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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写作中的诗歌精神

——序马科诗集《大地语言:十二章》

2016-08-08 作者:梁平 | 来源: | 阅读:
梁平,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成都市作家协会主席、《青年作家》主编、《草堂》诗刊主编。著有诗集《拒绝温柔》《梁平诗选》《深呼吸》等10部,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长篇小说《朝天门》。

 

  现在谈诗,就诗论诗的情形已经很不容易了。或者圈,或者坛,总该试图有个综合的考量。而圈子也罢,诗坛也罢,我以为离诗歌的纯粹越来越远,倒是圈子似乎还要纯粹一些。所谓诗坛,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含混、甚至龌龊、肮脏,各种各样非诗的因素堂而皇之的进入诗歌场景里的高音区。所以诗在这样的生态里生存,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底气和勇敢,要敢于轻蔑和鄙视这样的扭曲。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应该在这样的诗坛里出污泥而不染、成为一如既往勇于诗歌实验的堂·吉诃德。

 

  中国新诗发展快一百年了,其间我们不难发现一个很诡异的现象,诗人们似乎都不大愿意去创作那种气势恢弘、厚重磅礴的长诗大作。尽管近年来长诗的创作渐渐走热,但是就数量来说,长诗在浩如烟海的诗歌宝库中所占的比重甚轻。究其原因,一是在这个快速阅读和文学快餐的文化时代里,长篇巨制往往会被读者拒于一旁;二是很多诗人无法掌控和驾驭长诗那种宏大的叙述、严谨的结构,以及这其中彰显出来的广阔的精神力量;三是在中国新诗历史上,早期的长诗更多的都是政治的传声筒和代名词,它所承担的社会功能和政治职责削弱了诗歌的艺术性,以致诗歌蒙羞,多年以来一直影响了诗人们对长诗的判断,成为诗人们摒弃长诗的另一个借口。但是长诗的写作是值得肯定的,它体现了写作者深厚的文学底蕴、丰富的知识结构、娴熟的诗歌技能、宽广的精神气象,甚至是体现了写作者高迈的人格品质和精神情怀。因此,我对所有致力于长诗的创作实验者保持敬重。无论直面当下诗坛的浑浊还是自己的诗歌实验,马科以自己的清醒和勇敢在向一个可以成为榜样的方向生成。

 

  我与马科未曾有过蒙面,我是在阅读他的诗歌中认识的他。具体地讲,是他的《大地语言:十二诗章(上部)》吸引了我的注意。在《大地语言:十二诗章(上部)》中,诗人开篇就以喷薄而出的气势,建立起高远、宏大的诗歌气场。从蒙昧、混沌的洪荒时代开始,盘古大神的斧头劈开天地,人类经历火与水的洗礼:“斧头的第一道光芒成就洪荒/那最初的诗行直指神性/灵魂最初的颤抖/宏大背景的起源/永恒的激流暴动”。以这样的方式诞生的人类,诗人试图以盘古开天的创世时代入笔,建构庞大开阔、充满幻想和神奇色彩的“原始性”史诗图景。在我们熟知的中国神话传说中,洪荒时代也是一个争夺天地统治权的混乱时代,是一个精神混沌的时代。生命既在受难,又在狂欢;人类既在沉沦,又在拯救……在此,马科更多地是对人类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深刻的探究和追问,是对人类历史进行本真的追溯和考量,并由此关注人类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走向。他笔下的洪荒,让我们很清醒地感受到了他的所指,不仅仅是蒙昧、混沌的时代的表象,而是一个心灵空虚、精神苍白的象征和隐喻。

 

  尽管诗中处处透露出悲剧的色彩和阴冷的气息,但是马科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团熊熊的大火,让他高擎着理想主义的大旗在洪荒里飞奔。他是渴望着从混沌的洪荒走向文明,从精神的堕落与心灵的绝望中走向新生。因而,马科对生命的书写和描绘,始终贯穿其中。而“火”和“水”这个两个象征意象,则是生命诞生、存在和繁衍的前提。“我们是水与火的孩子/火的种子/由水组成/我们是水  但永远饥渴/火是我们共同的父”。但人类却背叛了火,在欲望和堕落中受难,走向了死亡和毁灭。而水又是“上升的阶梯”,是滋养生命的源头。于是,在一轮轮的血泪交融、水火交织中,人类受到了阳光的启发和黎明的引领,诞生了“翱翔于天地之间的伟大王者”——龙。龙这一意象的引入,具有深远而丰富的寓意。尽管在精神混沌、灵魂寂灭的时代里,龙虽然没能拯救世界和人类,但龙在这里却是一个希望所在和精神指引。由此,我们看出马科复杂、矛盾、肯定又否定的心灵纠结。一方面,他相信人类精神和时代发展的美好前景,另一面却又为这时代所表现出来精神幻灭和道德沦丧而深感失望和困倦。这个心灵荒芜、精神苍白的洪荒,让我们很自然联想到艾略特笔下的“荒原”,但是此荒非彼荒,我们在那么多的相似中,看到的是诗人跨越时空,与“老艾”的精神对话,不同时代、不同语境的两颗忧患的灵魂激情地碰撞在一起。

