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诗选

　　九行诗
 
五月十九日，夤夜，怀春的猫
九只，初夏的小区
是它们的暖床。交欢似乎是美妙的但十之八九的深呼吸被人们拒绝
一个人坐在九个书柜的写字桌前
试图用九根手指同时敲打青蛙的腮帮和蟋蟀的薄翅
留一根伤残的大拇指连续按九次回车键，节奏不分明
但统统九声一行。他要赶在天亮前
写一首九行的小诗，烟缸里
缥缈谐音的心绪，猫声正在撤离 
 
 
　　中年
 
下午茶的时间
被挤进了地铁
 
所有的速度
低于嘈杂
低于墙壁上恍惚的广告
低于那人
低于欲出未出的轨道
低于地面突如其来的雨，被挟持
在双轨更低处
 
并行不悖的躁动，就这样
成为彬彬有礼的同义词
远方鱼鳞云下
一句低于尘埃之语
 
“太拥塞了” 
 
 
　　嗨一碗月亮大的酒，醉倒在秋风的草原
 
可以在一阵秋风中醉倒的
除了你我，还有哪一个
 
没有，没有看见风吹草低，一次也没有
一台孤零零的收割机，不歇气地吼
嗓音低沉，重复一支酒后的歌
像一只落日下的狗，撵着自己的影子晕转
没有，没有哪一片绿色不清醒，露珠滚落之前
与山坡、树木以及潇洒的鹰一一作别
被打捆成一团团草垛之后，再大的风
也奈何不了一地冬寒的敦厚
 
有羊群一直撕扯着我肤色的地毯
有奶牛左顾右盼，移动一只草地圆晕的眸子
有彪马一派野性扬尘的节奏
有寂寥，踱去了一阵由蓝至黑的碎步
一种黯淡，直到辽远
 
要醉，就一定要靠着草堆
吼一声草原的母语
再嗨一碗月亮大的酒
 
 
　　年
 
风把沙粒的眼疾刮疼了
他缩紧嚣声的脖颈
冷嗖嗖，继续僵硬疾行
 
怀揣瑞雪丰年
 
“这是十年来最冷的傍晚，可是
连一滴雨都不知去向”
多像台历几年前就已成摆设
谁都懒得去撕掉最后一页
 
大班台不方便鬼画桃符
 
谁来签约，谁就有可能碰碎
一把稀世茶壶。他就是一气之下
四散的碎片。一枚闲章
血色凹凸
 
风声很紧
 
弯不弯腰，不是情不情愿的事
你默着你的道听途说：
“时间是祖先定下的规矩，规矩是
所有物是人非的先祖”
 
晦涩的绕口令
 
直起身，看雪，尚无踪迹
希望它一来便到了新旧分野
这种划分冷酷得多么热烈
他正是年
 
以负禾之状行走
从甲骨简化到薄纸上一粒繁重 
 
 
　　牛年勿戏语
 
你要知道，牛年
勿戏语
 
“哞”地一声，宣示你的主义
已经走上了人道，而体态
蹒跚
 
比金牛道更崎岖吗？你当真
还在反刍
两千三百年前秦巴山区的石头？又在
一路咀嚼联合国官员的说辞？难以下咽的辛丑
“人类将面临饥荒和人道主义的灾难”
 
立春了
低垂一对坚硬犄角。迟迟
不敢抵近柔软的新冠
 
圆眼鼓出血丝
不停回首，用齐刷刷的尾巴使劲
扫开后一个立春节气。拥有四个蹄子
却都不敢沾春，怎么用力拔出灾荒？
 
你要知道，牛年
勿戏语
 
“哞”地一声，既已叫响
你就应该踏实
人道主义的路途
 
 
　　春分
 
约好和老朋友一起去
老地方
酒酣后一场激情之邀。遥想
初生之犊
 
一小段日子后某个正在晚下来的时间
忽然热线：“约好了哈，春分
某某一家开车来，某某自驾，还有某某、某某......
你，可以随意搭个便车”。详实、周密
于此时的他，耳朵渐凉
好吧。随口应承，是与不是都出自
稀牙裂缝的巢
梨花带雨飘漾，怎么像
冲着便车而来的罚单
阳春三月，他分明听见
石头样的月光，滚过井沿
一声不响
 
