊的部分留下来——也许不是最好的一部分,甚至是生活的边角料,但在陆健这儿是难得之宝。如果诗人没有从人类学的高度和历史的深度评估一切的话,那么他的诗歌就不可能体现出精神的重量和灵魂的轻盈。 
 
 
  陆健的短诗,其叙述方式和结构形式在汉诗界都是独特的,或唯一的,具有难得的包容力和开放性,他不是那种非要把生活场景中的原料分别重新加工、拆解甚至变换成另一种存在的诗人,他的诗句,很多仍是生活中的原态,这等于是直接从“生料”入手,仍处原生态,而非烹成熟态,但诗人凭借戏剧般的架构,又将这些“原料”置于一种玄幻与荒诞里,让它们在异样的光芒里颤抖,而成为不一般的体现。我一直在思考陆健的这一手法,其中一个优势是让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是独立而新鲜的,没有被他自己的语言惯性和意象定式所裹挟。或许很多诗人的诗写到一定程度就写不下去了,原因还是他被自身的“语言字典”统治了,从而失去了诗歌的自由。陆健的诗作,是以其独立诗性、丰富学识、世界视野和超越眼光为前提的,其抒情和叙述的运行线索不是单维直线的,而是多维扭结交错的,是更难的“难度写作”,诗人的每一首诗,皆是全新物,绝无“似曾相识”之感,同时必须拒绝做潮流的跟班,孤勇逆行,独支一派天地。包括诗人日常凝视的所及,大多也不是日常大诗人们所涉及的,好象那些“好的题材”都让人“抢光”了,留下他“打扫战场”,却突然发现一颗嗞嗞响的哑弹,和一个正在活过来的士兵。陆健的诗是远离宏大叙事的,他从庸常中发现,从弱势群体中来,专心于“小事件”,在“青叶菜”上鸣唱,在不稳定的“四边形”上做道场,所以他短诗的另辟蹊径,就地取材,就近立意,从客观现象中新鲜言说,冷静叙实又机智白描,既不失客观存在的天然肌理,同时强化实质核心的呈现,以及在具体叙述上的幻式切换,成就了诗歌独特的思辨和批判精神。比如《我的人生是个案件》:
 
“一直以为,太不可靠了
每个人都是有嫌疑的。伪装
做不好自己,才去扮演别人
提出问题时候左脸被打
右脸肿了起来。眉毛一高一低
活了66年没死,我在等一个人
还是要看到落在地上的硬币自己翻身?
那次逾墙而走。那次
抽掉别人的凳子使他摔跟头
少女的伤口周边丛生乱草
在一只馒头和一块肉之间选择
我看了父亲一眼然后
在心里磨亮了刀子。还有一些
在出汗的小腿上搓出的泥一样的
想法。眼泪与强酸泡不烂的
我的心啊我心里的垃圾
我的案子别人都说破了破了
它们只在我的卷宗里悬而未决”

 
  这首诗的切入点就相当奇特。他用了几个生活经历中的片刻情节,把“一生”作了勾画,不可谓不传神。诗歌的推进是从容甚至是轻松的,哪怕写到“提出问题时候左脸被打/右脸肿了起来/眉毛一高一低”,也是平静的。诗人平静的叙述背后,是惊涛骇浪,也是跌宕起伏的人生,或某一个难忘瞬间。所以这首经典的诗,也可以说由一串生动的生活中的细节组成,每一个细节都是可信的,也都是有喻意的。这些细节因为传神,成为诗中的“终极意象”,是生活之核,从而能打动读者心扉,透入直觉和潜意识而被完好知觉和体验。陆健的引入诗中的细节,常让人产生“有理”或“无理”的疑惑,如果你再认真一些,潜心入诗,便会发现很多的“无理”更有丰盈意味。
 
  再如《站在没有的立场上》:
 
“没有不是一块撂荒的地
没有不是一个花生剥开壳
里面空的
“没有”是一个人的名字
 
没有是工地的一条
凌乱的身影
他搬砖,砌墙,什么都干
 
没有的老板有钱
没有的老婆有病
 
他的手指被焊枪、烈日
击伤了,化了脓
没有从信访处倒退着离开
 
在家门口给村长堵个正着
 
他的手机弹窗了
他没交罚款
他屋里屋外急得哭了起来
 
运粮的农用车喷着烟
正经过饥饿
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
猛烈地摇晃”

