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书（组诗）

夜宿华藏寺
 
风，赶着一群群羊群似的雪雾
爬乌鞘岭。那边
就是河西走廊……
 
……下半夜了，老店铺里
有两个碰杯的藏人，还没有把一盏灯光
干光
 
屋脊上又跳下了一声响。而
檐角上挂着的那块
月亮，被风吹得
响了一个晚上
 
2004/11/3
 
 
红星砖厂
 
我真想在月亮上建一座红星砖厂
建一个火车站
然后我总是走在
砖厂到火车站的路上
 
此刻，火车咣当咣当
和砖厂里砌坯机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砌坯
我拉坯
一夜了，好像我一直在倒卖八十年代的月光
 
我把哈密都用光了
也没见那个从巴里坤来的姑娘
 
我记得，那个外号叫毛驴子的队长
他总是抽着莫合烟，烟头一闪一闪
黑黑的脸膛
像是开着一架油田，又像是一座煤矿
 
2005/10/9
 
 
十月

履带上沾满了泥。一股烟
锈在了烟突口上，还有一声轰鸣没有滴落
拖拉机手就走掉了。

霜点灯。
那搬过马头看齿龄的牧马人，和我的父亲
正在风口上，对火
点烟呢。
 
2010/10/10


 
那一夜，在敦煌
 
那一夜，月亮已被喂养成了一只肥羊
依然在天上
啃着稀稀拉拉的星光
 
那一夜，身在敦煌，却是那么
突然地怀念敦煌
 
那一夜，眼望党河，银鱼游弋
感觉正在和一种叫来生的东西
擦肩而过
 
2019/10/1
 
 
西域图
 
我的大月氏呀
我的小月氏
我的羌
一只党项的羊
和
三匹西域的大宛马
在茫茫戈壁
看起来
比落日
还荒凉
 
2018/6/28
 
 
夏至：暮色
 
乱云，陡的
看起来
有石头随时落下来的可能
 
一条蛇，蜿蜒吐信
没入大野之中
 
我心一沉
也可能，这就是永恒
 
2020/5/16
 
 
迁徙
 
白马摇铃
獭兔拱迎
 
啄木坎坎
鹿鸣山涧
 
牧女尕娜
翻身下马
 
槐溪边上
搓洗月亮
 
月亮是一块白胰子
偷偷装进了谁怀里
 
迁徙迁徙
发如小溪
 
铮铮琮琮
如弹箜篌
 
一头雄牛
驮着帐篷
 
白马摇铃
雪线上升
 
2021/10/1
 
 
早晨，黄草原
 
一群羊，缓缓
涌上了公路
赶羊的女子
围着头巾，只露出两个眼睛
像是两只小鸟，蹲在窗棂
除了风，还有谁能擦亮这么大的苍穹
 
整个草原，黄得
只有几头黄牛是无法比兴
还有那匹枣红骝马
耳朵锥立
躬背聆听
或者就是在等什么降临
 
一只鹰
算不算神
 
2021/11/21
 
 
宁夏：沙坡头
 
我还没有把那个名字念熟
我还没有把那个词
种进诗经的一行诗里
我只是抬头看了看，一只盘旋的鹰
一圈一圈，给谁开垦着
一片雨云的荒地
 
沙漠波纹，是那么的新鲜
新鲜的像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爱情
 
坐在黄河边
我像一个泵站，又像一个工厂
我生产了些早晨，又生产了些黄昏
我把这个正午，留给了
一列绿皮火车的一声长鸣
 
2017/9/10
 
 
巴音村
 
这是两头牦牛的村庄
这是十头牦牛的村庄
这是一百头牦牛踏过落日——
烛照摩崖的村庄
 
你不叫娜埃莎，你不叫哈日嘎纳，你不叫卓尕
你怀抱孤独
一首诗的孤独，是世界的孤独
你怀抱河流
一把琵琶
波光粼粼，如夜间的大火
夜里的骨骼
夜里的梦
夜里的疼，和
翻身
 
