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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诗十首

2018-01-27 作者:梁平 | 来源:无限事 | 阅读:
梁平,著有诗集《梁平诗选》《琥珀色的波兰》《三十年河东》《巴与蜀:两个二重奏》《汶川故事》《家谱》等10部,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长篇小说《朝天门》等。曾获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巴蜀文艺奖金奖等。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草堂》诗刊主编。

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北京很遥远,

我在成都夜深人静的时候,

曾经想过它究竟有多远?

就像失眠从一开始数数,

数到数不清楚就迷迷糊糊了。

我从一环路开始往外数,

数到二百五十环还格外清醒,

仿佛看见了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

看见故宫里走出太监和丫鬟,

我确定我认识他们,

而他们不认识我。

于是继续向外,走得精疲力尽,

北京真的很遥远。

 

2017·10·20

 

 

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

 

十六年的成都,

没有在天府广场留下脚印,

让我感到很羞耻。有人一直在那里,

俯瞰山呼海啸,车水马龙,意志坚如磐石。

而我总是向右、向左、转圈,

然后扬长而去。为此,

我羞于提及,罪不可赦。

那天,在右方向的指示牌前,

停车、下车、站立、整理衣衫,

从天府广场穿堂而过——

三个少女在玩手机,

两个巡警英姿飒爽,

一个环卫工埋头看不见年龄,

我一分为二,一个在行走,

另一个,被装进黑色塑料袋。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

有点刺骨。

 

2017·11·12

 

 

 

投名状

 

水泊梁山的好汉,

再也不可能成群结队了,

招摇过市与归隐山林都不可能。

我四十年前读过的水浒,

那些杀人越货的投名状越来越不真实,

轻若鸿毛。

而我,所有的看家本领,

只能在纸上行走,相似之处,

与水泊梁山殊途同归。

那天接了个熟悉的电话,

说江湖有人耿耿于怀,

有人指名道姓。

我不相信还有江湖,有团伙,

即使有也绝不加入。

老夫拿不出投名状,

离间、中伤、告密、制造绯闻,

诸如此类的小儿科,

不如相逢狭路,见血封喉。

所以,一笑而过的好,

他走他的下水道,

我写我的陋室铭。

 

2017·11·17

 

 

耳顺

 

上了这个年纪,

一夜之间,开始掩饰、躲闪、忌讳,

绕开年龄的话题。我恰恰相反,

很早就挂在嘴上的年事已高,

高调了十年,才有值得炫耀的老成持重。

耳顺,就是眼顺、心顺,

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

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已经卸妆,

 激越处过眼云烟心生怜悯。

 耳顺能够接纳各种声音,

从低音炮到海豚音,

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甚至花腔、民谣,摇滚,嘻哈,

皆可入耳,婉转动听。

从此,世间任何角落冒出的杂音,

销声匿迹。

 

 2018·1·15

 

 

梦醒时分

 

从大邑收租院回成都,

正午时分,阳光,白云蓝天,

车上做了个白日梦。

忆苦思甜,我的同事义愤填膺,

正在控诉地主恶霸的罪状——

他声泪俱下,拧一条破麻袋,

说是他一年四季的衣服。那是旧社会,

暗无天日,穷人上无一片瓦,

下无一寸地。

此时汽车急刹,我醒了。

他也醒了,两眼迷糊,脸色潮红。

我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他说他刚才也做了个梦,

他终于买了房,

女朋友答应和他结婚了!

我的同事,硕士,入职二十年,

四十岁的单身狗做了个好梦。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做的梦。

 

2018·1·15

 

 

隔空

 

很南的南方,

与西南构成一个死角。

我不喜欢北方,所以北方的雨雪与雾霾,

胡同与四合庭院,冰糖葫芦,

与我没有关系,没有惦记。

而珠江的三角,每个角都是死角,

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动。

就像蛰伏的海龟,在礁石的缝隙里与世隔绝,

深居简出。

我居然能够隔空看见这个死角,

与我的起承转合如此匹配,

水系饱满,草木欣荣。

 

2018·1·13

 

 

盲点

 