 
  “没有”居然是一个农民工的名字。这首诗既彰显了诗人对社会低层生命体的关注和同情,从诗歌艺术看,更显示了诗人现实主义的定位和追求。如何切实呈现生存和生命的实质,仅仅对历史情节和生活细节简单描摹或还原是远远不够的,这不仅需要艺术功力,更需要语言集结的深刻同理心和精神力量的加持。生存本身是个复杂命题,在努力揭示生存的多舛、荒诞和空虚时,尤为关键的是引发人类(读者)重新思考生存和语言的价值。应该说,在现实世界中,并非所有的是非曲折都是明白无误的,而生命这一主题在诗歌中也难以一直建立在“清醒”的意识基础之上,它是复杂的呈现,是难以言表的定义。诗人将人名定为“没有”,本身就有巨大喻意——仿佛一种“空无”或虚幻,一种奇特的不存在,但诗歌所罗列的细节又一再提醒读者:这是真的,也就是说:“没有”就是“有”。当然这首诗给读者很强烈的刺激,总是“没有”这两个字,喻示着低层群体意识和话语权的空心化、工具化和非人化趋向,一方面他们是庞大的群体并为社会添砖加瓦,一方面他们又是无声的、甚至是无影的,陆健在本诗言辞反复强化现实性密度的同时,指向了相反向度的耗散状态,即作为弱势个体生命体的存在,面临着进一步被纳入社会分工如一粒石子在搅拌机中翻滚的状态,他们作为个体并无独立意志可言,无数个个体又难以形成集体的意志——“没有”的内核即在此,诗人通过把“没有”纳入生命话语,当然并非表达一种绝望,而是一种抗拒:“整座院子被一支老歌/猛烈地摇晃”。
 
  诗人在《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这首诗中,写的是个人的生存和生命问题,这是个着眼当下、也是面向未来的问题。从个人生命体验折射社会和历史的况味,不同于宏大叙事,需要更大的担当和更细致的求真意志,由小见大,以小搏大,也是对诗人语言能力和真诚度的考验。诗人写道:
 
“早起晒被褥
把夜的皮屑拍掉
我的影子从晾衣绳上颓然而落
 
我要把“我”从今天里抠下来
让你们和他们布满大街
 
远处的山水寄情于自己
波涛用头颅走路
天鹅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划过
 
望着天鹅眼中的淡定
你就知道高孤的那颗星
白日里待在什么地方
 
她想说,谁的膝盖
都不比别人的肩膀高
巨石有时比羽毛轻
 
年迈者伸出的手掌间
疯长着热烈的草
他虽然没抓住什么
却在期待着什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点
我又一次跌入了自己的深渊”

 
  可见诗人的一日之个体经验是不凡的,甚至是晦涩的,他和普通人的敏感点和兴奋点有异。诗人没有如口语诗人般把庸常生活点滴排列,从平淡中忽然发现诗意,而是一个“扩大的自我”,或“弥漫的个体”,将自身与社会和自然巧妙“嫁接”,比如“我要把‘我’从今天里抠下来/让你们和他们布满大街”,“我”是自然界特殊的生命,因为远阔的精神境界,而产生美妙。陆健这首诗不是简单的励志或忏悔诗,而是将历史和时局的沉痛和幻变化为内在个体生命的闪现,这种闪现是怪诞的,幽微的,但却在忧愤的角落折射出了某种真切和真相,这是诗人个体的“深渊”,也是个体主体性的内在宽广。诗人跳跃但很节制的叙述中,并没有引用太多宏大体积的材料反衬自我的“大”,他的“大”,却反而是一种“小”:“天鹅眼中的淡定”,“高孤的那颗星”,“羽毛”,“年迈者伸出的手掌间/疯长着热烈的草”等,可见此处体验力的恢宏和命名力的强悍。诗人在这首诗中,一些看似信手拈来的朴素的句子,如“把夜的皮屑拍掉/我的影子从晾衣绳上颓然而落”,“波涛用头颅走路/天鹅的黑蹼在水的脊背上划过”,“我的心忽然狂跳如正午的鼓点”等,都是生命体最本质的表白,其内韵和质地,越细加研读则越感震撼于求真意志的冷焰,一种独特敏识力的沉重之境。再者,这首以“我”为题材的诗,我读到了罕见的纯洁的重量。
 