没有轱辘，吊桶，井绳和蛇。蚯蚓
蠕动十年前的指针
不纠缠也就无从再分开
有不少约定，俗成得极其自然，徒然
又极不自然
从旧语义中试探新表达，吐故纳新
是理想主义。现实主义是爽快相约
又爽约
 
终上所述
他使劲从主义的筒子里揺动竹签
抛撒了大把主意
叨叨
“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唐代：丘为《寻西山隐者不遇》
 
 
　　他在暗物质里得意忘形  
他用左撇子的油画刀
涂厚右边耳廓
不搞成经典纱布裹住的爱情
就不甘心
 
如果这个意象进入老房子
他就把连锁店推向每一个城市
直至偏远乡镇
供口语、象征、隐喻们邀约开房
 
黑夜睁大眼睛
眼罩遮住血丝
红与黑焦灼不宁
 
“该起床啦，飞机第三次飞过屋顶”
可今天
轰鸣声把他的头颅辗成了
高原跑道偏离的草坪
 
杂木是彩林的主角
人们一拨一拨如秋风轻浮
而他像一株稀有树种仅供
个别人研究
 
鸟声变着法子引诱
他纠缠着噩梦一个也不放过
他在想，如果能够清醒
就立着无字碑
 
而小人们，已经
站成了墓志铭
他只有在暗物质里
得意忘形 
 
 
　　他呆坐一叠翻旧了的琴谱
 
城市上空有一些漂浮物
有人牵挂风啸
有人担心低檐
一直在晃来晃去
雾霾，箍紧一副铁灰面具
愈加暗淡下来的
那些高楼、虬枝和鸟语漂浮
水面就都
不相上下，就都
开始了底层事物的光怪陆离
 
还是在高处
仿制的洋楼塔尖，指针显摆着罗马数字
低首的窗，半遮着撩拨古琴的纤手
碰巧都响在了二十四下
一片既无风云又无星月
的死寂。如此
还有什么不可信任，不可怀疑
不可宽恕，不可冤冤相报
不可重生消失，不可
担心牵挂舍弃丢失的呢
 
煮热的茶又凉在了
凹陷的茶杯，与他的腮帮有几分想象
琴套从墙上颓掉下来
陪他呆坐
一叠翻旧了的琴谱 
 
 
　　他死于一汩汩殷红的记忆
 
孤独是一把锐器
杀你
殷红一汩一汩
 
二楼咖啡店的桌布上有朵血色玫瑰，尖刺
披着野战的暗绿色。楼下咳嗽
像突发了行刺。面巾纸裹住血色
火烧云从窗外燃进来
匆匆走出的人残云一样
漫漶
 
悬垂的霓虹灯带由上往下闪坠
眸子的浑噩。电子屏幕
出现一队蹒跚驼峰。沙漠飘荡金属声
摇进心的褐黄
忽然，涌出海浪。桅杆
挂起刺穿的云
要投降吗
刺红了的眼洒出金针
对抗
黑下来的窒息
 
孤独是一把锐器
杀你
你死于一汩汩殷红的记忆 
 
 
　　立夏这天
 
立夏这天，突然降温
雨，肆意败露
细密的寒气
似乎是蓄谋已久，又像是迫不得已
这次你终于见识了
比雪花更加缜密的心机
 
那些正在飞翔和开放的
来不及收紧。尚未张嘴的欣喜
呆若木鸡
北方来的报道集中于风雪
而你身边的吊带裙和
短裤敞亮的圆润
全都往鸡皮疙瘩堆砌
 
撑起的那一把伞
像法令纹刻在某个强人的鼻翼
——他见过太多人没经历过的场面
甚至很多是亲手炮制
——这场雨
不过是发号施令的又一次演习
手法和脾气一样专横：
“小子，你得注意”
 
这可不是一见面
就能够热烈起来的老友聚会
有如一场传统武术较量现代搏击
悬念和期待的现场
绕过来窈窕，举牌女郎
打湿了的幽灵
不接受任何干燥的理由
 
 
　　大雪
 
落在新闻联播
风吼不住飘摇。拦腰断了的
那根电线
棚户围炉上，顿时眼冒金星
 
落在昏黄窗口
锅碗瓢勺、诵读嘶吵、残缺的练习曲
枯枝败叶的节奏。小区
紧闭不着调的讥诮
 
落在手上
抖音、微视、有道云笔记
黑屏。比墨迹更新颖的横幅，战抖
办不了证的那些业主
 
落在草丛
猫眼窥视过来的人
过来的人相互睥睨
“哼，天算未必如人算”
 