面对万紫千红,

一直找不到我的那一款颜色。

有过形形色色的身份,只留下一张身份证。

阅人无数,好看不好看,有瓜葛没瓜葛,

男人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人,

都只能读一个脸谱。

我对自己的盲点不以为耻,

甚至希望能够发扬光大,

不辨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事理,

这样我才会真的我行我素,事不关己。

我知道自己还藏有一颗子弹,

担心哪一天子弹出膛,伤及无辜。

所以我要对自己的盲点精心呵护,

如同呵护自己的眼睛。

我要把盲点绣成一朵花,人见人爱,

让世间所有的子弹生锈,

成为哑子。

 

2018·1·13

 

 

再上庐山

 

牯岭街夜色凝重,

南来北往的聚集深不可测。

一千个达官贵人的闲话,

一千零一个闲云野鹤的佳句,

一万种走路的姿势,

隐约在石径与茶肆。

 

这是天上的街市。

庐山的雾、瀑布、松柏以及故事,

经历朝历代的清洗和筛选,

飞流三千尺以后,

依然壮怀激烈。

 

我选择三缄其口,

即使言语也无关痛痒,

沉默是金。尤其在庐山,

沉默还是太平。

那幢石头砌成的会议遗址,

一万汉字,

把它变成了墓碑。

 

如果汉字失去了重量,

不如像我,清冷地坐落一酒家,

温壶酒,烤几条深涧里的鱼,

然后在苍茫里,深呼吸

与山交换八两醉意。

           

2016·11·2

 


南京,南京

 

南京,

从来帝王离我很远,那些陵,

那些死了依然威风的陵,

与我不配。

 

身世一抹云烟,

我是香君身后那条河里的鱼,

在水里看陈年的市井。

线装的书页散落在水面,

长衫湿了,与裙裾含混。

夫子正襟危坐,

看所有的鱼上岸,

没有一个落汤的样子。

 

秦淮河瘦了,

游走的幻象在民国以前,

清以前,明元宋唐以前,

喝足这一河的水。

胭脂已经褪色,琴棋书画,

香艳举止不凡。

 

不能不醉。

运河成酒,秦淮成酒,

长江成酒。

忽然天旋地转,恍兮惚兮,

不过就是一仰脖,

醉成男人,醉

成那条鱼。

 

长乐客栈床头的灯笼,

与我的一粒粒汉字通宵欢愉。

我为汉字而生,最后一粒,

遗留在凤凰台上,

一个人字,活生生的人,

没有脱离低级趣味,

街边撸串、喝酒、打牌,

与酒说话与梦说话,

然后,把这些话装订成册。

 

在南京,烈性的酒,

把我打回原形,原是原来的原,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没有水的成都不养鱼,

就是一个,老东西。

 

2015·2·4

 


红照壁

 

我的前世,

文武百官里最低调的那位,

皇城根下内急,把朝拜藩王的仪式,

冲得心猿意马。照壁上赭色的漆泥,

水润以后格外鲜艳。

藩王喜红,那有质感的红,

丰富了乌纱下的表情,

南门御河上的金水桥,

以及桥前的空地都耀眼了。

照壁上的红,

再也没有改变颜色。

 

红照壁所有恭迎的阵势,

其实犯了规。这里的皇城,

充其量是仿制的赝品。

有皇室血统的藩王毕竟不是皇上,

皇城根的基石先天不足,

威仪就短了几分。

照壁上的红很真实,

甚至比血统厚重。

金戈铁马,改朝换代,

御河的水,流淌一千种姿势,

那红,还淋漓。

 

我的前世在文献里没有名字,

肯定不是被一笔勾销,

而是大隐。

前世的毛病遗传给我,

竟没有丝毫的羞耻和难堪。

我那并不猥琐的前世,

官服裹不住自由、酣畅与磅礴,

让我也复制过某种场景,

大快朵颐了。我看见满满的红,

红了天,红了地,

身体不由自主,蠢蠢欲动。

 

一垣照壁饱经了沧桑,

那些落停的轿,驻足的马,

那些战栗的花翎,逐一淡出,

片甲不留。

红照壁也灰飞烟灭,

被一条街的名字取代。

壁上的红,已根深蒂固,

孵化、游离、蔓延,

可以形而上、下,

无所不在。我的来生,

在我未知的地方怀抱荆条,

等着写我。

 

201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