  诗人的短诗总有一股令人叹服的幽默诙谐的气息,但并非是让读者发笑而获得轻松感,恰恰相反,他给我们传递了思考的催策。他以诙谐的模式立意,并轻松铺陈和推进,但往往引导出意外的惊悚,这是陆健诗歌的一个重要表征。如《我是我自己林子里的一只什么鸟》,从题目就很不正常。我认为陆健式的幽默感可能是天生的,即他在生活中可能就是个很有趣味的人,不然这些源自他内心的文字,如何会如此好玩?不可否认的是,幽默是诗人阐述严肃命题的一个手法,而不是目的,即不是写幽默段子,最终还是要被他带入一种”深刻”。全诗如下:
 
“真还不怎么知道呢
 
抬抬指爪,转转脖颈
梳梳羽毛,怎么都看不清
 
画眉鸟。报喜鸟。雌性激素太多
雌鹦鹉因为谄媚雄鹦鹉
才发明出虎皮鹦鹉这个词
 
嘟嘟囔囔的老孔雀,抻抻尾巴
把落叶打扫得很干净
 
风把白天引领到夜
有点虚脱的唿哨
把夜推进白天。成排的树影
在光照中成为栅栏
季节去星星周边找虫子吃
 
那只发出
像被门缝夹了一下的叫声的
又是一只什么鸟呢?”

 
  如果社会是个森林,那所有人都是林中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诗人很想知道自己是一只什么鸟?其实这不是一句玩笑,而且个现实的拷问。要想在林子活得好,首先也是认识自己——诗人正是要通过一首诗,给自己定性并定位。这首诗写了形形色色的鸟,等于写了形形色色的人,诗人应该是除它们之外的一种。在此陆健已成功地把读者从表面的诙谐下推出,进入生命的思考及思考的深刻,即一只普通的没有特长的鸟,与时光岁月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自己被时光引领,还是独占了一段风光?诗尾那一节:“那只发出/像被门缝夹了一下的叫声的/又是一只什么鸟呢?”,是诗人吗?不得而知。但总有鸟心存这样的希冀:能够生活得更安稳、更清醒,也更独立自由,能够展开翅膀翱翔于长空,又能于幽密空间体验特别经验。这首诗不完全是表述个体生命的诗,但由于诗人将生命体压缩到狭小的鸟的体内,反而产生了无穷张力。
 
  陆健特别喜欢“门”这个题材。我们自然认为,门是社会和生活中很具象征意义的事物,其具有很大的生命存载力,因为门总是被人推开,或关上的,也是因为人的自由活动和自我安全,而设立了门。门是一种开放,也是一种阻隔,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但是陆健的《门》,是一扇扇特殊的门的变异存在,写的绝非生活中作为具象存在的门,他的“门”都是抽象意义的,自然他所要表达的意境更为深刻,他的“门”诗中,诗人基本是从主角地位上消失的,关上或推开门的那双手也是不存在的,“门”作为一种独立自主的存在,也是隐形的,或严重变形的,源始于诗人生命深层对“门”的一种呼唤,或莫名的冲动。我仅引用他十几首《门》中的一首:
 
“天空为我们准备了多少寂静
雪落下
雪落地即成为用过的语气
 
雪降落空白充斥在它们之中
梅花抱紧冻伤的幽蓝
 
剔除了声音,它飘
与舞蹈各行其是
因此天空的词句可以多遍重复
寂静停止的时候也不互相张望
 
城市正变化
耸立的楼厦与不安等高
雪覆盖湖泊的眼窝听任西风爬满
 
我抬起手来
有什么簌地被血液推上顶端
远方被烧燃
 
雪还在下,人走了很短的路”