——其时，什么都没有
落。是他
顶了一头重度抑郁的雪
的节气
 
 
　　就这会儿
 
这个日子，就这会儿
是不是看到一只鸟，忽然就
从一具麻醉体冲了出去
要麻烦推他出手术室的护工
帮帮忙，发公众号
“一头黑发，略带嘶哑的声音”
 
这多美妙啊，没有歌词
只有旋律
嗯，那一定会成为
也许已经就是
时髦的摇滚曲。更何况
监护室安了玻璃门
已过了捅破窗户纸的时节
 
就这会儿，这个日子
至少有九个患者麻醉后苏醒
（年龄、性别、病因保密）
他（她）们一致认为：
全麻比醉酒舒服得多啦
 
 
　　空巢
 
他抬起头
贪恋无名鸟们的自由
叽叽喳喳，旋转起伏。放肆
被议论过的春草
夹黄在银杏叶潦草书写之中
一页接一页，念给秋水
碎玻璃语无伦次
 
他低下头
眩晕的鸟巢未痴先呆
倒挂冰凌的枯笔，把空
由动词默写成名词
而就在刚才，他突然听见雪说
这个词性
应该理解为形容词
 
风是虚词
置他一头乱发于前
 
 
　　豹子出逃了
 
他们用话筒和镜头寻找目标
全媒体张网。从茶山搜捕，滞留在
某个不宜公布的时间上游
 
它们趁机窜过话筒与镜头黑黢黢
的甬道。豹子胆趴在高音频被变焦拉长
足迹踩紧了呼吸
 
闪光灯惨白得大气不出
豹纹的魅力
就在于串起金钱般的愁云
 
野性和人性套成连环圈
人物、事件、案情，非常三加一
新闻通气会是否如你的预期
 
捕捉者和被捕捉者
是天圆地方的一个共同体
同呼吸，共命运
 
 
　　流浪猫
 
前几天，慕名去了一位陶艺大师作坊
他专注于在瓷坯上画猫，再烧制成
陶瓷系列艺术品
 
“看，我们收养的流浪猫又下了四个崽”
他的夫人，一脸慈悲溢出欢喜。是不是
女人喜欢，顺便他也才
被欢喜
 
无需判定，相信生活有若干多样性
就像此刻的我，专注于午餐后的剩余
这个打包，这个、还有这个......明天
 
有人笑话：真的很应景呢
装进食品袋后这些像猫食，你
有点像
一只流浪的馋猫
 
我认真对陶艺师说，刚才
我画的是一幅老房子，烧好了
尽快通知我来取
谢谢
 
自己宅在自己里
至于流浪至于欢喜至于
被欢喜...... 
 
 
　　清明是一列疾驰的动车
 
清明是一列疾驰的动车
方言们氤氲祭祀
残留的古韵
黏住一叠一叠纸钱
慢慢撕扯
钢筋水泥起伏的壮阔
不能像香蜡一样点燃
结痂的雨
硬生生被塞进双肩包
拉杆箱拖着夕光的站台
一半阴一半阳 
 
 
　　月亮你这个随意搬动的道具
 
苏轼把中秋月吟成了相思的绝唱
摄入千年馆藏
情感薄如透视的杯壁
挂不住醇黄和清光
离高楼越来越远
远得随意在手机上刷屏
离茅屋越来越近
近得在新版线装书里嗅不出秋风的痕迹
来，把一个复制品定期展出
月亮你这个随意搬动的道具 
 
 
　　梯 子
 
傍晚的阳光
抬着刺眼的梯子：
“爬上来，可以见到奢望”
一匹黑影贴着地面
鬼祟，尾随
交错的脚步
越踩越薄
秋雨
开始滴下省略号
乌鸦“呱呱”躁动的黑氅
一件一件陨落
谁把梯子抽走了 
 