 

  在《大地语言:十二诗章(上部)》诗中,如何拯救社会,拯救人类,马科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我愿意相信答案就藏在他这部长诗的下部中)。但我们从字里行间依然可以看出他在努力提供一种他以为重要的的拯救方式:酒神精神。这一点他是不是受了尼采的影响不得而知,但是尼采却把酒神精神置放在了一个高度上。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对酒精精神是如此定义的:“一个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怀着喜悦和信赖的宿命论立于天地之间,深信仅有个体被遗弃,在整体中万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但这一个这样的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我名之为酒神精神……甚至在生命中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是立足于宇宙生命的基础上,肯定生命的全部,这就包括生命的欢乐、受苦、磨难和毁灭。这是一个创造力强大的生命意志,试图以这种生命意志作为一种方式去拯救社会和拯救人类。当然,这种方法是否可行,不是我在这里的讨论范畴。我只是想阐释的是,马科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品质的诗人,他在文本中传达其普世价值和道德体系的那种写作姿态,以及这种写作姿态中所体现出来的诗歌精神,是值得赞许的。

 

  虽然马科是从洪荒入笔,展现的是一个创世神话的精神图景,但他却以细腻的笔锋、敏锐的视觉、忧愤的诗心,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今天这个时代的精神危机。在今天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时代里,道德操守日益沦丧,价值体系渐渐崩溃,比如有人就以性视频和艳照可以一夜爆红而名利双收,有人就可以因为长相奇怪和行为粗俗而受到追捧。具体到诗歌范畴,有人以现金作筹码成为票友,有人以性别作筹码成为票友,有人以乌纱作筹码成为票友,以身份玩票诗歌的大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受到亲睐。那些健康的道德情怀和高雅的审美情趣渐渐地被瓦解和放逐了,诗歌的尊严面临严重的挑战。马科以洪荒这一象征意象,批判当今社会和时代的精神病象,是具有积极的警示意义的。

 

  相对马科的长诗来说,他的短诗所体现出来的精神气韵、情感依托和那种神圣写作的姿态,其实与这部长诗是一脉相承的。这些短诗也像长诗一样具有雷霆万钧的气度和振聋发聩的力量,具有利剑封喉的尖锐感和钝刀割肉的疼痛感。神话、现实、女巫、魔鬼、坟墓、玛雅预言、砚瓦假日岛的传说……一系列庞杂、繁芜的精神隐喻和象征意象,构成了一幅长诗巨制般五彩缤纷的图景。包括他在短诗中又一次写到了酒神精神、艾略特、创世纪的胚胎、太阳,等等,这些都是他长诗中的元素和景象。因而,他的短诗也是这部长诗在另一种形式的注释和补充,当然也是这部长诗在另一个角度上的延伸和丰富。

 

  尽管短诗在这本诗集中占据了相当多的篇幅,但是最重头的,无疑还是马科的这部长诗。他在诗中运用了叙述、抒情、反讽、引用等丰富的语言表达方式,运用了象征、联想、明喻、暗喻、对应等多样化的诗歌表现手法,加上层出不穷的意象、精彩生动的神话、远古和现实的时空交错,使得诗歌在抽象性、具象性与哲理性上和谐统一,在深刻地突出诗歌的主题深度的同时,也体现了诗歌在外在形式上的艺术之美。

 

  但我不得不说的是,这部长诗创新力稍显不足,这可能是马科太喜欢艾略特的缘故,因此马科还未能走出艾略特《荒原》的影子。在整体结构和节奏上,也还可进行严格地梳理,使其层次更为明晰。由于诗人是以一种登高的姿态来俯瞰大地,书写的对象因为宏大和抽象,一不留意就可能使诗歌泛空,对细节探幽入微的刻画和鞭辟入里的洞察极为重要。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技术层面上可以处理细枝末节,我们有理由相信马科的能力和气象,期待他在长诗的下部中给我们一个欣喜而满意的回答。

 

  是为序。

 

2010年9月13日于成都没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