 
  这首“门”诗,依然呈现出了生命本身被语言攫住时的微妙状态。这首诗里的“门”是空茫若现的天空之门,还是人类心灵的那道窄门?诗歌写的是个雪天,雪花自天空悄然却又是一场浩荡的降临,天空借雪与人间默然的相互凝望,或对语。这是一种状态,只要“雪还在下”,人类与上天就存有一钟互为纠缠,就存在向下的“倾泻”与往上的抬起。说这种状态的微妙,正在于它的不可言说,在于“我抬起手来”,把一场雪事引向与语言的纠缠,存在一种穿入、侵占和沉重压迫的解读,催生了土地神经的麻木,“有什么簌地被血液推上顶端”。陆健没有告诉我们这首诗中有关“门”的信息,在于“门”是这首诗中呼之欲出的一个词,但不是一个实际存在——诗人和语言之间总在相互打量和发现中,是诗人发现了“门”,或“门”出现在诗人心坎。我还要说的,是诗人写诗或诗写诗人,可能是永难说清楚的,这首《门》多少可以说明这一点。陆健的其它的“门”诗,也各有精彩处,这些“门”也是相互独立的,互不可被复制,其核心皆是诗人对生命本质的深究,通过一扇扇神奇之门,揭示人类灵魂的无限可能性,并留下无尽沉思的空间。似乎可以说,这一道道门是人类与世界的“虚掩之门”,可以打开,也可能关死;可以消失于无形,也可能变成一堵厚墙。 
 
二 
 
  陆健的长诗创作在他的诗歌版图上占很重的份量,他的长诗写作不但数量可观,而且每一首都不同凡响,在诗界反响强烈。陆健的长诗不是那种陈旧的抒情与叙事糅合的文字,而是具有世界级视野和气度的大作。诗人的长诗一如他的短诗,立足于人类社会的普世困惑和矛盾,所抒发的也是人类与自然宇宙之间的复杂情结,以及人性深处的光辉和阴影,完全摆脱了前现代乡土意义的长诗创作模式。长诗写作更不依靠灵感,所以陆健的长诗让读者感触最深的,仍是诗人如辛勤的园丁,长年累月的坚执,不飘忽,不动摇,凭真实的历史和生活写作,所以他的持恒写作热忱全赖生活所赐,他用的是“笨功夫”和“硬着陆”。我们从陆健的系列长诗中,读到的是一种陌生的精神完型和诗歌结构,其气息和语气也不是所期待的那种,似乎超出我们的阅读经验,所幸,一旦保持阅读状态,很好又会因诗中辽阔的文化背累所呈现的缤纷多彩所吸引。他的长诗看上去没有一个既定的通道设计和目标设定,沿路散点的、活泼的文字,足够让读者亢进到底。
 
  《短长》中收入的十几部长诗,题材的多样性让人叹服。所有的诗歌除了《病妻》属于完全直接的经验,其它的诗歌均是诗人以广阔的外界(也是世界)为背景,对人类生活和历史进程的剧烈转型和变局的一种诗性反应,或深切的焦虑和愤懑。世界上每一处的人文山水,在陆健这儿都可以信手拈来入诗,这当然有赖于他广博的阅读和知识积累,但我以为更重要的,还是诗人纯净的魂魄和作为一个诗人的良知,正是此构建了一部长诗的灵魂和气场。诗人的这种移花接木和隔空抓物的本领,他的“穿墙术〞和“时空交错,在他的诗中显得那么可信和无懈可击,这不止是手艺的精湛,其哲思和情感的浑然一体、骨头里的诗性灵动和幽默气质,恐怕也是不可忽视的基础。
 
  陆健长诗的美学品质还体现在诗歌的自由奔放又自觉克制,既有一切人类文明深沉、丰厚、智慧的典籍,历史风云和故事,宗教、文化和科学的象征物,但几乎每一首诗同时揉合了诗人日常生活和社会观察的细节内容,以及诗人内心的微澜和颤动,前者是宏大的,后者是细碎的;前者是太阳和雷鸣,后者是萤火与蛙声,问题是诗人具有这样的组织力和统治力,使得不同场域、不同时代、不同烈度的多元素精神琴弦,能和谐共振,诗歌的各个不同章节,一个个小的心灵角隅,共同为一个大心脏跳动,彼此呼应声援和相互激发。仍不得不一提的,是陆健纯粹诗人对人类危机的关注,以及对一切丑恶现象的无情穿刺。
 