 
　　月牙泉的骆驼
 
一声呵斥。昂起头
又一声呵斥，再一声呵斥
一根绳索粗暴
 
它，跪下了
 
呵斥者小心翼翼
扶着我
梭下驼峰
 
一路颠簸
 
想搂一下你的脖颈，表示点什么
忽然你
瞳仁涌起湖水，一弯如刃
削卷我
 
鸣沙暴烈
是你昂首想要吼出的么
 
影子
湿润得那么干涩
那么碎屑
 
 
　　谁是谁的绿
　　——九月十九日傍晚，在赤峰的一个小餐馆
 
好吧，就在这家别致小厨
拣大厅宽敞处，我们
慢慢举杯，慢慢夹菜，慢慢谈论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哐当
的节奏
一声吼叫接一阵
渐趋匀称的气息。正在给
苗大哥写信。他的表妹
是他颤巍巍的主题
 
都昌的这就来了视频，被崔友截获
“......下次再来，啊”
“赤峰对夹是包不住馅儿的”
有人提醒。岳阳的呢？
那个貌似王爷，正把一瓶啤酒仰过锃亮的头
他是想倒出大鱼头，再喂大
三十几代血统保持三尺以上的腰围？
有人替他说：“真的，好想尝尝浏阳河的正经鱼”
而一只赖在九级大风里不走的小笨鸡，现在
一本正经地随安辉而去
 
又一列绿皮车慢慢走了
走远了，越走越远了
那么我们呢？小曹随时翘着天真的上嘴唇
想说的还很多
各自回吧。各自披上
各自酒后能想起的化妆包的颜色
 
沙湖闪烁一只火狐
喘息寒山寺孤远的钟声。夜半
不属于明早的手擀面。想送她的你
最好无眠
乘红色酒劲正要发着的时候
发着的时候
的时候
 
谁虚掩了三星他拉村那扇门
借老板娘的炕眯了一阵
玉龙疲倦了的梦，甜的，当然还是墨绿的
会不会裹挟几缕黄草的黄
“谁是谁的绿”
“你猜？”
——巴图的习惯语很柔和
 
 
　　关于泪
 
火势在某处又一次肆虐
史家最新论证烽火戏诸侯与史不符
光阴的贡献在于虚拟了
一位美人
 
而传说
似乎又准时点燃了真实的导火索
 
他在上一个清明写下诗句：
“灰烬是众人读黑了的心情......
 
周年之际就要开印
收入封面似火的纪念诗集
 
他发誓不再重复那行龟裂的文字
直接投进森林
那些松鼠和乌鸦如果有泪
或许会和火一起干涸
 
 
　　读起来像旋涡一样的细节
 
他会给你说
走到这一天就已接近
某个节气了
 
黄昏逆水而上翻检流痕
每一处都依稀看见了这一生
再也无法见到的人，特别是那些细节
读起来就像旋涡一样
其实你也是过来人
 
化繁为简
从这一天看过去沿岸剩下很多暗淡
河边的竹林一簇一簇
枯叶像蟹爪悬在风中战栗
一沾上雨水就更甚
 
迎春、连翘伏在地上
凹凸状向祭祀之地爬去
绢做的花、塑料制成的香蜡和
装了电池的灯笼
不如不用
云祭祀
褐黄落叶是新的冥币
风声提前几天就在积攒清明的
声声问候
和它同样真实的还有鸟鸣
 
他又在给你说江水已经
拉黑了天幕
高楼参差职守
燃黄的火炬。 颤动的冷光
你说是倒春寒峻峭的躯体
江湾圆润
包容了所有逆行
 
他会给你说继续走下去
你也许想回答，也许不想
“每一天都是一声长太息”
 
 
　　开除
 
连日秋雨
窗玻璃看穿雨伞雨披、斗笠蓑衣以至
春秋衫隔离着的雨刮器
猛然刷清一个意象：水
欲把天空开除
 
大雨、暴雨直至强暴雨
还要强暴什么呢
上善若水啊
 
哨音开除了鸽子
旧时的书信还能不能寄托
新落的黄叶
浪开除了海，混迹池塘
何以颐享鱼虾的天年
向日葵低垂皮肤癌的麻脸，趋炎前日
被后天的紫外线开除
 
曾经被开除过的事物总有不甘的时候
瞧，它们揎拳掳袖
开除开除者
这似乎是开一时之风气
 
而有的风侥幸，躲进
尚未被开除之列