五月的巴音村，五月的草原
一朵垂滕的风铃花蓝色的穹庐
我是你的遥远
我是你的近
我是你的毡包
我是你的马匹
我是你的白昼，我是你的神
我是你的夜夕，我是
你的酥油灯
 
2007/7/3
 
 
平山湖丹霞
 
我得找回一些东西
红
梦里失踪了的那匹白骆驼
还有一只山羊偷觑过我的那一道眼神
 
我偶尔分神
试图去找我命名过的那个脚印的神踪
而满眼里，起伏的山丘
绝对是西征时驻扎在此的蒙古大营
 
我动用了些新词
也翻腾了些旧语
紫藤象征爱情
马嘶感应伤逝
 
我把一只飞岭而过的红狐
比喻成了与灵魂有关的东西
比如落日
比如风吹雪雾中
除了我牵着你的手，穿越
平山湖大峡谷
还有什么更好的喻体
 
2023/2/5
 
 
西出阳关
 
敦煌的会生和我
仿佛古代结伴出关的两个书生
驻足阳关烽燧旁
他指着南边的当金山——空空的垭口
说了一阵曾经
又嗟叹了一阵眼前一浪高过一浪的沙峰
阳关遗址已被风沙或者说是时间
锉得，像是一只张着，而又无语说出的哑口
这破败，有时与心
是如此对应，有时
又遥远得如追逐了多年的一次爱情
失败得如此陌生
正午的太阳，像一盏昏黄的顶灯
为我们的作别，照明了一阵
又像一个感情脆弱的老人，虚掩上门缝
进了云层
折枝红柳，插于沙丘
如同供礼
且曲阳关三叠
一叠生
一叠死
一声鹰唳一骑尘
 
2017/9/11
 
 
茶卡灵魂
 
那道旧钢轨一定通到了灵魂的最深处
那对新爱情一定开在神的花园里
我想坐在湖心洲看那紫霞的落日直到人间苍茫
我想听那小火车咬啮地球的声音直到世界荒凉
 
2023/6/23
 
 
拉萨河
 
一只鸟
还有一个传说
这么原始的漩涡
我感觉，肯定和谁在此一起恩恩爱爱过
结庐，打渔
还组建了一个游牧部族
放排尼洋
射猎山冈
一只鹰，就蹲在我们的天上
看守着那间贮雪的月亮
 
一炷檀香
点在额上
一河的波纹，晾在了
一卷羊皮经书
 
我叫你文成公主
你叫我松赞干布
 
2023/7/2
 
 
天葬台
 
天将黑的时候
去天葬台的路上
空空旷旷
 
突然，从暮色中飞出
几只秃鹰
“嘎嘎”叫着
翅膀吃力，越扇越沉
像是驮着
多重的灵魂
 
2023/7/3
 
 
紫光下的西域
 
风中的幡帜，洗亮了
雪山下的一座城
我手捧天空
身架云梯
干涸的眼睛里
飘着两声邈远的驼铃
 
我哑口无语
双手合十
才能对得起戈壁上
这座驿路的城池
谁在我的身体里
建起一座孤独的殿宇
谁就是我
三生的渡母
 
德令哈，这紫光下的西域
这闪电深处的马匹
这。神的隔壁
 
2024/9/28
 
 
今夜
 
你看见一颗流星落进黑夜的过程了吗
我却听见
一滴水，落入人间的叮咚
我还听见了
一个人在走夜路的声音：
 
一生啊，无非就是走出自己的困境
遇见秋风了，制造上点疼痛
如果在春风里，想想吧
一头头牦牛是不是一枚枚历史的编钟
在沙漠的边际上
或许还能遇上一次
落日红衾的爱情
 
显然，我在仰望星空
那年敦煌
我把月亮，当成了
一把反弹的琵琶
而今夜
除了北斗七星
像一把春耕的犁柄
整个天河，像一篇展开了的
盲文长卷
抑或就是神的密码
 
月亮，月亮
猫儿站在缸上*
 
*拟昌耀。
 
2025/2/8日改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