  《仓皇的向日葵》是陆健为梵高写的一首长诗,梵高是疯狂的,又是抑郁的,他灵魂的深处火和冰一直搅动在一起,让他难以平静下来。诗人用急喘和焦躁的语气,向他的“阿尔”控诉这一路径,是很高明的,正如一个词吞噬另一个词、一首诗武装成一只豹子撞向另一只豹子,从中我们读到了梵高自我的撕扯,以及与另一个灵魂(阿尔几乎是他的心灵镜像)狂咬。梵高是敏感的,他感到他的生存空间在收缩、呼吸的空气变稀薄,一系列的诡异影像,从四下包抄他,包括要收回向日葵上的阳光,“粘稠的夜诡异/黑暗被阿尔的太阳/砍伐了一层又长出一层/在我的向日葵上磨亮牙齿/在我的向日葵的花盘/和花瓣上嚣张/在我的向日葵的花蕊/上爆裂/把自己灼伤/把自己的碎片扬起”,梵高因为向日葵已吸纳了太多的阳光,但也积蓄了太多的阴影。一方面是梵高对外界的激烈抗拒,另一方面是灵魂深处对“阿尔”的复杂感情,他的所有逻辑都在一种“惨遭暴虐”和用画笔作无力回击的痛苦中,阿尔是他的灵魂支撑,但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回击”即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让一种事变令虚幻中的“逼拷”停歇:“一个人最大的失败/是承认自己的失败/命运/你无法拒绝我对你的袭击/阿尔/把我的耳朵割下给你/把我的听觉摘下给你/我的眼睛咆哮/我的心把太阳咬掉一口/我的向日葵寒冷得发抖”——然而这是徒劳的,自残只是让他自己激烈的情怀在臆断中“众多的手惶惶舞蹈/四散奔逃”而冷静下来。尽管是一种疯狂“控诉”,但杂中有序,有自洽的推进层次感,读者的情绪也随之起伏,通过这首诗,我们也可领略到陆健对人类生存和文明进程的深度忧郁,一种力主拯救的欲望。
 
  《太空中的1814400秒》是诗人为MH370失联而写的,诗人采用了一种“读秒”的节奏,是全新的布局方式。诗中的词和句,急促,断裂成片,毫无修饰语,也暗示可能已成碎片的机体,以及粉身的239个人。诗人没有直接去写飞机空中爆炸(目前尚无定论)的情景,而是一连串写了陆地上的人,突然的不正常:“运动场 /一位铅球手/举不起铅球/把自己投了出去”,“一只白鸽/突然变成/撕扯羽毛的暴怒鹰準/一具钢铁的骷髅”......诗歌由此不断裂开和分岔,引入世界上正在发生的若干事件,所有这些事件的罗列,皆围绕M370,有关或无关,强相关或弱相关,都不是重点,关键是诗人大胆推测此事件可能的复杂真相,以及引发的哲学思考。MH370事件可能永远是一个迷,但肯定永远是一个痛。诗人在这首诗同样表达了人类生存之境和平安简单生活的隐忧,也许是注定的,正如人类的天性在于无限的巧取豪夺,在收获繁荣的同时收获灾难。
 
  《安倍晋三之弈》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诗,是诗人国际政治题材的成功尝试。安倍出自政客世家,他本人作为日本首相,周旋于国际社会。当然,陆健并没有专题写安倍的嘴脸,但借安倍写了日本现代文明史,包括日本的二战历史、以及战后发展,日本所处的特殊环境和地位。通读全诗,不禁为诗人渊博的知识面而折服,正是诗人随性从容纵论天下,以一种犀利而简洁的语言,沉稳坚实的字句,把国际政治交易场的弱肉强食揭露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一段对日本国的心态和处境的描写非常准确:“坡山式屋顶/隐蔽野心/野性/死士的华盖/巨大飘檐伸长翼展/民族的筋脉以岛为链/串起荣誉和稻米/祖先/灵牌/吉田先生和/麦克阿瑟玩过的游戏/条款/汇率/广场协议/泄漏或不泄露的核电站”,这几乎就是日本战后的历史。诗人同时揭示日本民族在.正常国家地位、民族个性上的分裂心态:“在对宪法/准则的阐释过程/冲浪板压低海洋的脊背”。诗人同样用一段文字,形象刻画了安倍:“紧迫感/执行力/是安倍字典里/粗笔描画的词汇/把胆魄交给腰刀/在自己的血液里裸游”,“恢复战前番号/一个种族/想有尊严地走进明天”。本诗的未尾,似乎预测到了安倍后来的命运,当然可能是巧合,或诗人诗性的某种密码。
 
  《蓓蕾状病毒》是诗人写于2020年新冠疫情刚爆发时期的作品,也是很独特的反映疫情的诗。诗人就病毒写病毒,把它作为世界上的一个生命群体写,发现它美好的姿态:蓓蕾状。诗人也没有将之置于人类健康的对立物,而是“星球上比人类更早的客人”,并且“我有我的生存权”,正因此,诗人甚至给予新冠足够的尊重。诗人似乎未卜先知似的,在那时就得出判断:“人和病毒/很难说是哪个方程式/入侵了哪个方程式/变异/代际/谁是乞丐/谁的帽子里窜出蜥蜴?”,我认为这不止于病毒流行学的“常识”,也是诗人综合认知水平的折射,一种对任何一种生命状态的悉心同情,对生命本质的领悟,对世间万物终于妥协和谐的确认。没有一种病毒可以被完全人为消灭,病毒也不可能消灭人类,双方在无声的商谈中,会以某种方式(也许是诗)达致都能接受的结局,甚至彼此依存、共进同退——这也是宇宙规律,或人间定律,正如诗中写到:“病毒生活的妥妥的/它有时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指责是弱者的专利”,诗人进一步推而广之,列数地球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幕闹剧和怪象,一场疫情,彻底冲击了这个混乱不堪的星球,让人类回到初心的层面,进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人和病毒/很难说是哪个方程式/入侵了哪个方程式/变异/代际/谁是乞丐/谁的帽子里窜出蜥蜴/举起的手多过投票的手/谁在祷告/谁以善良的名义领取赏金/信仰的/头颅/布满街道的便帽/明天是/不稳定词”。诗人的这首诗写于2020年5月,三年后的今天,我们“抗疫”的轨迹也回到了原始的哲学逻辑——很遗憾,这是诗人的胜利,还是人类的悲哀?
 
  《病妻》这首诗,读后深深感动。诗人利用了几乎所有与妻子疾病相关的治疗术语,每一条都安放在最妥贴的位置,由繁复晦涩的术语组成的诗句,居然一点也没影响阅读,相反我们认为这些冰冷的病理指标和检测项目,莫名其妙地多了诗意(尽管它们本身离诗很远),就像用手术刀绣花,用剪子取下恶梦的马达,如“全血细胞分析/血凝一/血凝二/糖类抗原/颈椎核磁共振成像/就是像鹿茸片那样的横断面/经颅多普勒血流图/脑积液检查/数不清的仪器在她各部位作密探状/胶片上人的躯干越来越像动物”。全诗用了蒙太奇般的摇镜头,多个场景叠现,治疗手术如一场“人生革命”般深刻,现实,触及灵魂;而有关病情的叙述,让人心惊:“乳房里的硬块像银行兑换不了的/金币/血小板总数/血小板平均体积/这位曾把病情像初恋/一样藏起来的我太太/荧光法抗酸染色/血小板体积/分布宽度/正常与非正常值/崩坝般/疽痈的愤怒破壁而出”,即便是写冷酷的病,文字也是平静而机智的,在此,陆健的《病妻》达致了绝对的“求真”,他把难以穿透的存在的硬核击碎,并作为“奥秘”,在诗歌中得到暴露和展示。医院永远是个失望与希望并存的地方,生命在此重新释义,人群在一次变故后突然明朗,疾病也如一次迷途或误会,甚至有些“玩闹”的成分。这首诗中“病妻”的一段话,是病人的,也是诗人的;属于病的,也是属于人生的:
 
“她说,我不小心进了旷野一样的
大屋子。人们肚腹中发出蓝色光线
几把旧吉它。他们在拔春天的毛
他们指着一堆人形的腐肉
逼我辨认。我认不出,被追着捶打
 
她说,我看的真切,我家猫咪拱起脊背
变成了公交座位,哪个乘客的屁股
都可以压扁它;淋巴细胞绝对值
一颗痦子绽开桃花;嗜碱粒细胞
百分比。一个巨人头发着火
腋下跳出啾啾发情的几只斑鸠
 
还有,前所未有的宁详。在睡眠里
你退出了我。她脸红一下
其实是我退出了肉体和灵性。她说
我再最后交代一遍后事吧
她说,我真想把儿子再生一回”

 
  诗人的长篇代表作《一位美轮美奂的小诗人之歌》得到普遍好评,是陆健诗歌创作的一部集大成之作。这部长诗近乎包罗万象、繁复驳杂的时代景观,穿越时空,融汇中西,笔锋所致,见血封喉,达到了很高的精神和艺术境界,可以说是汉诗的一座艺术山峰。既是诗人对历史的思考,是哲学思辨,也是现象鞭跶。从表层及肌理,这都是一首扎实而经典的杰作。全诗共52节,783行,从个人诗歌实践和日常生活场景出发,包含双重主题:对诗人命运的反省,对诗歌写作的扪心自问。陆健是用诗人的良心,对历史真相的追索和当下现实真相无情批判,同时体现了一个思想者的勇气。诗人给自己画像,也给时代的诗歌群体画像,“纵使世界已被拼贴成一张扁平的脸/诗人注定是那个挺身而出的鼻子”。可以说这部长诗独特的结构形式支撑了庞大而沉重的内容,总能极好地把纷杂的意象巧妙糅合到一起,不但具独特的结构美,还能呈现多点迸发的芒刺,体现了体大思精、严谨妙漫之效。我试举一例:
 
  “7,在雅典娜的帮助下,阿喀琉斯一挥长矛正中赫克托尔的颈项——(古希腊)荷马
    
G, 阿喀琉斯的长矛借助了荷马的膂力
文字和人类一样,需要放血疗法
诗歌的斧头砍上去,它流血
它流血的同时我倒下,借助灰土的传扬
 
阿喀琉斯一挥长矛,杀了赫克托尔
二次大战的扫帚一抡,人类肃然
爱因斯坦使太空的道理弯曲
 
意识形态螺旋上升,民族、国家、主义
流派和诗歌的本质、原则、手法。我的
手掌上的纹理,也是假借了自由的名义”

 
  这首诗包容力惊人。诗人借希腊神话,切入“诗歌的斧头”,说明自古希腊荷马史诗起诗歌的特殊力量。“文字和人类”都需诗歌来治疗,这不止是诗人的判断,也是人类文化史的明证。诗歌当然也会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产生不同的影响。战争、科学、政治等等,都可能让诗歌黯然,或变味,变成莫名其妙的文字垃圾、无效抒情的“非诗”,也可能产生有毒的“伪诗”。诗歌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可以不平凡,也可以成为“异类”。作为长诗,这只是其中的一节,其诗意纵横的幅度可见一斑。 
 
  《短长》这部诗集,陆健诗歌的语言风格主要体现在它的复杂性,即语言的多元化和“杂交化”,因为诗人的学贯中西,所以他的诗歌语言既融合西方诗歌的逻辑性和哲学的理性分析,以传述多点投射的现代况味和心境,同时保持了汉语圆润流转的暗示性和简朴风范。陆健很善于从黑暗和混乱、短促和流行的现代怪象中提炼诗意,从片断中提取恒长,结合自己广博见识制造闪烁和颤栗,以一种诗性美学的冲锋,对撞物欲横流、威权肆虐和灵魂的锈蚀。另外,陆健诗歌诙谐幽默的风格,䀚扬着警悟、讥诮和自信的意识,把消极性化为一种美学范畴的题材,化为迷人的文本。陆健诗歌独特的言说方式,也代表了他的生存方式,言说的犀利即生存的锋利,并将语言言说的诗性表达推向了极致,包含经典现代主义诗学手法,也有极具个性色彩的恢宏。他的诗歌当然不只是语言的狂欢,但在语言上的磨炼、挖掘和转化,确实呈现了一种语言多元性,一种世界性的语言复杂化和相互渗透,这在陆健善于把孔子、庄子的思想和西方哲学放在一首诗里,以体现人类与事物和神灵的原始关联。当然,诗人陆健也许是孤独的,他在自己精心耕耘的园地,不懈地进行语言实验,这种实验在他的长诗中更为突出。他的诗歌尽管融合中西,但他的语言半点“翻译体”也没有,诗人做到了化学作用,而非物理叠加。也许诗人也能意识到其诗歌文本对于部分读者的某种拒绝,但是这恰好成为一种可贵价值——一味迎合低级趣味的跟风创作,非陆健所能为。他的实验无疑是成功的,但其经验不可复制,因为语言的背后是诗人全部的修养。不断拓展汉语诗性空间,保持传统的精神、根植于母语,进一步糅合西方后现代诗歌语言和哲思,丰盈自我的汉诗骨质和肌理。无疑陆健诗歌已经成为现代诗学审美不断重塑中的,另类的语言风向标,这是陆健诗歌的现状,也是未来。 
(2022.12.15   西安)
(2023.2.16修)
(2023.3.8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